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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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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亡父,我的神,
请在此刻打开你的门,
让愚味无知的孩子们,
献上最虔诚的忏悔
……”
从年少的无知时代,到成年以后的每个晨曦到黄昏,那一场场泛着血光的死祭无时不刻地浮现在血陨眼底,他不会忘记那些匍匐在沙山上的族人被□□的痛苦与精神上的悲喜急剧的交织而变扯出的表情模样。在每个祭祀的过程中,无论是面对日光渐渐地对他们身体上的侵蚀还是各自的亲近死去的苦痛,他们始终没有减灭过自己对“神”的虔诚,直至在这一次的生命在轮回中,死亡。
这就是“死祭”,塔那部族每八年举行一次的向他们的先祖神祗献出热血生命的一场活杀生人于高温之下的祭祀。那些被选中作为祭品的族人,一个个匍匐在沙山之巅,从黎明到黄昏,只能以最虔诚的方式迎接他们的神的到来,许多体力不支的人,早在正午日光最盛时就暴晒至死,而活下来的,最终会因为体力的消耗殆尽而滚入沙山下早已掘好的坟坑,那里面,有许多向上倒插的刀器,直至绞碎最后一个人的血肉,这场祭祀才能宣告结束,否则,就算持续到第二日、第三日,也要将历年选中的“祭品”一一送往那个与神共存的天国之上。
这样的祭祀,这样的虔诚,这样的神灵亡父……
反抗,反抗,反抗……
无数次的“死祭”之上,曾经有多少人在心里这样呐喊,然而,就是因为反抗,那个绯衣的女子才会在八年前那一场死祭中犯下祖训,被千年的怨咒诅咒,紧接着于当日的那个晚上,被多少人围堵在那场华宴之中……
血陨立在窗前,已是时近正午的时刻,他的目光就那么直视着天空中那一轮越发灼热的太阳光,没有知道他从那亮得灼人的球体中看到了什么;他始终背对着人们,更没有人看得见他此时的表情;他手上,紧握着方才从殷赛手里接过的杀手令,有些记忆,就在这杀手令上的名字出现在他眼底的那个刹那,豁然觉醒。
那个绯衣的女子啊,那个古今唯一的女子啊,只有她,才敢于万人崇敬的死祭中斩却这沉荒大地那一抹沉甸甸的铁幕,也只有她,才敢在西域乱局中,一举杀残那些个令所有人都惧怕的巨虫罢。
天下人都知道,杀手楼的杀手办事从来都是精准快速的,在接到雇主杀人定金的第一天,他们就会用昆仑山上的名贵透闪石制成一枚杀手令,并取上一个名字,于次日将这枚杀手令送到刺杀目标的手中,收到杀手令的人,必然会在隔日被捕杀。这就是杀手楼的杀手杀人的流程,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杀手令”成为死神临至的最后一个警告。
然而,就是这一枚代号名曰“断月”的杀手令,在以透闪石制成的三天后,仍然没有发出,此刻,却安然躺在血陨的手上。
这枚杀手令,怕也是能让殷赛说出“楼中大局已乱”的唯一理由,更是让殷赛于退隐多年后重出的唯一理由。
血陨转过身,蓦然平举手中断月杀手令,日光从窗外洒了进来,众人又一次看见了,这枚杀手令上的那些字迹:
代号:断月
格杀目标:依露娃
目标武器:幻毒兽灼焰
雇金:黄金十万,白银三十万,天马千匹,和田玉万担
如此重的雇金,怕是开杀手界先河。然而……
“这单子的雇主是谁?”血陨沉声问。
“目前不能确定,不过,想来该是‘东胡八绝’。”泊落走近血陨,将这几日他与追魂去楼兰夺珠时发生的事一一说来:“你们走的那几日,真可谓是怪事迭出,其一,便是东胡莫角王薛贵在密室中练修,就在那苍蝇不能飞进的密室中,竟有一女子闯入,当时大挫薛贵,并放言说,要在半月内砍下东胡八绝项上人头。我们于次日,收到雇主定金黄金五万两,制下这‘断月杀手令’。”
“那个女子就是依露娃吗?谁说是依露娃,她都消失八年了。”
血陨几乎是吼叫出声的,但是没有人一个人回答,吼声如狼嚎,回荡在整座杀手楼,气氛就在这一刻凝滞在一起,压抑到让人无法呼吸。
依露娃,依露娃……,这个名字,曾经可以说是一个梦,美丽,凄切,但也悲壮。
七年前那个曾经笑傲塔那的绯衣女子;她嗜杀成性,于十三岁的年龄便占了塔那“第二主人”的位置,位处塔那统治者莫里格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善用毒药暗器,性情孤僻,在她身侧,永远跟随着一只白色的会杀人于无形间的怪兽——灼焰,所以人们称她们为“幻兽毒女”。
幻兽毒女!
