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月》淡漠如色

3、三

　　有一天，我能否拥你入怀，用我万般深情抚平你眉间的愁楚，让你为我起一只月下独舞。
　　贵妃走出去没多久就遣散了身旁的宫女，独自一人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小院。小院四周寂静无声，树影倒映在灰白色的墙上显得婀娜多姿，小径两旁鲜艳的牡丹吐露着芬芳，她一人站在小径中间，低垂着头，手无意识的摆弄着手帕，时不时抬头瞟一眼小院尽头处立着的石拱门。借着月亮洒下的银辉，贵妃的美丽藏在了头饰和树影下，不知为何，安禄山从她的背影中感受到了落寞和凄凉，这些她本不该有的情绪。
　　三刻钟后，一人锦衣玉冠，手提红色灯笼出现在门的那端，但当他看见在那儿独自等待的贵妃后，笃行的脚步微顿，本来平静冷淡的脸上显出了无措和慌乱。借助月光，安禄山看清了他的脸，他是唐皇十三子，寿王李瑁，亦是她从前的夫君。
　　贵妃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正看见他抬脚欲走，不顾一切上前死死扣住了他的腰，脸抵着他的后背“你还要继续躲下去吗？”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如一汪雨后的秋水难以平复，颤抖的声音中带着无限的凄楚。自从她进了这朱红的宫门之后,他和她渐行渐远，曾经相濡以沫的夫妻，如今却只剩下宴会上一个人的凝视。无论她的目光如何强烈的追随他，他总是埋着头，再也没有和她对视，他在躲她。她知道每次进宫他总会去母妃曾经的寝宫看看，她等在这必经之路上，奢望见他一面。
　　闻言，李瑁身子一僵，脸色灰白。他想摆脱她的桎梏，无奈她抱得太紧太紧，紧到这辈子都不会放手。
　　“玉环，何必呢？”在久久的沉默无言之后，他仰头，发出一声轻叹，清淡的眸中溢着不可察觉的忧伤。
　　“我日日夜夜等着你来带我走，可是，你为什么就是不来，我厌恶这个皇宫，更不想留在他身旁。”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强装出的坚强瞬间崩溃，她哽咽出声，泪水弄花了她精致的妆容，此时此刻她不再是尊贵的贵妃娘娘，只是一个盼着丈夫接她回家的可怜女人。
　　“你是我父皇的妃子，我能怎么办。”他垂下眼帘，袖下的手早已握成了拳。
　　“你父皇的妃子，”她似是受到了刺激，她放开李瑁，绕到他前面，定定的抬头望着他，“你可曾记得我是你的王妃，而你是我的丈夫，寿王殿下。”
　　“玉环，够了。”他低低的喝斥，身子摇摇欲坠，抬脚欲走，却被她宽大的长袖拦住了去路。
　　“你明明答应我会带我走，你明明告诉我让我嫁给你父皇只是权宜之计，可是......现在呢？！你把我囚禁在你父皇身边，而你却在王府逍遥自在。”她垂下长袖，步步紧逼，声泪俱下。“甚至连骗都懒得骗。”她停下脚步，摇头苦笑。
　　“玉环，他是君，我是臣，我别无选择。”他别过脸，不敢再看她。
　　“所以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他夺走了你的妻子，上演一出公占儿媳的闹剧。”她的声音陡然升高。
　　他的手变得苍白，微微的发抖。
　　“活在这金笼里，李瑁，我生不如死。”
　　“玉环......”他嘴唇发白，抬手想要触碰她，却发现他和她的距离似乎那么的遥远，远到隔了一个天涯，手终是无力地垂下。
　　“对不起，玉环......”他声音低沉，压抑在喉咙中，似是野兽挣扎的嘶吼。
