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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靖海心湖 ...

  •   【靖海心湖】

      “你叫什么名字?”

      “孤叶舟”

      “靖海心湖,一叶孤舟,虽然不是个讨喜的名字,到也应景。”

      横卧在船榻上的人似用余光瞟了一眼孤叶舟,又再次看回窗外那篇碧水斑驳的风景。

      “坐,有茶自饮。”

      孤叶舟并不客气的坐下,然后开始喝茶,边喝边看着对面的人,也顺着对面的人看着船舫外的风景。

      “呵,你到是随性。”

      “客随主便。”孤叶舟喝过茶又吃了糕点,他能闯三十六路木战甲,过十八浅潭局,走风雷云雪四小路,虽然已是一身狼狈,但还是来了,来到这传闻中的心湖画舫,见到了眼前这个人,而现在他唯一的感觉就是——很饿,真的很饿很饿。

      “你吃不吃?味道还不错。”孤叶舟中肯的评价。

      “到我靖海心湖来问前程求是非的多,专门来吃饭的到是少见。”

      船榻上的人终是又把目光回转,紫色盘云冠上几粒珠翠映着湖光反射出微芒,让略显疲累病恹的脸颊提了一些光彩。

      “江湖人传说能在靖海心湖画舫见得舫主,便可以求得一问答。”

      “那只是江湖上对画舫的误传,苏某只答能回答的问题。”

      苏千阖垂下眼帘,淡淡道。

      他从不在乎别人提什么问题,能入画舫者他只做有问必答。

      “恩,对了,你喜欢听故事吗?”孤叶舟看榻上过分安静似要假寐的人没由来地问道。

      苏千阖还是那副不甚关心的样子,微迷双眼。

      “可好听?”

      “我觉得很好,开头有笑,中间有泪,最后我不知道。”

      “结果都不知道能算什么好故事?”

      苏千阖周身乏力感又盛了几分,“反正无聊,那你就说来听听吧。”

      孤叶舟沉吟了一会,似乎了在想从哪里说起这个故事才比较精彩。

      苏千阖就安静的等着。

      “不过,你若是困了,可以先睡一下,我这个故事很长的。”

      这厢等了半天,孤叶舟憋出这么一句话,到弄得苏千阖哭笑不得。

      “我并不是困了,只是乏力而已,无碍。”

      “无碍么?那好,你叫武林无不知,肯定知道十几年前江湖上有个地方叫一粟惊鸿烟渺楼吧?”

      “嗯。”略微沉吟了一会,苏千阖回答:“曾经的惊才绝艳的江湖第一精彩。”

      “这个故事就是从烟渺楼开始也在烟渺楼结束的。”

      孤叶舟的语气忽然软了很多,把一个本已经葬在江湖的故事娓娓道来。

      十五年前,五鸾山顶一色天前,两个小小少年手拿兵器对峙着。

      执金剑的白衣少年孤傲清寡,纤尘不染,淡然中带着与年纪不符的疏离。

      “不倦,你莫要闹,楼尊的话你难道也不听了吗?”

      拿碜骨九节鞭的鹅黄衣少年鼓着双颊,红着眼圈,圆软的声音带着委屈:

      “楼尊偏心,凭什么你可以一人出山?!我便要随月影诗雨一同练功!我要跟你一起去。”

      “唉。”

      辛不悔收起金剑,走过去拿下泪无倦的骨鞭替他别回腰间,刚刚那几招下来,虽然他只出了五分力道,但还是把对方持鞭的手掌震得肿了起来。

      “我是去替楼尊办事,办好马上就回来与你们汇合。”

      无奈地捂起那红肿的手,从小一起流浪到一起被楼主收养栽培,这孩子一直像尾巴一样黏在自己身边,徒然说要分别,那不舍他自然了解。

      楼主都常说,怪他把泪无倦保护的太好,以至于让他太多依赖自己,不能独立也不求独立。

      “我也一起去不成么?”泪无倦眼泪扑朔的要往下掉。

      辛不悔好笑为他擦了擦鼻涕眼泪:“主上真是没替你选错名字,泪无倦,大男人动不动就哭成这样,好吗?”

