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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不许白头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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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相如算什么,不过就是个诗赋作得比别人好一点的陵园令。
卫少儿压根没把司马卓氏放在眼里。
你不给我面子,我就让你连里子都没有,卫少儿打算使长安令派人去抓卓氏主仆,管事听了这事就委婉劝说——司马大人去了茂陵,看似权微势弱,其实陛下还是挺看重他的,主人要他家刁奴的贱命,没问题,但是把卓氏弄去吃牢饭,将司马大人得罪死了,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卫少儿觉得管事说得有理,便道:“除非卓氏绑刁奴来亲自给我赔罪,否则,哼……”
管事表面恭敬称是,暗地里嘀咕这事有点悬。
当日。
奴仆奉命出城,来到韶湲下榻的客栈,威风凛凛地放话,要求卓氏登门赔礼道歉,限期半日,过时后果自负。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安七扔出了大门。
“大白日的,做什么梦啊你。”安七又毒舌了。
传话的奴仆气得鼻歪嘴斜,呸呸呸地吐了几口唾沫,灰溜溜地回到陈府,添油加醋地描绘卓氏主仆如何目中无人。
卫少儿被家奴一通撩拨,恼羞成怒,给脸不要脸,司马看重什么的都去死吧。
民斗相杀伤,由长安令、京兆尹负责禁备逐捕。
陈家奴仆和司马家奴仆的纠纷发生在距离城门约莫百丈的地方,当时除了路人还有一个亭长目睹了事情的经过。
这个亭长姓张,早年当过游侠,最喜舞刀弄剑,当日见安七出手,惊为天人。因心存敬意,被长安令叫去问话时,张亭长明知陈家势强,说起此事却是不偏不倚。
听张亭长说司马家奴的剑快如疾雷不及掩耳,长安令不禁惋惜,如此人才怎就偏偏得罪了贵戚卫氏,唉。
卫少儿指名道姓要安七的性命,长安令虽然爱才,却不敢阳奉阴违,考虑到安七的武力值,他甚至多派了几名身手过人的悍吏。
不料雄赳赳出城逮捕的一队武吏竟是无功而返,个个垂头丧气,精神萎靡。长安令打量他们身上衣物齐整,没有打斗的痕迹,便问:“卓氏逃走了?”
队长满面羞惭:“我等进了客栈就,就迷了方向,找不着卓氏所在的院落。”
长安令大奇,追问细节,末了,自语:“莫非是奇门之术?”
存了满肚子疑问的长安令本想第二天亲自带队去客栈探个究竟,没想到一觉睡醒就收到一则最新八卦——
昨日傍晚,冠军侯回陈府,霍母卫少儿喜不自胜,在宴席上不小心呛了汤,咳嗽不止,最后竟咳出大血,吓得冠军侯面无人色……好吧,传言总是夸大其辞的,但是被请去诊治的侍医至今诊不出病因倒是真的,听说冠军侯一大早就进宫请太医了。
呛汤呛出血来?
长安令直觉这事味道不对,可要他说出哪儿不对劲,一时之间他也抓不住头绪。
总之,卫少儿病了,若是病得没力气问他要人就再好不过了。
朝食后,武吏们又去客栈逮人,却扑了个空,掌柜回话说卓氏等人天亮时退房离开了。武吏顺着伙计指的方向追去,追出二十里也没见踪迹,而后分头去搜,依然一无所获。
长安令如何烦恼暂且不提。
且说韶湲昨晚灵指一点,给卫少儿一点小教训之后,在陈府秘室瞥见一张势力分布图,就有了新主意。
由于刘邦入关时,丞相萧何抢先入长安收藏了秦丞相御史律令等处的图书,后来朝廷又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故而长安藏书之丰实乃天下之最。
韶湲觉得誊录完长安的藏书就差不多了,其余遗落在各地的书籍,她也没必要挨家挨户地找,太费时费力,倒不如盖个类似图书馆的地方,再把宣纸弄出来吸引藏书人上门交流,互通有无。要知道时下尽管有纸,但质地粗糙,难以书写,多用来裹物。时人写字,大多仍然用笨重的木片皮卷,而缣帛虽轻,却过于昂贵,唯皇室贵族才用得起。
既要造纸,就必须寻个草木水源丰盛之地,韶湲比较地图,最终选择了长安附近的骊山。一来骊山有竹,可作造纸原料;二来距离长安不远,方便她往来。
坐落于秦岭北侧的骊山,远望如一匹苍苍骏马,谈不上崇峻幽奇,可也算是秀丽,因有温泉,自周朝以来便是帝皇游乐宝地。
相传周幽王曾经在此山建造骊宫,如今扩建为离宫,占尽地利,有驻军把守,寻常百姓不得靠近。好在骊山东西绵延五十里,离宫未占全,山麓边依然可见炊烟耕寮。
韶湲看中的竹林挨着南侧山脚,东面有一条水质甚清的细溪,西边有一片荒地,沙砾多,不宜耕种,是以作价不高,亩价均在千钱以下。
趁着天晴无风雪,大奴携礼拜访里长,买下连同竹林在内的荒地六十亩。适逢农闲,当地农户听到请人伐木筑舍的消息,纷纷前往。没几日,大奴遣僮仆去霸陵、南陵等地聘请擅建园林的工匠,同时大量收购麦草藤皮破布。
如此忙忙碌碌数月,冬寒散去春暖拂来,草长莺飞时,被韶湲命名为三竹书苑的图书馆已将近完工。
整座书苑占地三十亩,工匠们按照韶湲给的图纸筑造,盖完后仍是一头雾水,这屋舍亭台分布得零零散散,方位格局之奇特,真是闻所未闻啊。为此,大奴被人问了又问,问得心烦了就反问一句:“看山不是山,明白不?”