七年前,这四个字在西域各国曾搅起过怎样的腥风血雨,但是,也在八年前的某个夜晚,这四个却也如同她出现时一样突然,于一夜间消失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无影无踪。
没有人知道依露娃消失的原因,只是知道,那场华宴,那场西域政脑都参与到其中的华宴,在依露娃大开杀戒的最后一夜,以漫天漫地的血色告终。
在那夜过去之后,当时参与其中的东胡八绝个个身残;华宴东家、塔那族的缔造者——莫里格撒也从此闭关,不见人世,据说是患了重病,见人不得;最惨的,当是那个来自匈奴的左屠耆王,身中剧毒,最终还被乱刀砍死。
这是一场名震西域各国的大血案,事后,许多人有的为了报仇,有的为了巨额的赏钱,费尽心力想要找出依露娃,却终不得其踪,很多人说,依露娃在当夜就逃离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也有人说,依露娃也在当夜那一场大战中力竭身死,尸身被沙漠中的苍狼吊了去。而那场血案的幸存者——东胡八绝,也绝口不提当夜之事,久了,人们都渐渐将那场没有头绪血案忘在脑后,而今,杀手楼却在依露娃消失七年后接到这样一个任务。
——务杀依露娃!
断月杀手令后,几个血色大字赫然在目。
血陨捏得更紧,杀手令几乎要嵌入他掌中血肉。他抑头,紧闭着眼,仿佛正在压抑某种就要破体而出的情绪。
他以为,他完全忘记了她,却没有想到,在触及关于她的那段记忆时,他始终无法正面迎视。他仿佛就能想像出当时那个绯衣的孩子在那场华宴的灾劫中,是怎样绝望地叫喊着他的名字的,而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待他赶去时,一切都结束了,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
而今……
“她死了,任杀手楼的人再强,我们也不能再到阴朝地府去杀人,这个交易我们做不了!”血陨大吼一声,将断月杀手令直直掷在地上。那一枚透闪石制成的杀手令,眼见就要断裂于众人面前,殷赛却在刹那间,于临地面一尺的距离接下。
“血陨,你在逃避什么?你知道杀手楼的规矩,对所有雇主都是不能拒绝的,你要因自己的一点私欲破了杀手楼多年定下的铁规么?”
“可是依露娃早在八年前就死了——”
“她没有死!”殷赛打断血陨的话,近乎残酷地说出事实:“你,我,所括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那个传说中的毒女没有死,并且,她回来了,她回来复仇来了。你知道吗?她不但在东胡八绝那里露了踪影,而且,在前几日的塔那死祭中也出现过。”
听到这样的话,血陨蓦然看着殷赛,那眼神,凌厉得几乎要杀死殷赛。
“这就是第二件怪事。塔那族八年一次的死祭在薛贵逢依露娃的次日举行,然而,这一次的死祭,竟然也同八年前一样。”
不错,塔那族的“死祭”是每八年举行一次,八年前的那一场,正是依露娃消失的当日举行的,而八年后,该是现任的“第二主人”离珠主持。
离珠是在依露娃消失后顶替她在塔那族中的地位,从一个小奴隶一夜间跃身成为塔那族除莫里格撒外的“第二主人”。就如同依露娃当年从一个小奴隶跃身成为塔那的第二主人一样。
依露娃与离珠,一切境遇,都是那么相似。
青寥走近血陨,轻拍着他的肩,说道:“血陨,虽然你也是塔那人,但是我们还是要告诉你,这次的‘死祭’重蹈八年前的覆辙,身为主持者,离珠在死祭中叛变,塔那女巫阿斯娜发动了千年怨咒,最终是以两败俱伤的结局收场!”
