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月迷花传》我不是你的天使

15、兰琦番外

　　*****番外之旧景似梦*****

　　约是五岁的时候，迷上看大戏，而爹总是有求必应的。心里清楚的记得，看过的第一场戏是《贵妃醉酒》，因此喜欢上华丽而热闹的戏台。又因为幼儿心性，于是拉上楚儿，悄悄的跑戏台子后面看个究竟。
　　第一次知道，不管戏台上是如何光彩夺目，帘子的后面统统是见不得人的。拥挤、嘈杂、混乱、邋遢，一片狼藉。那张张漂亮的面孔，卸下妆来，只余下惨白面容，空洞得可怕。
　　渐渐的长大了，便不再看戏。也渐渐明白，戏就是戏，走到后花园，是不会遇上落魄书生的；和娘一起去寺庙上香，也不会得到多情公子的一再回眸。侯府后花园，永远不会有断墙，除了爹娘，只有九萍、小秋，还有那些‘高’来‘高’去的舅舅、表哥们。性格怪癖的侯府夫人小姐上香，清场回避之下，苍蝇都不多见。每每戏后都与楚儿一起笑得打跌！《游园》、《惊梦》，呵，假戏假情假意，无聊至极。
　　再大些，便暗笑儿时的幼稚。

　　从府内外所有人（至亲除外）崇拜而羡慕的目光中，隐约知道自己是要做太子妃甚至皇后的。一切的缘由都是那莫名其妙的凤凰传说。
　　她本不反感凤凰传说，因为它本身是极美丽的，可轮到自己头上，却只觉得荒诞可笑。

　　府里有座祠堂。
　　祠堂里有许多神秘的物什，其中最让人好奇的是一本记载历任侯爷的手录，而手录中，最珍贵的又算是嘉敬皇后的手录。
　　嘉敬皇后是张氏一族最为出色的女子，也是大汉朝最富传奇的女子。她以妇人之姿，与嘉靖皇帝相知相识，最终成为他的皇后。
　　嘉敬皇后性格绝对的别具一格。
　　例如，与皇帝‘你’来‘我’去，明里暗里的管嘉靖先帝叫“桀郎”，生气时便是‘陈桀’——这是冒天下之大不讳。她却我行我素，照呼不误。也亏得当时那一干忠臣贤良是如何忍下来的。
　　又例如：还未封后之前，与嘉靖先帝一语不和，居然当着后妃及众臣的面儿，在御花园中对皇帝大打出手，那嘉靖先帝居然也就任她打骂，忍气吞声。
　　嘉敬皇后日常说话也是天马行空。
　　比方说：她书写时经常会使用一些莫名又有趣的词儿，从字里行间自然不作伪的态度上看，估计平日里说话也就是那调儿。
　　手录上更是记载了许多她日常用语。例：自信、穿越、晋江、超女、白眼狼、同盟会、管月亮叫‘月球’、管京城叫‘首都’等等……
　　她会在手录上记载许多的奇奇怪怪的故事——她说是哲理故事。故事的主角并不是人，是各式各样有着人类思想的动物。
　　她会用小半页记载一个关于狼与羊的故事。并用大半页评论狼是披着羊皮的狼还是羊是披着羊皮的狼。
　　她说：当皇后不要按规矩礼仪一板一眼，该怎样便怎样，大不了一拍两散。
　　她说：死也许可怕，但很多时候活比死更难。
　　她说：不要相信男人的话，女人最重要的是爱自己。
　　她说：女子自私些不要紧，宣扬‘吃亏是福’那是废话，关乎自己的利益时需寸步不让。
　　她说：当你与相公夫妻恩爱时，可偶尔示弱，如果相公移情别恋，千万不要自降身份，以死相挟……
　　她说：……
　　她订下张氏家规：继任侯爵者，为官不得超过三品，终身不得纳妾；女子不必裹脚；不得与倭人通婚等等……
　　……
　　——厚厚的一本手录，我时常翻弄。娘也翻过一两次，曾叹：女子一生如她，生死无憾！
　　“琦儿如果入主中宫，为人处事千万效仿如她。”
　　翻阅嘉敬皇后手录，我受益良多。