      “哇!”不说还好,一说泪无倦更委屈的大声哭了出来:“我也要去!我要跟你同去!”

      “无倦!”

      辛不悔看他哭的急切,心下也一时不忍:“我去去就回的,下次,下一次我求主上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真的?”泪无倦哽咽着问:“不,不骗我?”

      “我骗过你?”

      “…………”

      “……这次不骗你……”

      “…………”

      “真的真的不骗你!”

      小小的诺言就着前行路下起的春雨一起埋入地底化作春泥。

      那一年惊鸿烟渺楼四少侍剑侍辛不悔离开总舵五鸾山一色天初出江湖,且走且回头,直到那抹鹅黄色身影在烟雨朦胧消失不见。

      江湖深浅,少年这一走就是四年。

      “骗子!”

      没有解释,不会问题。

      当年的还稚嫩小小少年已经各自在江湖独当一面,再相见除了奚落的冷眼再无多言。

      那个圆润爱哭紧抓自己不放的少年,已经是惊鸿烟渺楼最年轻的七楼罚楼主。

      挺拔消瘦的脸庞带着桀骜狭长的深邃双眼,曾经动不动就红了的眼圈微微画着淡彩,透着丝丝不经意的阴寒。

      辛不悔像被击中了内心中最温热的一个角落,慢慢连声音都冻得冰冷。

      四年,原来可以改变一个人,彻彻底底。

      “罚主,安好。”声音淡淡,是麻木的回音。

      “哈,我是很好,能吃能睡安安稳稳,楼尊不嫌弃还让我留在身边执掌刑楼,听闻惊剑使大人这几年叱咤江湖为我惊鸿烟渺楼立下汗马功劳,光我这刑楼迎来送往您的仇人大概能摞起来比楼还高了。”

      “泪无倦……你不那么爱哭了,很好。”

      当年的四小剑侍已经成为高高再上掌管全楼杀罚的惊剑使和罚楼楼主,可辛不悔再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阴骜的少年和小时候那个孩子重叠起来。

      那个流着泪跪在主上面前求主上一起收留不要分开的孩子;那个每当自己被师尊惩罚面壁,跟着他一起挨饿受冷又在他怀里哭到睡着的孩子;那个春花灿烂,要用新蕊为自己泡花茶却因为摔坏了自己心爱茶杯而急哭的孩子;那个执意要陪自己一起闯天涯泪洒一色天的孩子;那个怕黑要哭,怕疼要哭,怕夜要哭,怕鬼哭的孩子和眼前的这个稚气尽脱的高傲阴冽少年,怎么也不能合在一起了。

      辛不悔暗自轻轻叹,岁月真是奇妙的东西,他和他也许都未,但那脉脉疏离的感觉就是江湖儿女的成长吧。

      虽然失落,隐痛,但是也有一丝欣慰,开心。

      只是曾经那样不舍不离的存在,如今变却了相对无言,少了少时的温暖,略显得寂寥。

      本是寡寂的人,亦更加形只影单。

      还好,江湖人不会本就不会寂寞太久,因为总有生有死,有血有泪,有精彩。

      随后的五年,一粟惊鸿烟渺楼参与了一系列的江湖杀伐势力扩张而名声大噪,被武林尊称江湖三最之江湖最精彩。

      楼尊奇才绝艳四更天闫风语和惊剑飞鸿两尊使领座下烟渺十二楼楼主几乎掌尽江湖纷扰事,大有凌驾南武林五大家之势。

      而几年来,烟渺楼内惊剑使和七楼罚主互不相望已成公开认知,仅有几次擦身而过,也是无话无语。

      一个愈发淡然寡性,一个愈发阴骜狠辣。

      楼中人渐传,剑使和七楼主不和,辛不悔听到些风传只是淡淡笑笑,泪无倦听到也笑了笑,接着执肃刑令杀了几个传过闲话的楼卒,亲自割舌挖眼挂人头在刑楼外生死柱暴晒七天,登时各种传闻立时散去。

