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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停留·全一章 ...


  •   这里是美国西部,一片介于犹他州和俄州边界的荒地。白色的砾石沙漠中,笔直的州际公路正穿而过,直至视野尽头。
      在公路旁有一个小镇,小镇外约五十公里外有一个破旧的补给站,乔托是那里的老板也是唯一的服务员。
      每天清晨,他擦完柜台,就倒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望着远方。戈壁景色单调,唯一,却也如同习惯的每一种事物,不知厌倦。
      偶尔会有车开过,不景气的市场经济驱使人不得不离开故土谋生,乔托能认出那些醉倒在柜台或是要碗水就又匆匆上路的人究竟是破产的商人还是四处投亲的中产阶级。也有拾荒者,他们往往瘦骨嶙峋,睁着因苦难而出奇大的眼睛,挪着步子缓缓而来,又慢慢地艰难走远。
      很难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这就是命运。正如同乔托死守的这片土地,如果不是他祖先一时对于金钱的痴想,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来到这儿,但他来了,并一住二十年。
      戈壁没有春夏秋冬,只有冷与热。在最寒冷的日子,一连几周都无人经过。乔托也不再出门,趴在床上静静听风的呼啸。有时,他突然就想不管不顾和风一起离开,到那远远的路的尽头。可汽车一鸣笛,他便不得不醒来,把这不现实荒诞想法抛到脑后。

      又是一天清晨。
      远远地,纲吉注视着路那头的黑影。
      他本以为那是一个流浪者,然而等人走进,他发现不尽然。
      那人穿着一身吉普赛长袍,背着几乎等高的画夹,严严实实的帽子下露出棕色的眼睛和头发。
      那人走过来向他问好,询问能否投宿。
      乔托有些诧异,不过很好的掩饰了:“五十美分一宿。”
      那人摘下帽子,露出让人印象深刻的东方面孔,“我没有这么多钱。”
      柔和的嗓音让乔托心脏有些停跳,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二十美分。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来者笑了笑,“或许吧。”
      他带那人上了二楼,由于不常用,刚推开门时有些呛鼻,地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尘。他把窗帘打开,又把桌子彻底擦了一遍。
      那人看着他忙碌,突然说,“我是纲吉。”
      乔托停下了,“那纲吉先生,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吗?”
      对方笑了,“能为我找个向导么?”
      乔托:“你想去哪里?”
      纲吉垂下眼睛,“戈壁,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我想到处看看。”

      乔托并不觉得戈壁有什么好看的,对于在这里生存了二十年的他来说,这是再单调乏味不过的普通一景,但他不会这么说。
      “小镇上有猎人会去南边春猎,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去。”
      纲吉:“如果我付钱给你呢,你会陪我去吗?”
      对方的话让他砰然心动,但一种莫名的情绪压得他喘不过气。
      于是乔托只是笑。
      纲吉轻轻叹气,“就当出去旅行吧。我过来时,北山上的雪刚刚融化,不少路都被冲塌了,短时期不会有车过来。”
      对方注视着他的眼睛,真挚,诚恳,似乎还有一丝别的味道。乔托心里突然就松了,丝丝难言的情感从裂缝中涌入心房,让他整个人沉浸在一种温暖里。
      好像给自己找了什么理由似的,乔托把手背后,“我陪你去。”

      他们早早就做了准备,从干粮到马匹,乔托又从五十里外的镇子上,借来了一些戈壁行路的必备品。回来时天色已晚,他轻轻推门,不料却看见纲吉缩在壁炉前的沙发里陷入熟睡。
      桌上还有未动的饭菜,他看着那被火光柔和了侧脸的轮廓,忽然产生了一种想要靠近的冲动。
      “什么事?”纲吉堪堪睁眼,乔托不动声色收回手,“想叫你,怕你睡着了着凉。”
      纲吉看了他一会儿,扑哧一声笑了,“我不困,不如聊聊?”
      于是乔托只好选了正对的位置,陷了下去,“好呀。”

