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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我叫李伊安,快十年了,我习惯了人们叫我Jarod,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名字,也几乎忘了,在远隔万里之外,有一个家,我曾经生于斯,长于斯。
      当普通话因为疏于开口而变得不那么纯粹,当已经慢慢习惯用英文来思维的时候,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我的过往。
      我一直认为,我的人生是从30岁开始的。
      有时和父母通电话,(他们虽然上网,仍然不熟悉E-mail这件事情),因为距离太远,话筒里一直有着电流的杂声,仿佛是几十年前的旧唱片,有着相隔久远的疏离感。说一些家长里短,没什么大事,又都在留心,不会说让双方都难过的话题。那是一种冷静的尴尬,像一把冰冷的刀,在愈合的伤口下搅动着,已经不会痛了,但在伤疤下,总有着割裂的感觉,又疼又痒。
      放下话筒的时候,会盯着它发一阵呆,有些失落,其实心里还是希望对方能说出些什么的。于是晚上就会做梦,等到了一个邀请,终于可以回家。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简单而快乐,做错的事情可以改正,死去的人还依然活着。
      如果时间像流水的话,我想我的时间大概是洪水,加速的流过了人生的每一步,来势迅猛的流入大海。很年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相爱而不能相守,也经历了生离死别。到了中年,生活反而平静了,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
      为了工作,我曾读过一个心理学的学位,在和别人交流的时候,我会设想对方的心思:欲望,还有恐慌,见过了那么多的悲欢,人生不过就是由这些组成。当然,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但也使我有了更深切的体会:即使我在国外生活一百年,我也永远是一个东方人。
      定期的心理咨询,心理医生总是在感叹我的顽固,劝我采取催眠疗法,他说我得的,是一种选择性的失忆症,不太严重,通过催眠疗法很容易治好。可我忘记了什么呢?总在回想,从小到大的经历,虽然不是每一天都记得很清楚,但是没有遗漏过任何重要的事情,恋爱,结婚,丧夫,生子,每一件都很清楚,年份、顺序,所以我总会拒绝,下意识的守住心里那一块连我自己也忘记了的角落。我的心理医生说我在浪费,自己的金钱和他的时间。
      10岁的时候见到了自己的第一根白发,后来白发如我的心情,时而张扬的显山露水,时而隐藏在黑发之下。家里的老人说:发肤如身体的镜子,回想起来,的确是这个样子。最厉害的时候,我定时染发,固定一个号码的颜色,同样的牌子,同样的理发师,可每一次的染出来的颜色都会不一样。
      对着镜子,我还是一眼就能看到白发。
      因为我知道,即使用遮盖白发的染发剂,它们仍然不是该有的颜色。
      在镜子里,远远的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不能近看,脸上已经有了细微的皱纹和斑点,五官也有了细微的改变,我已经老了。
      衰老终于从内心反映到了表面。
      现在,我也可以像老人一样回忆我的前半生了。

      接到张建鸣律师的电话,是一个清晨,我在做早饭。
      女儿快上小学了,我开始训练自己早起,准备早饭、女儿中午的饭盒,收拾东西。阳光透过勾花的窗纱照进来,厨房里充满了烤面包和火腿蛋的香味。
      电话里传来了遥远的声音:丁家的老宅要拆了。过了好久,我才明白过来:这是一个邀请,回家的邀请,没有什么比为了一笔财产而回家更充分的理由了。
      我很喜欢我的这个律师,尽管我们没见过几次面,尽管我们远隔重洋。张建鸣律师是这样的年轻人:他总能令人想起快乐的事情,而不单是从中国而来的快乐。