      “惊鸿烟渺楼不需要闲言碎语,我等听命于楼尊,甘为武林尖刀利剑,我全楼肃刑令,上下如再有离间我等之微词,形如生死柱上诸人!”泪无倦站在楼前凛冽之姿训诫各楼卒首领。

      辛不悔看着楼前朗朗而训的黑衣青年,那和记忆中温暖珠润渐行渐远的分明容颜,只有那双细长深邃的眼睛再一次久久的烙在心里。

      是年,悦柳庄事败,烟渺楼被五大家族联合围剿,为保存最后的实力,辛不悔带领颂、舞、回三楼余部为楼主和其他人断后,惊剑使拼劲全力也寡难敌众,五大家族高手倾巢尽出,誓与烟渺楼不死不休,同伴牺牲的惨呼与耳不断,眼见烟渺楼大势已去。

      “骗子!”

      还是那阴冷扎人身骨的语调,还是那双深邃入心的长眼,黑衣消瘦的阴骜青年手执碜骨九节鞭加入战局,鞭到之处血崩肉溅,罚楼一众一入战局形势顷刻发生变化。

      辛不悔挥剑逼退身边劲敌,轻啸一声:“退!”

      金剑爆芒又起,霎时四野变色,一剑惊鸿锋掠长空,九节鞭就着剑式退出战圈。

      “我有没有说过,我武功其实精进了不少。”

      退的速度太快,辛不悔似乎听到了这么一句,但又不那么确定。

      当晚一色天上,泪无倦违背上令私自带刑楼救援三楼一事令掌楼尊者勃然大怒,虽然顺利救下惊剑使但功不抵过,在楼尊的说和下,罚楼楼主到叹息窝去面壁思过三天。

      所谓叹息窝,泪无倦当然比任何人都熟悉,罚楼叹息窝无光无声幽暗阴冷完全与世隔绝,小住敛心摄魂,常住能会人逼疯。

      “这已经算是最轻的惩罚了,凡违楼令者皆以叛楼处置,如今只是这般小惩大诫,楼尊对你爱惜你要明白。”

      冷冷淡淡的声音,叹息窝里有人叹息。

      “你在这干什么!”泪无倦进出惯了罚楼这些地方并不觉得怎么样,到惊这个人怎么也被罚了不成?!

      “罚主因我而受罚,辛某特向楼尊请罚以求个安心。”

      “骗子。”

      “泪无倦。”黑暗中清淡的声音带着些无奈,“莫要聒噪了,进来坐下。”

      叹息窝不大,黝黑深邃无风无光,两人并排紧挨才勉强座下,阴冷粘稠的墙壁紧贴着衣服潮气丝丝入体让人倍感不适,黑暗中看不到对方表情的两个人,静静分享着时间,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面壁思过崖的那个时刻。

      只要互相陪伴,时间就不算难熬,过了不知道多久,泪无倦感觉到身边的人慢慢靠在自己肩上,呼吸渐沉的睡了。

      今日之战辛不悔一个人力拼五大家族高手,纵使没见外伤也消耗甚巨,烟渺楼多年的对外杀罚,惊剑使的使命责任,消耗的不仅是一个武林人的意志,也消耗着他的体能,难能他这样安静的睡去,罚楼主调整了身体,让睡去的人远离墙壁靠得更安稳。

      再醒时,已是艳阳高悬,辛不悔看看坐在床边怒目而视的好友病医子,回忆:“我是又睡过去了?”

      “你说呢?”病医子叉腰:“我说过你不可逞强吧,你的毛病完全是积劳成疾,我要请示楼主,再这样下去我真怕你哪天就长眠不起了。”

      辛不悔淡笑,身在江湖为剑者,欲利其器,先善其身,这些年自己这把剑使得过了,落下这种苛症,好比不能顺利出窍的剑,再锋利也枉然。

      “我会注意的。”

      “你会注意我把名字倒过来写,剑尊,你放过我吧,我可再赔不起罚主一个惊剑使了。”

      “医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话多了?”