      纲吉专注地盯着他,笑声问,“你在这儿多久了?”
      “二十年。”
      “为什么不搬去镇子上住?”
      乔托拍了拍沙发扶手,“祖上留的,到我这代就一人了。”
      补给站是纲吉太爷爷从一个准备移民城市的当地人手里买下的,后来几经修缮,又扩充加油设备,成了汽车旅馆。这是他生长的地方,也是血缘的见证。
      “没想过离开么?”
      过了很久,乔托轻轻说,“……没有。”
      纲吉不说话了,乔托也沉默,屋里一下了静了下来。纲吉突然说,“走吧,出去看看。”

      夜晚的戈壁很美,风有些冷,却并不能驱散人身上的暖意,乔托和纲吉绕过了马厩,天上的大三角在银河中熠熠发光。
      “南边有条河,明天我们去那里。”
      乔托闭上眼睛,“我知道你是画家,去过很多地方,但你一定没见过动物迁徙,那场面真是壮观。”
      乔托回忆起很多年前,他父亲带他去看春季大迁徙。他只记得他高声尖叫,骑着他那匹栗色小马在朝阳下纵情奔驰,可再多的,却都记不清了。
      “我很期待。”纲吉轻轻拉过拉过乔托的手,感受到对方一顿却没有挣开。

      天还没有亮,他们从后面的马厩里牵了马,跨步上去,向戈壁南方缓缓移动。
      戈壁荒凉,炎热,也寒冷。很快,公路就同小屋消失在视野尽头,视野内只剩下一片茫茫白色。太阳遵循固定的轨迹西滑,直至血红的余晖尽数收回地平线。
      一天一夜后,他们终于赶到了那片戈壁中的草原。

      曙光降临,刺破平原上空的黑暗。无论看了多少次,那种旷野里唯有天地的光明仍旧让人心灵震撼。
      整夜的困倦一扫而空,纲吉忽然笑着大叫,“快看啊,乔托!”
      是兽群。
      晨风卷着雾气扫过大地,随着领头羊的惊起,成群的黄羊、角羚和野马像突然间活了起来,接连从地上挣扎着追逐而上,在广袤的平原上涌动着汇成一条不断变换的金色河流。
      蹄声震撼大地,血液随着暴雨般密集的鼓点沸腾,而马也似乎受到了来自同伴的野性的呼唤,不顾一切地向抹金色奔跑起来。
      “啊————”
      “啊——————”
      两人一前一后高喊着,奔着,跑着,他们无暇顾及马鞍是否磨破了腿,他们只知道,此刻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跑,只要跑。
      乔托哭了,他从没有这么自由过。
      自由地奔跑,自由地呼吸,他不用再拘泥于走出一隅的恐惧,也不用再忍受没有尽头苦寂和各路人生的悲凉。
      种种不满,种种压抑,都随泪水消逝在风中。

      直到太阳完全升起,他们才慢下来。
      此时他们已经偏离了预定路线,两人相对无言,乔托有些窘迫,他不敢肯定对方是否看到他哭,不过纲吉还是老样子,一脸温柔的笑容。
      于是他说,“感觉怎么样?”
      纲吉望着他笑了:“和你说的一样,很美,很震撼。”
      一瞬间,乔托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他匆忙低下头,拉起缰绳小跑起来,“找个地方休息吧,睡一个下午,晚上出发。”

