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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9、教训 ...


  •   又过数日,冬色愈深,谭知深只怕韩越伤后再烧起来,便寻了个山洞将他安置进去:“小满,你没觉得今年很不对劲儿吗?风邪着刮,水逆着流,天冷的也不像话。”

      “临渊显世岂无异兆?”张小满跟进山洞,堆柴生火:“我说,咱们快往半山去找个适合观赏的地方吧,万一盛景就出现在这几天呢?”

      “还往上走?”谭知深一耸肩膀:“景看着了,人也冻死了。”

      “你比我老不了几岁,会这么怕冷?”张小满刚要嗤笑,转头看见了面色苍白的韩越:“哦,原来是说这个累赘。”

      “谁是累赘!”韩越近日想了许多法子回合江大营,却都无能办到。情绪阴郁,已然无可复加,又屡屡被两个老头当成少不经事的小娃嘲笑异想天开,心头更生烦躁。

      “还能有谁?”张小满听不出人家厌恼,还过来揉揉韩越头顶:“你是谭大少的药罐子,是爷爷我的剑鞘子,不好满山乱丢,再累赘也得将就带着。”

      “别碰我!”韩越发了少爷脾气,兀自嘟囔道:“成日说些不着调的话,还来倚老卖老。”

      “……”谭知深盯了他一眼,没说话。

      夜半,韩越瑟瑟醒来,见身旁柴火已熄,小山洞里满灌寒风,不时吹来粒粒冰晶,想是外面已然飘雪。他捡起一根枯枝,试着去翻木叶,想使零散的火星儿重新烧旺,还没等够到就牵动了胸膈间伤口,禁不住呻吟出声。

      谭知深掀了下眼皮,将腿边搭着的一件外袍丢到韩越身上,弹指打燃柴火,呵了个哈欠翻身睡去。

      韩越颓然的趴在地上喘了回气,暗叫自己的名字:就不想当药罐子、剑鞘子又能怎样?他一点一点把粗棉外袍裹紧,撑着石壁慢慢移回了身子:这么冷,已经到了腊月吧。

      前年这个时候,我还待在颍川家中。年关将近,正试新衣,爹爹笑吟吟的指着成排锦缎绫罗让随便挑选:“银白的是月影纱,粉红的是提花绸,宝蓝的是广绞锻……”

      自己藏了几套杂记话本要看,被拽来此处只觉厌烦:“挑这些做什么?冷风地里又穿不上。”

      “暖和的都在那边呢!”姐夫拉他过去:“这件白狐毛大裘是你姐姐射猎得的,喜欢不喜欢?”

      他喜欢的要命,倒来问我?自己翻了几个白眼,忽生玩笑之心,抖开狐裘罩在姐夫身上,推他往大穿衣镜前一站:“呦,怎么堆雪人堆出来个简其瑶?鼻子什么做的?眼睛什么做的?”

      “我知道,我知道。”囡囡和嘉嘉拍手笑道:“鼻子是红萝卜根,眼睛是圆芝麻糖。”

      “红红的小嘴儿呢?”

      “是热乎乎的木莓汁抹出来的。”嘉嘉还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唇。

      “不对,不对。”囡囡挤到弟弟前面使劲蹦高:“是红洇洇的胭脂水涂的。”

      自己故意觑着姐夫:“好像也不对啊……”

      两个小娃瞪眼瞅简其瑶,忽然拍手争着大叫:“舅舅我告诉你,爹爹的红嘴唇是阿娘亲出来的!”

      “哎呀……”姐夫一下子红了脸,忙不迭拿锦袖挡着:“不许胡说!”