      黑色身影带着满眼不屑走进房中,先打量了一翻床上的人,便找了个角落的凳子自顾自坐下。

      “是,我多话,麻烦下次罚主再手碎叹息窝的时候考虑一下那是千年玄石所开凿,人这一双肉臂拍碎了外面也浑然不觉。”

      病医子懒得理屋里两人,提起药箱回自己的死楼去了。

      辛不悔看着坐在暗处的人,等了良久,起身走到他身边:“被别人看见要笑话罚主了。”

      桀骜阴枭的青年倔强仰面对视着他,已经咬紫了嘴唇,两串晶莹的泪水顺着菱角分明的两颊滴滴答答不住落下,打在自己缠满白纱的手臂上。

      这拍打不停的泪水使惊剑内心无比自嘲,为什么自己没能早察觉呢?

      那个怕黑怕疼怕虫会潸然泪下的孩子并没有在这个人体内死去啊,只不过变成了会躲在暗处安静地落泪,只不过变成了会把感情收敛起来不动声色地心疼,只不过变成总是远远注目而不再走近自己身边的那个罚楼楼主了。

      要坚强才有资格站在自己身边,要不哭才能和自己并肩江湖,在变得足够强之前,宁可恶交疏离,宁可拒人千里。

      而把他变得如此扭曲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在自己不管不问的那些日子,这个天性软弱少年在这残酷的江湖里痛得怕得只有虐刑嗜杀才能让自己看上去冷酷得无血无泪,而每次血光之后的夜半时刻他自舔伤痛,涕不成声,又煎熬着无声向自己呼救。

      是自己自以为是的认为那是让他成长的一种方法,现在看来,这从一开始就错得一塌糊涂。

      辛不悔疼惜的单手抚住他的双眼,原来这么冷眼神里的泪也是暖的,能烫在心里,让人发烧。

      “泪,你无倦么?”

      “骗子。”

      几日后,辛不悔因病向闫风语请辞惊剑使,退居千机变修养。

      转年,泪无倦接任新惊剑使兼任罚楼楼主。

      “罚主,罚主!”蓝新碧在后面紧追不舍。

      “干什么!没见我有急事去千机变么?!”泪无倦不耐烦的挥手示意蓝新碧不要追了。

      “我的罚主大人啊,见辛先生是重要,但是您到是把剑下了啊,带兵刃入千机变,您是想成为网阵鬼么?千机变遇杀气则结阵,探兵器便成剑池怒海,您自己布下的阵势您自己怎么总怠慢!”

      强忍着听完啰嗦把剑解下丢给小婢,转身进入千机变外围:“我定的规矩布的阵法,我自有破解之道,就你啰嗦!”

      蓝新碧看着主子急匆匆的样子叹口气:“先生也真是的,知道罚主忙你就出来看看他嘛,成天让罚主追着他跑。”

      千机变内室中人似乎感应到有人在非议他,大了好大一个喷嚏,而坐在他旁边的人则懒洋洋的推身边的开窗户,粗鲁地喊到:“罚主大人,入阵出阵太慢了。”

      “不是说了这阵内不加亘数的嘛!我几个月没来,怎么变化这么大!”

      “这千机变是我楼最高机密所在,存着数百年来江湖各派人士不同信息资料,由每届罚主和变主共同推演阵法共守,如今罚主贵人事忙,只得由我这个变主自行解决了,也不旺楼主对我一番信任,哦,您说是吧,先生。”

      辛不悔轻笑敲打笃黄昏:“不要为难罚主。”

      “切~”笃黄昏呲牙:“这人可就是被你宠坏了的。”

      没了旁人打扰不消一刻,罚楼主人走到千机变室内,也不理变主笃黄昏直接奔向辛不悔面前,把手里的包裹一个个打开,吃的用的穿得带得纸墨笔砚只差胭脂水粉。

      “你要的都带回来了,还有一些我觉得你用你得上也带回来了。”

      笃黄昏看着平日一副死舅舅臭嘴脸的新惊剑使如今猴子献宝似得往他这搬家,心里各种不爽。

      “泪无倦,你是觉得我平常都虐待先生是怎么地?大包小包打我脸呐!”