      他们赶在日照当空前找到了一个半风化的裸岩。来自戈壁的热浪熏得人昏昏欲睡,但有了遮蔽便有了生存保障。两匹马被拴在阴影里的枯树上,时不时甩甩尾巴。
      再醒来时已经到了傍晚,前面燃起了一堆火,纲吉在岩石的另一面找到了乔托。
      “醒了?”
      纲吉坐了下来,往里面添了跟枯枝,“你以前来过这儿?”
      乔托把煮熟的小米粥倒入锡皮罐,纲吉接过,“好烫!”
      乔托端起自己的一碗,“嗯。”
      “自己来的?”
      “不是。”乔托眯起眼睛,“和我父亲来的。”
      那时,他只有六七岁。他们在春猎中迷了路,发现了这儿。那时,裸岩似乎比现在的还要大一点。他不安地问父亲,是不是因为他,所以大家都不见了。而他父亲只是抚摸他的头叫他安心。
      半夜,父亲突然提起枪,叫他呆着,一个人走了出去,而第二天早上,却没有回来。
      他等了三天,最终,他不得不放弃等待,一个人跌跌爬爬,找到了一支东方商队。
      那时,公路还没有修,商队走的是另一条路。他惶恐地恳求首领带他回去,可对方说你要么跟我们走,要么留下。
      里面有一个孩子,年龄比他还小。那个孩子偷偷溜进纲吉住的草毡,给他裹了起来,说,我带你走。
      他们偷了一匹大马,日夜兼程地往回赶,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除了指路,其他的都是那个孩子在做。
      他不知道他怎么到的家,又是怎么被安置好躺在床上。他发了几天的烧,再醒来时,已经记不太清楚那人的模样。

      乔托有些恍然,不知不觉,已经过了那么久。
      他回神,问纲吉,“说说你吧,为什么来这里?”
      纲吉笑了,“我想在有生之年多走一走。”
      乔托不理解,“你病了?”
      纲吉只是笑,于是他换了个话题,“条件很苦吧?你去过哪些地方?”
      “那些日子很快乐,所以不觉得。日本、中国、伊朗……”纲吉的眼珠在火光的对比下很闪亮,“你呢,想不想和我一起走?”
      乔托沉默了,他何尝不想,那种随风的自由,那种不在意世俗眼光的恣意狂放……何况,与他同行是那个人。
      可是他不能。
      他害怕,自己闭塞久了,会跟不上那风的脚步,最终连落根的地方都失去了。

      明月当空,浩瀚的石海皓白如雪,两人并排走着,一路无言。乔托看着什么都没有的远方,明明家就在那里,却一点也不想靠近。

      长夜将尽,他们终于找到了公路,回到了那在风蚀中破败的补给站。
      乔托沉默地看纲吉把行李收拾好,把画夹背到背后,“要走了?”
      纲吉笑了,“嗯。感谢你这些天的陪伴。”

      纲吉又上路了。犹如他逆着曙光缓缓而来,他在一片金色中渐行渐远。乔托就一直看着,看着那身影消失在远方,看着太阳完全升起。
      他回了屋,他从没觉得屋子如此空荡。他站了一会,然后上楼,推开纲吉的屋子。里面很整洁,和他的主人一样,有一种舒服的感觉,此刻却只让他想逃离。
      他走到床前收拾被子,一个空烟盒被抖落在地。
      他捡起来,背面是他在戈壁那晚睡着的速写,寥寥几笔,却异常传神。脚上别着一个脏兮兮折叠成一小团的信纸。
      他挣扎地把信拆开,扫了两眼,接着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把被子一抛,风一样地冲下楼。

      “乔托,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州际公路上了。”
      “不知你是否记得,多年前在沙漠的商队里,你遇到的那个小孩。我很高兴看到你平安无事地长大。”

      他冲到了屋后,那马似有感应不住扬蹄,他猛地一跨翻身上马。

      “那时,你跟我说,不想再呆在这里,想要离开。我以为你不在了,没想到故地重游,竟又遇到了你。”
      “在原野上,你是否有感觉,自己并不属于这里,而是更自由的地方?”
      “是你自己束缚了自己。”
      “跟我走吧。”

      跟我走吧。
      跟我走。
      如果这就是命运,为什么还要苦苦挣扎?晨风扫过脸,乔托从没觉得心中如此快乐过,他不知道到时感慨多一些,还是感动。
      或许在很多年前,对方就已经察觉到了。
      他的孤单,他的痛苦。
      或许不会再有人,能如此耐心地为他设下一个个温暖的圈套。他知道他在怕什么,那种离开后就再也回不来的恐惧。或许也不再有人,能让他放下心防,用心去体会冲破禁锢的自由的美妙。

      太阳完全升起,驱散了戈壁最后一丝阴霾。渐暖的晨风里,有人在奔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停留·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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