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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紫地白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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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正在午睡。
高中的课程比较紧张,中午经常不回家,却养成了午睡的习惯。直到初中,午睡对我都是惩罚,仅仅过了两三年,情况就不一样了。
那时候我正趴在课桌上午睡,但是我睡得很浅。一切都不在我关心的范围之内,可是却能感觉到各种动静。
比如说,我明显地感觉到了一种柔软的衣物面料拂过我背部的全过程。我穿着轻薄的白色棉布T恤,身体虽然处在阴凉的教室里,却因为天气逐渐闷热而微微出汗。当另一种织物接触到我的脊背时,我立刻感觉到了,而且睡意全消。
正是夏天的开端。学校花坛里的芭蕉绿得让人惆怅;美人蕉却红得让人兴奋。我们家后院菜园里的丝瓜也开花了,是黄色的小骨朵。可是我不喜欢蔬菜的花朵,丝瓜花再怎么开我都懒得多看,我也不喜欢太亮的色彩。所以在黄色的T恤和白色的T恤里面,我挑了这件单调一些的。其实我本来喜欢有比较淡的彩色衣服,可是我妈就买了这两件T恤,说是过一阵再买新的。我在这个夏天穿的第一件T恤只能是白色的,白得像小学生在六.一儿童节穿的衬衫。
然而我的白T恤刚刚上身的第一天,就跟别人的衣服接触到了。两件簇新的衣服在贴近的一刹那,彼此摩擦,发出微弱的声音,并且引起了振动。我的脊背肌肉捕捉到了衣物纹理波动的方向。从小在裁缝铺里长大,我对衣服的质地很有经验,不用说触觉,光从声音就可以辨别出衣物的原料。绸缎的声音脆滑爽利,棉布的声音温柔和顺,的确良的声音比较尖锐,卡其的声音略显得浑浊。这就是我们这个镇子上能够经常接触到的面料。那些“三合一”、人字呢、灯芯绒、阴丹士林之类,都是好久没有接触了,很难在大街上看到有人穿这样面料的衣服,我也忘记了它们的声音。
从我的脊背上掠过的那一层薄薄的织物,带着一点微热和清香,发出的是一种柔软中带着潮湿感觉的声音,似乎是刚润过的嗓子说出的一句低语,新鲜而且饱含水分。我听不出它是什么面料,虽然它让我的整个后背为之激动。
我慢慢直起身,一边大幅度地揉眼睛,一边偷偷瞟了同桌一眼。就是对方,在经过我身边往里走的时候,身上穿的衣服碰到了我。
我看见了一片柔和的紫色。
慢慢地我又发现不光是紫色,还有白色。起初我以为是趴在桌子上睡得眼花,随即发现一些大朵的白花均匀地撒在紫色底子上。
但是我看不出那是什么面料。
我只是一个乡镇裁缝的儿子,十多年来不曾离开这个镇子一步。同桌身上的衣料超出了我的见识范围。在它面前,我在裁缝铺里培养出来的灵敏听觉和视觉一齐失灵。
那件紫色底撒白花的衣服是一条连衣裙。早上来的时候,她明明穿的是白色丝光衬衣,现在就换成裙子。要在平时,这种臭美行为简直要把人笑死。在此之前,我一直看不惯女生喜欢梳妆打扮的毛病。可是对陌生面料的敬畏让我忘记了嘲笑。我妈早就说过,我是天生的裁缝,对这个行当生来就亲。“阿毛你要是不读书,就该吃这碗饭,”她说。在她的鼓励和裁缝铺子的熏陶下,我还不知道“职业病”这个词时,就已经养成了研究衣服面料的癖好。
“你那是什么料子的,”犹豫了一阵,再伴着一声干咳,我问同桌。这是我们坐在一起半个月后,说的第一句话。班上的男生和女生相互之间说话不多,各玩各的,哪怕是同桌也这样。课间的时候,大家都跟前后排的同性聊天。我不是多话的人,尤其不喜欢跟女生说话,按照成绩排名坐到一起之后,虽知道终究会有言语来往,这半个月却彼此正眼也不曾瞧过。想不到第一句话的主题是衣服。
她的脸有些发红,红得有些莫名其妙。我的脸跟着热起来。
“不知道,”她低声说,“我又不是裁缝。”
从她含笑的低声里,我听出她是在取笑我。班上同学基本上都来自这个小镇,各自的身世大致清楚,大都是男生女生里消息灵通的人到处传出来的。有时候大家还拿对方父母的职业开个玩笑,也没人认真生气。我虽然不曾和她聊天,也知道她是我们镇长的女儿。事实上我们班很少有人和她聊天,连女生也这样。