殷赛从袖手中拿出另一枚杀手令,放置在近旁的桌面上。黝黑的桌面,更衬出透闪石的凝脂美,然,在这美丽背后,却是另一桩血腥的交易。
那上面,尖刀无比精致地篆刻着这么几个字:
代号:夭浪
刺杀目标:离珠
目标武器:断月戟
……
“除了有人雇我们杀掉依露娃,还有人要我们杀掉离珠!”
大漠里的夜,黑如泼墨,沉如铁幕,没有角楼飞檐,没有古木参天,仿若这天地间,只是这虚无空旷的一片,惟有苍穹中那一弯新月,半睁半闭,带着几分倦怠,散出若有似无的幽光,窥视着地面上一切生灵的起伏跃动。
那个少女,一身紫衣,手提长戟,一直在大漠内愤力狂奔,每一脚踩踏下去,就会沦陷进那松软的沙堆地底,然后她再吃力地拔出,再向前,再向前……,一路上,仿佛有种力量拖着她的步子,她跑得相当吃力,胸腔内心脏剧烈的搏击无时不刻不刺痛着她,提醒着她,在那么多个岁月以前,也曾有一个绯衣少女如同她今日一样,在这不断翻腾的沙浪中,逆向狂奔,逃命似地狂奔。
是的,她怎么会忘记,八年前的夜,到底在这万世的沉荒大地上发生过怎样的惊世骇欲的事情。绯衣的孩子,一个人在这隆冬的大漠里狂奔,仿佛身后有一只可怕的魔掌就要向她拍来。那时,那个孩子只穿了一件溥溥的绯色纱裙,那夜,气温也是极度的骤降,从来都是赫黄的沙漠里下起了雪……
那天晚上,在这黑夜的遮掩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天下人只知道当时在一起赴宴的诸国上将每个人皆在弹指间被某种利器削断了手臂,双腿,那些大漠英雄,战国骑士,无一不至残,其中,匈奴单于之子,那个号称匈奴帝国的继承者——左屠耆王竟惨死。
灯华酒香之下,那个左屠耆不仅身中剧毒,被削断了左臂,后来被乱刀砍死,死状何其惨烈。那可是西域一霸,西域政权的中心人物。
自那晚以后,塔那轰动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轰动了,整个西域也轰动了。没有人知道战争怎么会在在酒香饭菜,杯光舞影之间发生,那些活着的,被断去肢体的人也绝口不提当年细节,只将矛头指向一个人——那个绯衣的十三岁孩子。
从此,西域诸国联力追杀那个绯衣孩子,可也就在那晚之后,绯衣的孩子像是化作了一粒微沙一般,消失在人们眼里。有人说,她于当夜逃出了塔那部族,逃出了塔克拉玛干沙漠乃至西域以外的没有人知道国度;也有人说,她也在当晚因以一敌百后力竭战死,连尸首也被野狼叼了去;但更为塔那人深信的,还是要数第三种说法:她被那场塔那死祭中的千年怨咒所指,永远地埋进了塔克拉玛干的沙漠之中。
每每提到这里,人们只会为当夜的血腥屠戮与孩子的失踪感到心悸,却没有一个人敢去追究在那场华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
她知道!
离珠知道!
她亲眼看着悲剧是怎样发生的,也亲眼看着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身上暴发出来的力量是何等的可怕,更亲眼看着,全身是血的孩子是怎样逃出来的……
然而,八年前,她只能躲在暗处看着那一切,却不能,更不敢出面阻止什么,因为当时,她还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奴隶。
“……你如今又算得上个什么样的货色,你若不是借着八年前那个孩子的失踪,怎么会爬到如今这个位子上来?”