      啪,一本古卷丢到笃黄昏手里,马上惹得他哇哇大叫:“哇!是《江龙天宫造》!这可是湖南水家的至宝啊!”

      辛不悔忧虑的看着正兴高采烈给他系数包裹里的东西的泪无倦,他身上那股淡淡血腥味是他洗多少次都洗不掉的,这几年烟渺楼已经失了江湖精彩,渐渐沦为寻秘宝而灭门杀伐的刽子手,楼尊再不是快意江湖惊才绝艳第一人,而更加推崇让各路武林臣服袍下,要成就号令天下的霸主。

      这次是水家,下次呢?

      察觉到辛不悔的担忧,泪无倦摆摆手,托着下巴拿起桌子上的糕点就塞,细长的眼睛眯成一道化不开的缝隙。

      “味道不错啊,你们这的厨娘比我那的好。”

      “那是先生自己做的。”笃黄昏捧着书乐开怀,边往自己的书庐跑边跟泪无倦说道:“你回来就把刚刚入阵机关给弄下,最后两走我总是没成功!”

      送走话多的笃黄昏,只剩两人的屋里略显安静,前几年泪无倦常把出去的见闻见事向跟辛不悔侃侃而谈,这几年越见沉稳也不那么特别在意多提,辛不悔本来是就是清淡又话不多的人,一般都是问什么答什么,偶尔说道好笑的地方,能调侃两句实属不易,两个人更多的时候,就是泪无倦安静地看着辛不悔写写画画,记录些东西再毁去些东西。

      “千机变很好。”辛不悔淡淡道。“我每天睡的很早也很好。”

      “千机变很好,但还是太过险要了。”泪无倦有他的执拗,“等老楼重修缮好,我向楼主请示让你出变做楼主。”

      “你让我做老楼楼主,我有六搏他们老态龙钟了?变里闲杂人少,我也清静惯了。”

      半晌,泪无倦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问到:

      “辛不悔,他日等楼尊大事成日,若我们退隐山林你想过怎样的生活?”

      辛不悔沉吟了一会,随手画了几笔,给泪无倦看。

      “这是什么?拥湖而憩,采菊山下,日日笙歌?”

      纸上分明是一片镜湖一只画舫几朵菊花。

      辛不悔敲打了一下他的头,嗤笑:“泪大罚主,这是船行之处,游历江湖。”

      打打杀杀的好像一辈子这么长,如果真能退隐,一定要好好去游历那太平盛世,将四海美景尽收眼底,做一回完全不同的人,过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泪无倦看着这副画出神了一阵,正色道:“好,若我不死,便去寻你。”

      辛不悔看着泪无倦,也郑重道:“若我不死,定等你来。”

      彼时,看着来人留下的一桌礼物,辛不悔默默沉吟,笃黄昏走到他面前。

      “很多事,并不是你想避开,就能避开。”

      “我并不想避开,因为我走得多远多急,该追上来的,还是会追上来。”

      辛不悔再抬眼时已经隐去种种不忍,难以割舍从来就不曾出现在他的信条里。

      他们的信仰从不容撼动,他们此生只能为那一局,为一局死。

      十二年精心部署,一颗颗直钉楔入敌脉,从稚童开始,辛不悔、病医子等便为那人网络天下天刹局中最为重要的几颗稚钉子,从小被送出流浪到最后登上烟渺楼一人之下,再借病而入住千机变和另一位稚钉子笃黄昏汇合,其中层层种种复杂步步为营艰辛自知。

      那人要这千机变巧夺变化,那人要这烟渺楼俯首称臣,这是他们稚钉子的最终使命。

      “听泪无倦的话外之音,大概楼尊不日就将正式称尊武林。”

      “千机变的抄录还有多久能完成?”