      他们这一代人的成长,好像是已经卸下了漫长历史的烟尘,那么轻松,那么国际化,和你在纽约、在巴黎看到的年青人没有什么两样。他们有专业知识,事业有成。当我还在为我的英语口音而苦恼,而他们,却能够自如的转换在数种语言之中,轻松得让人羡慕。和他们打交道,总是觉得干净而明白,有一种简单的快乐。
      我喜欢和他通话,没有负担,也没有顾及,好像一道阳光照进了黑暗的角落,虽然没有温度,但总是光亮的。
      用一些琐事去麻烦他,也算是溯本追源,几十年前的旧事,捕风捉影和事实参半。对于外人,是尚算精彩的故事,而对亲人来说,则是血缘仅剩的背影。打律师费的时候,心里狠狠地算计,还是要多打一些。
      年轻的声音,即使说着没有结果的话,失望也不太大。和他的关系,在公事里又有些别样的亲密。
      回家了,终于要回家了。暗自地庆幸,总算有一个理由可以回来了,即使不回家,远远的看两眼也是好的。虽然心里还是矛盾,这些年的变化,也算得上是沧海桑田,却还希望,能有些旧时的模样,才不至于是一个彻底的陌生人。
      张律师在机场接我,人群之中,很醒目、很干净,走近了才能看出,他是一个考究的人,装扮之间、举手投足之间,有着世家子弟的悠闲和优雅。也算是奇怪,在这么一个历史从中间截断的国家里,居然还遗留了这种气质。
      其实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却因为了解而有了一种亲密的关系。一个男人,他知道你的真实年龄,知道你有多少钱,知道你所有用过的名字。这样的男人,只能把他当作朋友了。
      可他的新款宝马,他的阿玛尼外套,还有他身上隐隐的科隆香水,让我不得不感慨:人与人的距离,真得比想象的要大。
      难道现在国内的律师,在律师费上已经飞奔着和国际接轨了?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林立着巨大的广告牌向后倒去。
      进入城市,有了高耸的建筑,嬉闹的人声,灰色和泛黄的砖红,这城的颜色没有变化,我曾经把它看作我的家。可现在,它变的巨大而陌生。在夏日光亮而热烈的阳光下,发着簇新的白光。
      我家,不,是丁家的老宅在西直门一片古旧的平房里,狭窄的胡同,在原来的建筑旁边盖满了千奇百怪的小房间,层层叠叠的人家。
      一切还像以前一样。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这里没变。
      胡同口的面包厂还在,金色的招牌上墨黑的毛笔字,一眼望去,竟然认不全,但最后的四个字已经是食品公司了。
      旧时的上午,香甜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是一种美味的遗憾:吃在嘴里的时候,是永远也感觉不到制作过程中散发的这种香气。所有甜食的精华,尽在烘烤过程中,而我们买到的,不过是残余的躯壳。
      过了面包厂,再拐弯,一道黑色的木门,那就是了。
      门上的福字已经发白了,门铃还在,黑色的圆盘上一个红点。我走上前,按了下去,它竟然还是响的。刺耳的铃声响起,回荡在平静的胡同里。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这么多年了,这古老的铃声没有变。后退两步,看围墙的里面,只有树影和瓦非,甚至还能闻到一丝丁香苦涩的香味。
      可是没有人声,我的亲人,早已经不在了。
      张律师走上来,掏出钥匙打开门。
      没有我想象中的杂草乱生,断墙残瓦,还是那个整齐的小院,连每一间房门都关的好好的。
      一旁的张律师说:“有时候我会来住一晚。不过我住东厢,那好像是书房吧。”
      “那其实是我的房间,我也不住正房的。“看着他有些窘迫的样子,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那时候正房里还住着我的爷爷,是我祖母的表弟,应该叫舅爷爷。
      这个院子,只是原来一所大宅的一部分,所以院门不像正规的四合院在东南角,而是开在西北角,和正房并排着。
      原来这一片的建筑,都是丁家的宅院,仅存的这个小院,据说是原来的闺房,有五六个房间,四周的游廊围起中间一个不大的天井,有小小的假山和一些花木,还种着一颗高大的丁香树。