阿斯娜女巫是说对了,她是借着依露娃的肩上往上攀爬的,可是如今,那个孩子回来了,单凭前几日死祭中那只白色的兽儿的出现,她就知道,她必然是带着恨意回来复仇的。
她会要回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权力,金钱,地位……
离珠在大漠内一直狂奔狂奔,她要去那个地方,那个人竟然在出事后几天召唤她了,要知道,这七年内,那个人是一个人也没有见过的。
不知今夜,又有怎样的事发生。
几度辗转后,离珠终于停在一座大宅面前。这是靠近杀手楼百米外唯一的建筑物,很大,门前坐卧着两头四不像,守护着里面的主人,往昔盛年时,这两头四不像背上的火盘是昼夜长燃的,从来没有停熄过,然而如今,那火盘里,只是一堆堆黄沙;而大宅呢,从最表面的面门细看,可以透析出已有好长一段时间的年限了,门因年久失修无法合拢,半掩着,只看到里面漆黑一片。
离珠伫立门前,怔愣地看着前方那点空隙里透出的世界,黑夜中下,她的表情却是那样变幻莫测的,正如同她此刻纷乱复杂的心绪一样。
站定片刻后,离珠终于提起全部的勇气举步向那扇早已为她半开的大门走去,寂寥中,那木门发出的陈旧而嘶哑的声音,像是这黑夜中野兽的叫嚣,冷酷而恐怖。
木门之后,呈现在眼底的却是一个更大的院落,周围没有任何植物,以往一些陈列的木具早已腐朽烂在地底,如今只剩下这满院的黄土与微沙,让这座大宅显得更加冷清。
这宅……,任谁也想不到,就是当年那场华宴的场地吧,只是如今看来,再也寻不出当年的华丽布置,只是满眼的灰色狼籍。兴许现在轻轻一刨,这些松软的沙土还能从里面找出当年的那些残肢断臂。
离珠一步步,向前迈进着,打开正前方的房门,之后却又是一道又一道重门阻挡,月光下,她的脚步始终是迟疑不决的,但还是止不住地往更深处走去。那里面,有一个长年积病的中年人正在那里等着她。
直到找开最后一道门,她终于看到了记忆中的那帘白色的缦布在屋子的正中央展开,在这个房子里,曾经是有过一扇窗户的,自从那个男人住进来以后,就令人将唯一的窗户给封死了,因为那怪病,他不能见光,而让这房子也显得阴暗沉黑,然而,却不知是哪里来的轻风竟扬起了那白色的帷缦,就在白色缦布飞扬而起的瞬间,离珠的呼吸几乎要停止,因为她看了,借着房内微弱的白色的烛光,她看见了那个人。
——莫里格撒!
多少年了,他体内那顽疾却好像比从前更加严重,他的身形比她想像中还要消瘦,头颅也比从前浮肿,与矮小的身体有着太不协调的比例;她甚至还可以看见,那张肥大的脸上,依然挂着那抹叫人心悸的笑。
如同八年前一样的笑容……
“主人!”离珠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有些颤抖。
缦布内,没有任何响应,只是一片死寂。
“主人!”她再唤,声音大了些,但回答她的还是一样的冷清与死寂。
她更向里走去,以手中长戟撩起缦布,好奇的促使让她想要看看,长久的怪病折磨会让那个男人变成什么样子,他如今又会以一张什么样的嘴脸来与她会面。
没有想到,就在缦布被掀起的那一个瞬间,坐在里面的那个矮小、消瘦、脸部浮肿的男人竟直直地站了起来,只及她肩处,却抬起头来与离珠在咫尺间对视,吓得她立刻屏住了呼吸,连那柄从来都是不离手的长戟也在那一刻,猝然落地,
“啊,主……主人你……”
这个男人,年逾五旬,却因怪病的折磨让他甚至比这个年方双十的女子的身形还要矮小;他脸色苍白如死灰,头颅骨异常小,但浮肿的皮肉却冲大了那个秃顶的面部……,不由想起八年前这个男人闭关的时候曾对她说——“我只要三年就可以冶好这病!”果真是因果报应,纵然七年的闭关治疗,他终究还是无法摆脱那怪病的毒素入侵。
他——会死的。
“离珠,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莫里格撒看了看她,莫名其妙地笑了,像从前一样阴森,却又多了几分病态与诡异,离珠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用手捂住心口。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她以为,她可以止住对他的恨意与恐惧的,可是……,她做不到,原先想好的一切应有的平静反应在此刻竟然尽数坍塌,瓦解,她无法从容面对,更无法以平常心去与他对视。
这个男人,——莫里格撒,大漠里的一方霸主,塔那部的缔造者、统治者;那个真正毁了自己的人,她又怎么能忘记。