她声音里的笑意鼓励我大胆打量那裙子。上面那些花朵的轮廓不像普通织物上的图案那样鲜明清晰到线条锋利的程度,它们像是用毛笔蘸着颜料涂抹出来的,笔触很自然,几乎没有完全重样的。
“我妈是裁缝。我也算半个裁缝呢。”我说,“可是我看不出那花是咋个染上去的。”
“这是蜡染,”她慢慢侧转脸看我一眼,微笑说,“我姨婆从贵州带回来的。”
我敢肯定,在整个菩萨洞镇,很少有人知道什么是蜡染。以前我妈从没对我提到过。我的同学更不可能知道。关于衣服,如果是裁缝儿子张阿毛也不了解的,其他那些年龄相当的少年男女,又怎么可能说得更清楚。
当然我略有一点关于贵州的知识。地理书告诉我那个省份住着很多少数民族,诸如苗族、瑶族、侗族之类。我也看过一些描写当地风情的故事,这个省份始终给我留下一种浪漫暧昧的感觉。虽然我们菩萨洞也是南方,但是贵州的南方和我们这里的南方肯定很不一样,最起码我们这里全都是汉族人。谁知道蜡染是哪个民族的手艺呢。又有谁知道我身边这人穿的裙子出自哪一座山赛或哪一栋竹楼。我更加仔细地低眉研究那裙子。虽不至于用手指捻起它的某一部分放到眼底细细察看,注目的程度也足够强烈。我看出她有些不自在了。发现这一点,我自己也跟着不自在起来。
“蛮好看喽,”我说着,挪开目光。
就在这时候,我注意到她的连衣裙甚至没有袖子,一部分肩膀和整条胳膊光光的露在外面。微白的,但是说不上特别白皙的肌肤,是被揉熟的麦子面的颜色,想是被太阳晒的;那胳膊细弱得也正如我们家厨房里的擀面杖。我记得小时候我在厨房里跟我妈调皮,她举起擀面杖要打我,我就生气地在擀面杖上咬了一口。所以全家都笑我说“阿毛是属狗的。”我甚至认真记住了这句话。起先碰到有人问我属相时,我还一本正经地回答过自己属狗,后来才知道我其实属龙。
裸露在我旁边的擀面杖一样的胳膊,毫无来由地让我脸红。
她一定感觉到了我的脸红,我捕捉到了她瞟我的眼神。这让我更觉得不自在。
“好热哟,”我搭讪着说。
“就是,外面太阳好大,”她就住在镇委大院里,走路到学校只得两三分钟,所以她每天中午都回家。
预备铃让一大片趴着的脑袋“呼啦啦”全都抬起来,那些本来小声聊天的同学也提高了声音,教室里突然变得集市一样热闹。但是直到数学老师夹着三角板和课本走进教室,我们也没有再说话。
直线。圆。椭圆。
戴眼镜的小老头在黑板上写了几个术语,在讲台上忙前忙后,又是推演,又是画图,比较这些概念之间的关系和深层含义。讲到高兴的时候,他有些潇洒起来,左手插在短裤的兜里,右手在黑板上随意挥洒。小老头讲课的水平很高。
我瞟了一眼同桌,她右手扶着额头,似乎在认真听小老头讲课。
我忍不住又偷看那些裸露的地方。耳边传来小老头的声音:“……直线、椭圆、圆……”,这声音里提到的东西突然由抽象变得具体了。她的胳膊是直线。她的肩膀是椭圆。当然,我也发现了“圆”,它们藏在紫色底撒白花的蜡染连衣裙里面,微微地隆起,实际上更像立体几何里说的球。形状有些明显的圆心让我突然大胆地推测:我的同桌可能没有穿胸衣。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小老头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
我的目光先后越过她的肩头和穿过她支起胳膊之后露出的腋下,试图从不同角度看到被隐藏的圆,但是收获甚微。能够被看到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弧形,少到没法计算它所对应的圆心角和圆周角的度数,更不可能引用球体公式去计算表面积和体积。不过我已经肯定她没有穿胸衣。我甚至还发现了她腋下稀疏的毛发,如同镇子外面水田里刚插上的秧苗,散发出作物的气味。
那节课我再也听不进去什么,目光一次又一次溜到同桌身上。台上的小老头似乎成了我的同谋,在黑板跟前手舞足蹈地为我做掩护。有一阵子,我还微微牵起T恤的圆领,目光从领口钻进去,偷偷打量自己的身体:腋下有着浓密的毛发,丝丝缕缕如同盛开的黑色菊花;苍白贫瘠的胸脯上,对称地分布着两点伤疤一样的东西……
这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进行。谁也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