也总有人理直气壮地应他:“不明白!”
与此同时,竹林中央的木楼前,几个年轻力壮的奴仆正手握木棒,使劲地捶打着一根根六尺左右长的竹段。
这些竹段已在水塘中浸泡百日,只要洗去粗壳、青皮,就可以和石灰浆一起放进桶里蒸煮。
竹纸的制造过程比麻纸复杂得多,杀青之后,要起火蒸煮竹料八天,停火一天,取竹料洗净,用柴灰水浸透,铺上寸许厚的麦草灰,再煮沸。竹料经沸灰水浇淋十多天便会腐烂,取之捣碎如泥浆一般,加入黏藤榨汁的药水,方可抄纸。
抄纸是个精细活,摇抄纸帘时,摇轻了纸就薄,摇重了纸就厚。
木楼三面开窗,光线充足,韶湲站在长案前对比第一批压烘好的竹纸,挑出几张薄厚适中且洁白平滑的合格品,蘸墨试写。
“吸水力尚足,以此张为标吧,莫要厚薄失度。”检毕,韶湲递一张令她较为满意的竹纸给侍婢小采,“明日你去长安,除了枣栗,再买十匹白练和四十石絮,安五驯好黑牛了吗?”
旁边一个捆麻纸的家僮连忙转过身来回答:“驯好了。”
“黑牛啥都好,就是太能吃了,一顿要吃四桶草。”小采笑眯眯地告状,冬日天冷,野草都枯死了,那头黑不溜秋的野牛还非嫩草不吃,她们爬山找温泉水草很辛苦的!
韶湲没理会小采的抗议,人家黑牛天生灵性,若非生不逢时,未能吸纳月华凝就内丹,哪里轮得到你们使唤……
安五比安七年长两岁,相貌平平,典型的路人脸,平时走到哪里都不会引人注目,这天他驾着牛车送小采去长安西市买东西,却着实过了一回明星瘾,当然,别人看的不是他,而是走在他前头的黑牛。
黑牛体格威武,肩高达六尺有余,比绝大多数成年男子都要高,道路上拉车的黄牛水牛跟它比较,想不自卑都难。
牛车规格低,上至将相下至士庶皆可乘坐,故而不时有人过来问价,这么壮的牛买回去拉车多有面子啊。奈何黑牛的傲娇属性强,一有陌生人上前看它摸它,它就呲牙喷气外加举蹄子,根本不用安五开口拒绝,它自个就把人给吓跑了。
小采见黑牛这么涨面子,一高兴,就多买了袋熟豆子喂它吃,反正主人偏心黑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袋豆子算什么。
三月长安春意浓,这时节卖的枣大多是去年的货,每石价约二三百钱。小采一边付钱一边想,新盖的院子有那么多空地不如种些枣树,两三年后就有新鲜免费的枣子吃啦。
安五力气大,负责搬枣粟上车,黑牛眼巴巴地盯着,时不时抬头张嘴接住小采抛过来的破了皮的枣子,吃得欢快。
货物买齐,两人上车,正准备掉头出市门,没想到前面卖果脯的铺子里走出几人,其中有个穿灰葛仆装的中年男人一见安五就瞪圆了眼睛,随即急跑几步,指着安五大嚷:“就是他们!就是他们伤了阿充!快抓住他们!”
同行的四人闻言顺手抄起肆边挑担用的扁杆,几步冲近牛车,抡杆猛打,动作熟稔,一看就是打架斗狠的好手。安五措手不及,挨了几下,心知碰到硬茬子,边躲边喊:“黑牛快跑!”
说来也奇,这几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黑牛则稳当当地站在原地,没受惊吓不说,还提蹄子踢了人,把某个打到它屁股的混蛋踢到一边抱肚子大吐特吐。等到安五放声一喊,好家伙,尾巴一扬,四只牛蹄像装了风火轮似的跑得飞快,一眨眼就奔出了市门,压根儿不用人指挥,如老马识途般顺着来路往城门跑。
那几人本想痛打安五一顿再绑人回陈府邀功,哪知黑牛跑得那么快那么猛,害他们吃了一嘴的灰尘。
“追啊!傻站着干什么!”中年男人厉声喝斥手下,自个却不抬脚,这牛跑得比马还快!看样子是追不上了……到嘴的鸭子飞走了,中年男人郁闷得要死,不禁狠狠地瞪一眼还趴在隧边吐胆汁的某人,没用的东西!
识路的牛很常见,但长得比成人高、跑得比骏马快,还会自己绕道避人的牛……长安城民一致表示,咱还真没见过!
眼看城门在即,安五可不敢直闯,忙叫黑牛别再跑了,黑牛不爽地把尾巴甩得呼呼响,到底减缓了步伐。
“此牛甚是通灵,可否卖与我?”
这声音介乎于嘹亮与低沉之间,语调和煦,却含有一种铁血铿锵的威严。
安五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人骑着高头赤马,肩宽背直,一身不新不旧的戎服,风尘仆仆,刚毅的面容在阳光斜照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沧桑美感。
“回大人,奴主曾有言,黑牛是好牛,莫赠莫卖,请大人宽谅。”安五躬身恭道,态度摆得很卑顺,面对此人,他感受到一种比冠军侯霍去病厚重百倍的威压。
这时,一匹毛发乌亮的骏马载着一个华服少年从城门外直驰而入,守卫见之,不阻,无一不显崇拜神色。
“吁。”华服少年轻喝止马,“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