“我听说,今年的祭祀好像不太成功。”因为那怪病,莫里格撒的声音比从前更模糊不清,而对于莫里格撒的先知先觉,离珠早已习以为常了。七年中,他一个人住在这院子内,不问世事,更不让任何人来打扰,塔那族的一切都由她来打理,但她知道他的势力所及,她在外面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自然包括前几日在死祭中发生的一切。
然而,只要一想起几日前的那场祭祀,离珠身子不由地颤抖,这一个最为微妙的变化,却被莫里格撒抢入眼里,他冷笑着,带着幸灾乐祸的语调,形容着那场失败的祭祀:“在那场八年才一次的祭祀中,你们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对了对了,首先是阿斯娜女巫吧,那个塔那族的巫祗首座,她怎么可以反抗呢,他的儿子被选作祭品是多么神圣的一件事啊……”
莫里格撒这样轻描淡写,看似玩笑地说着,那一幕幕场影却无比真切地在离珠眼里重演,那天,那天正是……
六月盛夏,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空旷,死寂,没有一丝风动;
死亡前的窒息,空气中弥漫着腥甜与腐肉的味道;
远处的狼群,踌躇着捕食猎物的脚步,犹豫;
平地隆起的沙山之巅,那场祭祀还在进行:
“亡父,我的神,
请在此刻打开你的门,
让愚味无知的孩子们,
献上最虔诚的忏悔……”
不带感情的腔调,没有高低起伏的诵读,一遍又一遍,响彻在瀚海一角,从黎明的破晓到此刻的夕阳西下,那些匍匐在沙山上的人没有停滞过半分,是信仰力量的推崇,还是神不可忤逆的旨意,无数族人在烈日的灼烤下或者脱水而死,或者因体力的不支而滚入沙山下早已掘好的坟坑内,被万刃利器刺破胸膛……,面对死亡的一步步逼近,所有人脸上都只是那抹无法撼动的平静,哪怕他们的至亲至爱已死去,哪怕下一个成为祭品的将会是自己……
也许也带着几分无奈吧,就连天气也出奇地平静,没有黑风肆虐的沙尘暴动,甚至连那一丝丝轻风也在刮来的途中殇逝无踪……
反抗,反抗,反抗……
有人在心里这样焦急地呐喊。
但是,没有用的,这样的祭祀,在部族的年历中一年只被允许举行一次,是亡父对他们的慈爱,更是无上与崇高的别一种诠释方式,犯下重大错误的族人势必会接受烈日下死神的血浴洗礼,直至灵魂得到彻底的净化,然后……
“不不不!”
那样大声的嚎叫,在沙山角下轰然腾起,惊动了茫茫微尘;沙山下,静卧诵读的人群中,一位老妇蓦然站起,步履蹒跚,在族人诧异的目光下跌跌撞撞地扑向平地隆起的沙山坡上。
她是女巫,阿斯娜女巫,年逾百岁,拥有造诣高深的巫术,占卜,预言,或者与无上的神灵共话,她无一不精通,在由巫术之大成者组建而成的“神坛”中,她坐拥“巫祗”首座,掌管着塔那的巫术刑法,只是到了如今,在这死神的祭祀之中,她却化身为卑微的子民,最虔诚的信奉者,一改往日叱诧风云的神之地位,软弱到连自己独生子性命也无法保全的地步。
“停止吧,停止吧,放了我的儿子,求求你们……”她只是一味地乞求,那声音像是被榨干了水份,沙哑得几乎叫人听不清。
沙山上,赤身裸体的年轻人依旧匍匐着,一动也不动,背部皮肉已被晒暴,裂出一道道长长的口子,干涸的血渍僵在烂肉里,只要轻轻一动,便会扯动撕裂般的锥心剧痛;在意识到自己的母亲不顾一切后果地为自己争取存活的机会时,年轻人全身颤抖着,剧痛钻心,被灼烂的喉咙已无法正常言语,只能发出唔唔的闷声。
“孩子,我的孩子!”年迈的老妇哭喊着,想要依附在斜坡向上爬去,可她的挣扎地反让松散的沙粒不断下滑,沙山上的年轻人也随之点点向下滑落。
“不不不!不要……”老妇恐慌地再度叫喊出声,山顶上的年轻人一旦滑落山下,就势必会掉进坟坑内,那里面,有万把利刃向上倒插,由于之前那些族人的跌入,那里面早已成了肉酱池,血肉模糊,高温的灼烤下,才滚下不久的尸首已散出阵阵恶臭,逼人作呕。远方的狼群早已徘徊已久。
然,沙山上的年轻人体力渐竭,他没有更多的力量向上攀爬,这死神的烈日血浴折磨几乎将他逼疯,而一旦彻底失去体力,就会如同其他同伴一样,被坟坑的利刃绞成肉酱。
他,离那一步还有多远……
“神啊,我们的亡父……”
独生子以不可挽救的速度向沙山下滑落,女巫绝望地嚎哭,大声地呼唤着塔那部族中那个传承了千百年,她信奉了一生的神灵,那个会在下一刻夺走自己骨肉的慈父。
黄昏残阳,天幕微斜,苍穹如破开一个大洞,绯红万顷,染红了塔克拉玛干的每一粒微沙,映着沉甸甸的漠北大地,沉甸甸的绝望与悲伤。
这,便是死神血浴的真正意义——浴血重生。
蓦然,一声苍劲的兽号由远方传来,号叫声仿佛穿透了数座沙岳,直抵众人耳中,前一秒还在埋头诵读的人们立即抬头,循声而望,目力所及,却如同剪影那般,在这连绵起伏的沙岳上,一只孤狼正对着落日长啸,声音尖锐而凄厉,苍劲十足。
这是什么情况?