　　张氏一族的女子可以不必裹脚。但是很多张姓嫡女还是裹了，毕竟，三寸金莲是那样美，男子都喜欢女子秀足。还好爹娘都一致认定：裹足又丑又恐怖，尤其是大热天的时候，裹足布的异味可以熏死一窝蚊子。于是，我与楚儿自小不必受那裹脚之痛。
　　当年的嘉敬皇后可是天足呢——娘如是说。
　　身处侯府的自己只觉得皇后这一称呼神秘无限，于是好奇的试着从戏台上了解太子妃与皇后是怎样生活。也是那时候便知道，太子妃和皇后，是古板、恶毒的代称，远不如贵妃、妖孽来得自在。
　　一起看戏的楚儿便告诉我：她立志当一名红颜祸水，人生苦短，不如痛快活一场。
　　可是我做不到，性格决定一切，侯府的人统统活得随心所欲，而我是异类。退一万步说，只有妖孽宠嫔、妲己杨妃，皇后是不会生就一双勾魂摄魄的双眼来祸国殃民。
　　那年，我和楚儿十三岁。

　　长大后才明白，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一个优秀的太子妃人选，要学深宫礼仪；学烈女传、学女红刺绣；一定要满腹经纶，举止有度。
　　在侯府，统统都不用学。
　　如果你见过和女儿玩牌都耍诈的侯爷和夫人，你就会明白，为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在侯府不一定就会理所当然。
　　爹说：能以权制人就不要学大贤搞什么以德服人，无论何时，对自己有利的事就是真理，其他都是废话。
　　娘说：不管你处于怎样劣势，第一要保持高姿态，不能让人小瞧了去。第二不要以卵击石，吃了亏？不要紧，下次扳回来，千万不要做无谓牺牲。
　　据说能为自己绣嫁衣裳的女子才算贤良淑德。娘从来都是嗤之以鼻，她的嫁衣是爹从江南御绣坊量身订制，羡煞旁人……
　　爹娘甚至孔姥姥一直以身边小事为题，告诉自己如何为人处事，如何使自己活得痛快而不妨碍别人。
　　一、顺其自然。
　　二、不要自找没趣。
　　三、要学会自得其乐。
　　爹娘说：皇宫是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对手不是唯一，是生活在那里的所有人。
　　从小我不是学着该如何当一名优秀的太子妃，我只是一直被灌输着如何在各种恶劣的环境中勇敢的活下来。
　　活着才有希望。

　　十六岁那年，我成为太子妃。
　　于洞房花烛夜，我认识了太子小翼，也认识了明王陈钰。
　　真讽刺，我的盖头最先是由陈钰玩闹似的掀起，而不是由我的夫君太子殿下用称杆挑开。也因此，令我们三人纠缠了整整后半生，恩怨纠葛并未因其中一人的逝去而消失，反而……牵牵绊绊，如影随形。

　　太子小翼，我从未想到他是这样一个温柔的怯懦的人，柔声细语如暖暖春风，沁人心扉。他待我尤其好，不知是因为那神秘的凤凰传奇，还是因为我的美貌，甚至因为我已是他的太子妃所以喜欢我，他喜欢亲近我，和我说话，他对我有种近乎孩子气的依赖，从不以太子的身份对我呵气指使。我喜欢他，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开心的，他的种种缺点小脾气我都可以忍受。

　　明王陈钰——这个掀翻我的盖头、横蛮而固执的介入我生活的人，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个宠坏了的小孩子，我不喜欢坏孩子。对于不喜欢的人，我向来都不大客气。他从来都只唤我‘小凤凰’，最初我以为他只是任性胡闹的小皇子，所以不和他计较。