      “少则半年,快则三月左右。”

      “必须马上通知主人,部署直取一色天烟渺楼总部的安排。”

      辛不悔惨笑了笑。“笃黄昏,怕你我此生注定要背负上无法洗刷的罪孽了。”

      踏出千机变的泪无倦,脸色从明朗转化阴枭,慢慢爬上凌厉之色,他回头望着千机变层层又叠叠的暗格房,夜风鼓响了长袍。

      “辛不悔,如果你能不那么聪明,那该多好?”

      聪明人要背负的太多,活得总比笨人累很多,挣扎很多。

      我说得做得一切你若看不懂,那该多好……

      当夜,烟渺楼飞鸿剑使夜闯千机变触动机关而亡,全楼震惊。

      闫风语看着盖在月香影身上那血迹斑斑的白布心痛不已:“无倦,我不信在这个时候影儿会无缘无故夜闯千机变!你一定要查出真相,为他报仇!”

      泪无倦向楼主拱手示意,冷眼遥遥望向远处的辛不悔。

      带悲怆众人散去,两人独处,月已冷,树星稀。

      辛不悔看看月色,默然:“月香影和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十年七个月又两天。”泪无倦也看着月色:“他值得我为他哭。”

      “辛不悔。”

      “嗯。”

      “楼主和掌楼师尊都是英雄人物,这些年对我们这些属下弟子不说视如己出也带如亲人吧。”

      “是。”

      “他们只是老了,不能看透这个局势的走向,还固守着自己坚持的信念,我希望你能懂。”

      “只有道不相同,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和立场,这本就没有错。”

      “我希望不论如何你都不要忘记这些。”

      辛不悔没有答话,默默转头离开,只有这一刻,他不想欺骗他说些什么。

      泪无倦看着他的背影,就像这是人生中最后一眼,要深邃烙印进自己的生命里。

      收起眼泪,辛不悔,这条修罗路,注定你我孤独。

      三日后,烟渺楼罚楼一役叛楼,杀第一代楼主及掌楼尊者欲取而代之,史称‘祭楼事件’。

      “辛先生!罚主叛楼了!他杀了楼主和掌楼!”

      千机变外一众楼卒染血来报。

      “请惊剑使掌楼除孽!请惊剑使掌楼除孽!”

      千机变内褚黄昏微微讶异看着辛不悔,对面的人只是面无表情抚着金剑呓语。

      “褚黄昏,有时人太聪明,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五鸾山顶,风灌着血腥的残味,呼啸过蔼蔼山谷,细雨像慰灵的泪倾盆而下。

      一色天上那狷狂不羁的身影,被毒烟腐蚀的双眼滴着血泪缓缓而下再也不复往日的深邃星芒,困兽苦斗早已经伤得满目疮痍,只有一份傲骨支持那人立而不倒。

      手提金剑的人慢慢而来,金剑瑞光与染血的骨鞭一起饮着风低鸣,眼前血染般的人,前进一步是众叛亲离,后退一步是万丈深渊。

      “辛不悔……”彼方沙哑温柔的一声低唤,好似受了委屈的少年,又像欲言又止的孩童。

      “你这骗子。”

      森白的匕首刺入自己胸膛,喷射着热血烙在人身上脸上烧得生疼,纵身万丈悬崖的身躯带着一如既往狠绝。

      “骗子。”
      说什么这去去就回……
      “骗子。”
      说什么能全身而退……
      “骗子。”
      说什么要同罚同罪……
      “骗子。”
      说什么从无伤无碍……