众人面面相觑,如血的残阳洒在每个人的脸上,将那一张张平静面容下的僵硬与恐慌尽数映透。
诵读声终止了,空气几乎凝滞,就连那将要失去理智的女巫也不再嚎哭,四周,一切,安静得叫人窒息,然,远方的孤狼却还在仰面嘶叫!
“那是天狼,那是天狼!”
却不知道是谁,终究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慌,喊叫出声,“它在召唤同伴,它要攻击我们!”
这个由近百人组成的团队啊,原以为可以很镇定,可以将恐慌强压在心底,可以抛却生与死的概念,将祭祀进行到底,然而,当其中一人因失去抵挡的勇气而失控大叫时,整个团队中的最后防线竟也尽数溃解。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忘记了这是神圣而庄重的“死祭”,再也没有人顾得上神灵,信仰或者虔诚,更没有人去注意那对在生死边缘一直绝望挣扎的母子二儿,他们齐齐起身,极度惊恐地叫着,喊着,向着沙山的尽头四散而去。
然而,就在那个方向,狂风骤起,沙尘飞扬,阻挡了所有逃生者的去路。是神在发怒么?为那些愚味无知的子民?
不,那是她,那是她离珠的出现,也正是因为她的出现,八年前的悲剧再一次地重现:
她一抹紫衣,由远处的沙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这边掠来,隔着沙尘渺渺,她知道,在所有人眼下,她就如同诞生在残阳下的精灵,美丽,却也妖异。
她在瞬间闪现,那一张年逢双十的容颜,俏脸,大眼,妖艳绝伦,浓妆艳抹,不掩华丽丰神,然,尽管那些脂色如此浓厚,却也掩不住那背后的苍白与无力。——这张脸上,谱出过太多的表情与苍桑蹂躏。
当时她的手上,握着一柄长戟,戟身长约两米,比她的身体还要高出好大一截,戟身用精糙的纹理刻着某种古老的文字,还有一只古怪的兽形图案以极其诡异的姿势盘踞,只隐约看出,那只兽儿体形甚小,如一只幼狼般,双瞳却是朱红,闪着可怕的芒光。那长戟顶端,却是两片月牙状的刀片嵌入,在残阳的映射下,反着绕眼的绯芒。
朝着人们惊散的方向看过去,她抢先一步,长戟轻挑,新月状的戟片破空而至,如两道弯月,深嵌入某中一人的双腿,那人应声倒地,所有人这才止住脚步。
“谁?谁敢逃?”说着这话的时候,她的眼里闪着冷然的辉芒,长戟下斜,有鲜血顺势滴落而下,埋入塔克拉玛干的沙地里,“谁敢逃就跟他一样!”长戟所指,那名男子抱膝瘫坐在沙地里,自膝而下的身体部位像被劈开了一般,无力地耷拉在地,外露的白骨浸着鲜血,鲜血映着残阳,几乎浸满了他身下的沙地。
她在瞬间抬手,有无数道紫光自两臂幻化开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屏障,将所有人隔绝在背后,自己毅然一人上前,迎站即将开始的群狼攻。
“你们,祭祀照常进行!”