      当时华灯初上,金马玉堂,一堂欢歌娇笑还带着公父啰里啰嗦的数落:“成何体统?早告诉过你们要懂得避讳……飞儿惯爱胡闹……”

      想着,想着,韩越情不自禁的低笑了一声,不妨扯痛伤口,蓦地回神。眼前黑空冷壁,薄襟弱质,自己连咳嗽都疼的厉害,真有种说不出的凄凉。他紧着缩了缩脖子,想象是蹭在那身温软狐毛上:原来想家是这样一种滋味!原来想回到亲人身边是这样的艰难!若能平安回去,上京会披寒霜,我家……已然落雪。孝帷素帐,一片惨白。母亲,我不想参拜你的遗像,只想重新依回你的怀抱,再听你骂我几句,再让你打我几下……这一次,我一定仔细听,一定认真记,一定努力改……母亲,你真的去了么?我不信,不信……

      雏鸟哀哀,听的人心烦意乱,谭知深动作极大的翻了个身,拿个响亮的呼噜将小郎细弱的呜咽盖了过去,又故作梦呓相劝:“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从道,托体同山阿!”

      我每每伤心,这老头装看不见也就罢了,还一遍遍唱歌……都说医者仁心,他就为和落玉珂比胜,丝毫不管人家心境,这样品性竟还被尊为药圣!韩越别开头不再去看谭知深,攥住冰冷的错银虎符,忍不住又自欺欺人起来:也许那些黑衣人只想强迫母亲做什么事?也许她们只想要玄甲军的兵权……只要我把这个东西保管好,交回阿姐手上,就能把母亲换回来。可是阿姐,你又在哪里……

      “不留活口!”

      “把这里剩的都杀净了!”

      黑衣人冷酷的声音又响在耳旁,夹杂着母亲绝望的叮嘱:“月郎,虎符交给你姐姐……或是英王……”

      英王……紫卿……韩越喃喃念了两遍,忽又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和紫云瞳并马奔向徽州。山坳里,密石间,有青苍翠色,红艳梅花,一汪碧水,轻烟缭绕。

      “山烟山雨白氤氲,梅蕊梅花湿不分。浑似高楼吹笛罢,半随流水半为云!”也是在冬日,也是在山中,虽然我也受了伤……可那夜,多么美好!

      “你┄┄都看见什么了?”自己咬着内唇小声问道。

      “我看见你没有大鱼尾巴┄┄”她一脸痴恍。

      “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是水晶宫里的人鱼王子,或者是披着羽衣下凡的九天仙子┄┄”

      韩越忽觉心里无比难受:如果我真是水晶宫里的人鱼王子,就可以并起双腿游过合江天堑;如果我真是下凡的九天仙子,就可以披上羽衣飞过险山恶岭┄┄可我只是凡夫俗子!“我为什么只是个凡夫俗子,我娘修了那么多梅花庵,我去磕了那么多个头,为什么仙人不肯保佑!紫云瞳,还有你,你答应了来接我,为何不来!”

      他把心里话喊了出来,自己却浑然不觉。

      张小满揉了揉睡眼:“你摔下悬崖都没死,怎么还怪仙人不肯保佑!”

      谭知深也忍不住讽道:“别人不来救,自己就哭着等死么?”

      “┄┄”韩越一窒。

      “千金少爷怎么都这种德性!”张小满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我就不是这种德性!”谭知深伸脚踢他:“别混到一起骂人。”

      若在平时,韩越只要被说上一句,不知有多少话等着反驳,现今却除了错银虎符,连寒水剑被夺走了都全无心管,何况听些闲话。可越是不想理睬,那两个老头越是冷嘲热讽个没完,数落自己也就罢了,竟连带着把韩家教养都数落了一遍,令人厌烦之余更添气恼。韩越忽就扬脖喊道:“你们既不能相助,何必扯淡?在下无意拖累,请自去观赏临渊盛景吧。”

      “嗬……”张小满都被气笑了:“我们走了,你小娃还能活吗?”

      “命是我自己的,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管不着!”