      “没关系,你继续住,现在我可以住正房了。”很难得看见张律师囧迫的样子。
      老人去世时的年纪,算是长寿了,于是就那么平静的死去,是老死的。一段历史终于结束了,从那以后,丁家的人和历史再也没有关系了。剩下的,都是忘记了过去的人。
      “多久?”我问。
      张律师不太适应我跳跃的思维,表情有些迷惑。
      “多长时间能完事?拆迁的事情。”
      “这件事情,可长可短。这周围都是老居民,他们的居住条件你想必清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知道你无所谓,但你也要顾及一下周围的人。所以,最快也要两个月的时间。”
      “两个月,时间太长了。”我随口说着,却不经意的看到张律师有些诧异的脸色,不禁莞尔。又有谁规定回到故土一定要悲喜交加,热泪盈眶。
      走上前,轻轻打开每一扇房门,老家具还在,连书都在。客厅里还留着老式的拨号电话机,简陋的橘红色,银色的圆盘,拨电话的时候,手指插进圆孔,转上一圈,声音响亮喧嚣。
      到处都有一层的薄尘,没有人气,这建筑已经灰心了。
      再看这个院子,我已经没有了紧张和局促。我知道了家族的历史,我知道了这院子里每一样东西的由来:这周围的房子都曾是一个大宅,那面包厂曾是一个美丽的花园,曾经芳草萋萋,花木森森。连那几块小小的假山,都有可能是圆明园的遗物。
      在夏日的阳光下,这院子安静的像一个繁华旧梦,湮没在钢筋水泥的一角。
      送张律师出门的时候,有街坊路过,看见我,随口问,“回来了?房子要拆了。”没有疑问,也不是问候,仿佛我一直在这里。
      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游廊里,我在慢慢的列着购物清单,既然要在这里住两个月,总要让自己舒服一些。眼看着单子越来越长,写不下去了,看着明媚的阳光,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神已经涣散到了整个的院子,收不回来,也不想收回。
      很累,是那种疲惫的累,因为时差的缘故,已经将近一天没睡觉了,却不困,一点也不困。
      张律师走了,他是一个繁忙的律师,但派了他的秘书来,一起购物,是帮手,也做向导。
      这些年北京的变化,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也不为过。可东西不便宜。超市里的百货,即使换算成美元,也不比美国本土的便宜。
      我一直奇怪张律师是如此的国际化,方才发觉,是这城已经变得国际化。
      夜晚,在院子里就能看到高楼和霓虹灯,汽车声甚至比白天更热闹。
      依然不困,或许是很困了,却不想睡。我打开所有房间的灯,开始打扫,从厨房开始,完成一间,关灯,关门,最后在浴室结束,正好绕了院子一圈。等我洗完了澡,所有房间的灯都灭了,而远处高楼间的天空,已经有了灰白的光。
      空气中有些凉意,可又有一丝潮热的气息点点的浮现。夏日的北京,天亮的总是很早。
      该吃早饭了。
      在干净的厨房里,先煎培根,再炒蛋。切了洋葱粒,和培根一起拌在炒蛋里,一股新鲜洋葱刺鼻又香醇的味道拌着热气在空间里弥漫着。当我打开冰箱要拿面包时,发觉不对劲。
      想了想,我找出一包挂面,煮好面,把刚才的一盘鸡蛋堆在面上,又拌了些酱油。一大碗面,居然就这么吃下去了。
      胡同里渐渐的有了声响:开门声、说话声,空气里多了烟火气。我随手拿了钱包,出了门。
      走出胡同口,果然,油饼摊还在原来的地方,豆浆锅旁边的白糖碗好像都是原来的那个。
      摊子刚刚支起来,大概油还没有热。面板上有几个已经做好的油饼坯。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北京古老的脉搏,它没有变,从来都没有变,还是我熟悉的地方。
      第二天的中午,我终于睡着了,经过了极度疲劳之后,困意终于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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