划出能避开天狼攻击的结界,她向着天狼来势的方向走去,那柄长戟侧托在手,戟尖倾点在沙地中,将锐利的锋芒埋入沙土,像是在掩藏其勃勃的杀气,又像是蓄势待发,备战下一刻。
远处的沙山之癫,那只孤狼还在嘶声号叫,声音回荡在漫远旷大的塔克拉玛干沙海里,催命似的扯动着每个人的心弦。
召唤同伴!
腐肉与生人的味道,终究还是勾起了这群恶狼的食欲吗?这一次,它们不惜束起与人类为敌的旗帜,也要发起这场攻击,这是有史以来,无数次的死祭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状况。在沙漠里,人与狼共处了多少个年代,虽然偶尔也发生过血腥冲突,可人们不断是在刻意粉饰的太平中维持着这层人与狼之间的微妙关系,而这次的紧张状况,却是塔那,乃至沙漠中其他部族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形。
况且,还是在神圣和不容侵犯的死祭大典中。
年仅二十的她持戟挡在最前方,黄昏日落,残阳已从地平线上退去光曙,天地为红,血色染红了她的脸颊,斜光更拉长了她孤单的身影。
——她知道,无论是在什么时候,面对什么样的敌人,她永远都是孤军奋战。
四周很静,气氛紧张到极点,人们在千里之外听见自远方传来的群狼的号叫,它们撕扯着嗓子,回应远山上的孤狼,连厚实的沙土,竟也开始微微的颤抖。
这次,只怕引来了为数不少的狼群吧!
她紧握着断月戟,翻转手腕的同时,戟片更加深入地切进松软的沙地。
力量,慢慢凝聚……
站在沙山之癫的孤狼,再次嚎叫出声,仿佛惊动了地上的微尘沙粒,当孤狼迅速冲下沙山,向这边疾速奔来时,竟抛起身后沙尘漫天,如烟波渺渺,沙尘下,黑压压一片,此起彼伏。
狼群——
数不清的狼群正随着沙浪的翻腾向这边靠近。
千米……
百米……
五百米……
三百米……
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身后族人的惊呼声,却在这一刻,力挑长戟,如同掀起遮面少女的面纱一般,那一层浮沙,竟生生地被长戟带动,抛起,在甩向狼群的刹那间,她点足掠空,几度翻转身形,只见长戟前刺,横扫,无数道新月状的戟刀化作匹练般在沙尘中一一展开,嵌向奔近的狼群。
赤红的鲜血瞬间溅上塔克拉玛干的上空,狼群怒号,而沙尘尚末落定,她再一个翻腾,横劈,力道之大,逼得近百只大漠悍狼后退百米。待得形落地,长戟斜埋沙土,她按戟狂奔,在断月戟两道戟片与炙热的沙尘极速摩擦的瞬间,有火花从地面腾起。
“地腾火!”
她当即一声断喝,断月戟猛地擦过沙地,火光与血色残阳相辉映,闪了每个生灵的眼,就在那一刻,她挥臂力挑,尚带火花的戟刀猛然前挑,恰如其分,生生贯穿一只悍狼身躯。
鲜血,如雨下,沙尘落定,塔那族人这才看清,在那断月载刀片之上,挂着的,竟是那一只体形庞大的天狼。
被断月戟擦过的沙地里,还余有灼人的高温,她力挥手臂,连狼带戟,一并卷入沙浪之中,在来回摩擦之间有一团烈火在戟尖轰然腾起,灼烧着天狼的鬃毛与身躯,照得临幕色将近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红光一片。狼群见火,迅速往后撤退,她举足进逼,就在及近那一分,挥臂力甩,倒挂于戟尖的火团直直掷向狼群。
狼群嘶叫着,齐齐奔向看不见的远方,只卷起身后沙尘漫漫,待尘埃落定时,却不见任何踪影,徒留阵阵烧焦的余味残余在半空里,却似乎在提醒着人们,一场人与兽的角逐才刚才进行……
本以为这下落个轻松,却突然听得那身后结界中传来惊呼惨叫声。她应声回头,却在那个瞬间,只觉眼前一切,仿若幻镜一般,大片的血红在眼前漫天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