      唠叨声骤停!谭知深冷冷一哼,招手把韩越身上紧裹的外袍扯了下来,自顾自穿好。

      “啊?”韩越一呆,抱肩缩头,听那老头又道热的出汗,把柴火堆周遭踩灭,只留一支跟前的,预备烤肉。

      “枯山野岭兔子都不剩几只了。”张小满起身出洞,推了挡风大石,先深吸一气:“捂了整宿,都快憋死爷爷了。”

      “啊!”寒风凛冽而至,衰草横飞,打在韩越脸上,一连就是几个大红道子。

      “柴火灭了还怎么烤肉?”谭知深把张小满赶了出去:“石挡留道缝儿,省的烟熏火燎难闻。”

      风寒刺骨,韩越经受不住,蜷起身子向后蹭躲,没大一会儿嘴唇就冻成了青紫,却碍于狠话已经说出去了,脸面要紧,只忍着不肯吭声。

      谭知深任他倔强,也不搭理,自和张小满两人吃喝玩闹,谈起早年间吃过的海味山珍,享过的荣华富贵,见识过的奇人异事,开怀大笑:“最有意思的是碰上个大活人生生被尿憋死了……”

      张小满斜眼朝韩越瞄去,果然白瘆瘆的小脸已涨的通红。

      “你说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啊?”谭知深的火气已然压了许久:“别人救他,他不知道感恩;别人杀他母亲,他不惦着报仇;说的多硬气多豪迈,自己爱怎样就怎样,最后挑这样一个死法儿!嘿!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韩越咬着牙,终于咬不住了:现在他扶着山壁站起来都费劲儿,更别提推开挡石出洞小解。饭可以不吃,伤可以不治,内急却是难忍。若在这里想怎样就怎样,不必等人嘲讽,自己先就羞死了。

      “前辈,我……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得他喊一声前辈真不容易!谭知深看也不看韩越:“官人是何意思与老朽并无关系。我们吃完了肉就要去观赏临渊盛景了。”

      “我……有些内急……”韩越的硬气豪迈在憋涨之下全变了吞吞吐吐:“前辈能否帮个小忙?”

      “老朽难于相助,官人无需多言!”谭知深冷冷回绝。

      “……”韩越想骂人,可骂人都没力气。药性一过,肺腑剧痛,冷汗簌簌而落,不得已只能低头:“我……话说错了……”

      张小满咯咯咯的笑了起来:“谭大少怎么说你对他的脾气?他可是从不认错。”

      “不是不认错,而是我没错!”谭知深一嗤,转对韩越斥道:“你娘死了,你自去伤心你的;我做梦养了孙女,我高兴我的。怎么就只许你伤心,不许我高兴呢?”

      “……”

      “我劝你不要太过伤心,先养伤治病,你听不懂;我劝你不要为回合江大营拿性命玩笑,你也听不懂。”谭知深自嘲一笑:“我非六国良民,无意一而再再而三的对牛弹琴。请问这句听懂了没有?”

      “前辈……”

      “摔死是个死法,淹死是个死法,哭死、疼死、内急憋死都是个死法。”谭知深最后撇了撇嘴:“随便你挑,谁还拦着你死呢?”

      “我……不是想死!”韩越忽生了一大股委屈,眼泪哗就掉了下来:“我只是想……想回家!”

      谭知深伸指勾起他下颏儿:“想回家也得凭本事……哭唧唧发牢骚怨天怨人怨神仙有屁用!”

      “可他现在没本事,不靠着爷爷连出门内急也解决不了。”张小满说的一本正经。

      “……”韩越无言可对。

      “想学本事么?”谭知深骂痛快了,勾唇一笑。

      韩越手抚小肚:“能不能回来再学?”

      谭知深“哼”了一声:“你到底想不想?”

      “……想!”

      “你自己现在是不是个累赘?”

      “……是!”韩越声气低了下来。

      “是不是我的试药罐子,他的试剑鞘子?”

      “……是!”

      “摆谱都敢摆到药圣、武痴面前了……看在你骤逢母丧,心境紊乱的份上,爷爷才不同你多作计较。”谭知深这方挟住韩越腰肢出了山洞:“你有本事,别人会夸你爹娘;你没本事,别人就笑你爹娘。今儿爷爷就倚老卖老,替他们教你一课,这辈子都给我记住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9章 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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