      辛不悔,你这骗子,说什么能舍得下我……

      滂沱大雨瞬间掩埋血的迹痕迹,淹没了别离和悲戚。

      除了极少数人,没人知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江湖人只知道一粟惊鸿烟渺楼易主而续而为庙堂势力所用,再之后定天下风波中成为新皇最坚实绿林后盾之一。

      “楼尊,主上让我整理烟渺楼功过录,泪无倦的部分应该怎么写?”多年后的一日,掌楼遵者笃黄昏来到硝烟一字间向正在看云海的辛不悔征询意见。

      “若你还当他是朋友。”楼尊辛不悔淡淡道:“那他不曾存在过,也不需要被记录。”

      笃黄昏想了想,把写好的一页撕下抛了出去,转头离开。

      一同离开的病医子下楼时问笃黄昏:“掌楼,你还是不打算把泪无倦最后跟你说的话告诉楼尊嘛?”

      笃黄昏摇头叹息:“楼尊是比我们都明白那个人的人,我不说,他亦全懂。”

      “也许,那两个人最痛的地方就是互相懂的太多。”病医子也感概道。

      朗朗长空,即使时隔多年,与那桀骜青年的最后对话还似在自己的耳边不停回响。

      ‘好一个天刹局,好一群稚钉子,果然是步步为营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可惜,我不会同意让他死……’

      ‘他的信仰磐石难移,我的信仰,只有一个名字。’

      ‘楼主和掌楼师尊把他养育长大,恩重如山,若要终有一人背负杀主弑师的罪名,我会替他背负。’

      ‘比起里应外合围叛楼的计策,换成你们来诛杀我这叛楼弑主者,让他名正言顺兵不血刃坐上楼主之位会更有利吧。’

      ‘如果是他坐拥这十二座惊才绝艳的楼,江湖也会少些杀罚多些精彩。’

      ‘我这一生只追逐一个身影,要为他喜便狂笑,为他要哭就断泪,要为他死,也必机关算尽血尽力竭!’

      辛不悔,你想要的我会尽数给你,我觉得你需要的,我也会双手奉上。

      但我希望你不懂,不懂才能不痛,你懂么?

      “傻瓜啊,你能想到那些对我最好的,就是把唯一属于我的东西,一并带走了……”

      辛不悔定睛在一片云海上,喃喃自语。

      “好,我知道的故事就到这里了。”

      孤叶舟长叹一口气,这个长长的故事讲完窗外已经暮色全收星河坠降。

      “故事不错,结尾虽然有遗憾,但这份无可奈何,也是人生的一部分。”苏千阖沉吟慢语。

      “是啊,我说了这故事很好的。”孤叶舟拍拍手里的糕饼残渣。

      “你故事说完了,是想问苏某什么问题?”

      孤叶舟沉静地盯着苏千阖,像要把他看透一样浓烈,又像怕把他看坏一样小心翼翼。

      “其实我来之前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我现在只想问问舫主----”

      孤叶舟忽然灿烂友好地笑着:“我带了自己做糕点,你要不要吃?”

      苏千阖怔了怔,似乎是感觉到了对方的愉悦,也跟着笑笑:“你果然只是来找我吃饭的么?”

      “嗯。”孤叶舟也笑了:“以后也许还会喝酒。”

      “我乏了,客人请自便吧。”苏千阖无可奈何地把头扭向窗外的湖色。

      孤叶舟看着他,心像凝结在一起那么疼,面前的人看不见那一湖碧水深潭已经全然没入夜色之中,看着窗外云卷云舒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动作。

      当心疼到极致的时候,他便起身,缓缓走到那人身边,轻轻把他搂住。

      “你真随性。”苏千阖无奈叹息。

      “客随主便。”孤叶舟笑得疼惜。

      你走不动了,我就来寻你;

      你看不到了,我就来领你;

      我们不问过去,

      你就是苏千阖,我就是孤叶舟;

      只要你活着,我活着,这就够了;

      剩下的时日,无关纷扰,湖光山色,我一路陪你。

      此生,你若无倦,我便不悔。

      “看,我还是找到你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靖海心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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