　　大婚后，楚儿第一次来宫里探望我的那天，我才蓦然发现所有的事情不如想像中的那样美好。
　　温柔多情的太子殿下与我夜夜情话，转过头便可在光天化日之下与妾姬调情。当时绝对有过一瞬间的愤怒，更多的是失望。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我永远不会爱上他。
　　嚣张跋扈的明王，目空一切的明王，居然会对我另眼相看，这着实让我吃惊。
　　我自负美貌，可皮相这东西，最经不起岁月的折腾，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以貌取人。洞房初遇时，我便认定他是以貌取人之徒。
　　不过总算是不排斥他，我欣赏真性情的人。
　　在他心目中，我是‘小凤凰’，只是‘凤凰’，不是他的皇嫂及其他。从第二次见面开始，我就明白他待我的那丝别扭与亲近，是因为——爱慕。
　　以前有别的女子，每每到了眉目传情的地步，还一口咬定她之前并不知道他喜欢她。鬼话！做作的鬼话！女子在这方面，尤为敏感。试问一个不相干的男子为什么莫名的待你好，有事无事围着你转，放下自尊与骄傲，任你奴役？除了爱，无其它！
　　兰楚一直觉得我也是个怪物，我有时也会这样认为。比方说：我明知小朋友对我有好感。如果我真如册妃诏书上所言，是‘德昭闺仪’之人，就应当远离他。可是……我不想放弃给自己找乐子。见到他，刚开始绝对是以皇嫂的姿态面对他，可是不消一盏茶功夫，我便忍不住捉弄一下这位憨憨的小皇弟。看他面色多姿多彩，不由得心情大好。
　　皇帝千秋那日，在御花园饿着肚子的我，看到他费心给我送的那些御膳，我便告诉自己：以后要远着他，不能再欺负他，狼群里长大的孩子，大了总会有些狼性。可是……当他还是小狼崽时，我还是忍不住继续挤兑他，看他恼羞成怒的夺袖而去，便觉得这乐子不能随便丢开……

　　日子就这么过着，我不排斥太子夫君，我喜欢他，尊重他，愿意为他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情。不会成天挖空心思想着让他心里、眼里把我当成唯一。梁玉莹毒害太子妃一案，最终以秦妥娘被赐毒药、莹娘早产而告终。没有人问为什么——我知道，都是因为爱……
　　爱情这东西，在嘉敬皇后手录中，是与子相悦；在爹娘眼里，是死生契阔。在我心目中，不过是戏台上又一出煽情剧目。

　　只有相爱的人才会认为爱情是生命中的唯一，事实上从来就不是。不是只有爱情才能令人开心快乐，快乐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比方说：和楚儿看看戏赌赌牌，听八哥学说话，和爹娘书信来往，翻阅从民间搜罗回来的野史外传，和太子夫君偷偷易妆上街，甚至……与许久不见的明王小皇弟斗斗嘴，都是十分快乐的事情。

　　太子夫君的政途不大愉快，前景堪忧。近年，天灾接连不断，各地洪、旱灾情接连上报，官僚贪污腐败成风，灾民聚众闹事也是时有的事，皇上处理朝政越发力不从心，又日渐消瘦，一向温和的帝王竟时常迁怒于太子。太子受了委屈，多半在御花园散心，待心静时方回东宫，与我见面时，又是温柔淡然的太子夫君。
　　我知道他的处境艰难，知道他有压力，知道他不想让我们同样不开心，于是，我便全心全意做一个好妻子，他想说，我便认真聆听；他想散步，我陪他园子里闲逛；他嫌闷得慌，我出主意带着康辛、九萍偷偷逛京城市井，买糖油粑粑吃，日落折回时，不意外的看见赵光带着太子众亲侍泪眼巴巴的乱成一团，当众封赏众侍后，又和太子悄悄商议，要不要帮赵光找个‘对食’夫妻？入寝时分，摒退众侍从，太子躲在被窝里举着鹅蛋般夜明珠，就着明珠光芒一本正经的学货郎轻声吆喝：“收破烂哟……” 我禁不住大笑……
　　日子久了，与太子感情更进一步，一种类似亲情的亲近。
　　这样便很好，我这样敬他依他，投以木桃，他报之永以为好，东宫不再纳新人，称得上千依百顺，平日里我不过偶然一句期盼的小小事物，他再忙再累都记得，不消多日便呈上跟前，更难得的是，他从不以施恩的姿态来做一切，快了，我想，就这样吧，迟早我会爱上他的。

　　只是……万事不由人算计。

　　我没料到：原来幸福可以假装……

　　我也没料到：狼窝长大的小孩子，从小就会有狼性，他不发作只是因为他未爆发……

　　狼可以装羊，羊却不一定是羊，或者，她根本就是披着羊皮的同样凶悍的母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