　　“是吗，一个杨玉环哪能比得上偌大的寿王府和皇上的信任。”她带着嘲讽的反问。
　　他垂头不语，满脸悲怆凄凉。难道多年的夫妻情谊和深深的爱恋他会忘吗？可是他害怕面对她，害怕看见她眼中的痛楚和怨，他退却，他逃避......是他，那个懦弱的李瑁将自己亲爱的女人拱手让给了自己的父亲，天下之主。纵使深爱，在皇权的威慑下，他还是选择了沉默，放手，离开，徒留她一人，是他亲手毁了他的妻。
　　“小姐贤良淑德，的确是寿王府女主人的不二人选。”她突然平静下来，语速放缓，但眸子里浅浅的哀伤与她云淡风轻甚至已变得冷漠的语气格格不入。
　　“原来你都知道了。”他苦笑，抬头望向她，一时之间四周寂静无声，他俩的身影倒映在墙上，影影绰绰。
　　“嗯，是你父皇告诉我的。”她道，迎上他的目光，又笑。
　　李瑁仰头大笑，状似疯癫，不知是笑他自己的可悲，还是笑他那天下至尊的父皇，夺走了他心爱的妻子，如今又赐给他一个，这算什么？！
　　他俩在这月色之下，闭上眼，终是无语。曾经执手的岁月早已烟消云散，海角天涯，他俩各据一端，相见而不能再相恋。
　　她静静地凝视着他的脸庞，将此刻的他印在心底，从此以后李瑁这个人只会埋在她的记忆里，相逢也只是，陌路人。
　　她上前，将腰间的香囊递给他。在他的注视下，最后一次如同往昔所做的那般为他整理衣裳，抚平衣上的褶皱，扣上腰带。一切结束后，她在他耳畔低语：“愿君安好，从此勿念。”泪花似乎在她的眼中闪烁，她轻轻推开他，一笑倾城。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她眸中的那道落寞身影渐渐消失。等到终是不见他时，已然混乱的妆容再次被划开一道道痕迹，她依旧在笑，甚至望着逼近天际的圆月缓缓抬起手臂，翩然起舞。白玉般的双手带着月光在夜幕下划出一道道涟漪，美的如同黑夜里盛开的昙花，极致的美，极致的绝望。心慢慢的枯萎，这辈子她注定一个人孤独的囚在这华丽的牢笼中，也许从她第一次面见唐皇起，这就是她逃不开的宿命，逃不开的宿命。
　　或许是累了，她停下了舞步，跌倒在地，长裙如一片落在地面上正绽放的嫣红桃花。她低低地吟唱起了民间的歌谣，泪不知不觉的落下。
　　安禄山默默地看着她泪流，他多么想上去将她扶起，告诉她她还有他，可是他不能这么做，她是贵妃娘娘，而他只是一介普通的臣子，他们俩之间隔了一道横不过的沟壑。他只能藏在黑暗深处，将爱慕放在心头。
　　安禄山背靠着树，此时此刻，同一片天空下，有她，也有他，时间定格。
　　安禄山目送她离开，想起刚才的一幕幕，眸中的颜色一寸寸变得幽深，她的痛苦，她的哀伤，总有一天他会为她讨回来。
　　回了宴会，不见她的踪影，只有那老态龙钟的唐皇任由宫女给他喂酒，一双眼睛似是嘲讽的看向一处空座——那是他儿子寿王的座位，唇不住的勾起，笑的高深莫测。
　　似是一道闪电划过，安禄山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他也许早就知道了他们的会面，或者这本是他安排的，让她彻彻底底地死心，乖乖的当好他笼中的金丝雀不要再有非分之想。在众人未察觉之下，他凌厉的目光射向唐皇，这就是帝王，无情残忍的帝王，肆意的玩弄他人的人生而从不知有错。环视四周，王公大臣醉生梦死，他冷笑不止，看向皇位的目光不再单纯，欲望与野心纠葛在一起。在位者冷漠无情，众下属昏庸无能，天也是时候需要改变了。
　　一早，安禄山策马奔出长安城，在快要看不见长安时，转头望了一眼沉浸在声色犬马中的唐王朝，再也不回头的策马而去，毫无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