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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晚祷的钟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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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手中拿着来自德国的官方文件,莫莱尔还是很难相信局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确实,自从两千年前犹太人灭国,这支流离失所的民族一直处于压迫和排挤之下,但在几次灭绝人性的屠杀后,文明世界有教养的人士们纷纷对这个受尽迫害的民族表达出极大的同情。又有法国君主宣布犹太只是宗教不是种族,给予本国每个犹太人平等的公民地位,这一举措让当时法国的经济与文化的发展令周围国家眼红。
当下的犹太人依然受着冷眼和排挤,但大规模的屠杀确实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很久了。
德国本土对阿诺德的队伍伸了手,意味着西西里很快将不再安全,清洗的浪潮绝不会局限于德国人自己的队伍,文件中隐晦地提示要阿诺德注意西西里几个比较大的犹太人聚居区。
莫莱尔不得不相信。
有一会儿女人感到十分茫然。阿诺德把这些东西给她看,意思再明确不过,作为德国人他没法直接出手,只能以这种隐晦的方式进行帮助。
偏偏是她,阿诺德选择的人偏偏是她,莫莱尔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一旦人觉得压力过大,总会下意识地想逃避,逃避的念头一冒出来,莫莱尔同时又产生了罪恶感。
除了艾伯特之外,她凭什么去帮助别的犹太人?她为什么要为那群素不相识的人去和以铁血闻名的帝国军队对抗?
可是阿诺德呢?
女人问自己。
他又有什么理由帮助犹太人?他甚至不必对艾伯特负责。说要为同伴争取必要尊重的是莫莱尔。
女人愣怔,所以这就是阿诺德选择她的原因吗?
内心挣扎的老板娘没有忽略周围的动静,她知道阿诺德就在自己身后,男人甚至无声无息地关上了书房门。
莫莱尔没有理会,她再次翻回德国当局准备从阿诺德队伍中排除出去的人的名单:“我没有吉普赛血统。”
“你不可能解释清楚。”男人回答。
莫莱尔有吉普赛血统只是猜测,原因是她看见尸体就能知道死亡时间。阿诺德现在知道,女人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看得见灵魂。
这是真实的理由,却不能说出口,没有人会相信。而且这一点并不能成为她否定血统的证据,身为孤儿的莫莱尔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出身,女人的话即使阿诺德感性上想相信,理性上也是不屑一顾的。
退一步说,就算莫莱尔能够解释清楚,奉命来调查她的人也不会听进去,莫莱尔被列上名单最大的原因是她和艾伯特太过亲近。另一点无法忽视的原因,是她和阿诺德的关系,男人不能明目张胆地反对来自帝国的命令,但他的拖延和置之不理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塞西莉亚·莫莱尔是被连累的,这点阿诺德比谁都清楚。
“我知道。”背对着阿诺德的女人语气平静,“如果我硬要解释,他们恐怕会看出些别的来。”
阿诺德没有理会莫莱尔平静语气下的讽刺:“你可以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他没有把担子强压到莫莱尔肩上的意思,选择权在莫莱尔手中。
“如果我没看见就会有别人看见。”阿诺德既然决定反抗元首的非正义屠杀,必然会做到底,不会因为莫莱尔的拒绝而偃旗息鼓。
莫莱尔把桌上的东西恢复原状,“您能让我成为第一个看见的人,我感到很荣幸。”
“我是第一个吗?”莫莱尔转过身,问。
阿诺德看着她回答:“是。”
莫莱尔再次说道:“我很荣幸。”
“我并不像您那么有正义感,但我至少不会让您太失望。”
等曼德克下了课匆匆跑出来找人的时候,他只看见了站在走廊上的阿诺德,金红的夕阳给男人镀上一层暖色的光,曼德克在贵族身上看到了一种他从没见过的庄严感——掺杂着不得不的使命感,以及这份不得不带来的伤感,以及凌驾于这两者以上的坚定。
猝不及防地被震撼了的小少年愣了下才问出口:“塞西莉亚呢?”
“走了。”
在曼德克询问阿诺德的时候,莫莱尔已经从废弃农舍的大酒桶里钻了出来,她解开栓在篱笆上的两匹马,骑上阿诺德那匹向港口赶去,另一匹亦步亦趋地跑起来,马蹄声驱散了暮色下归巢的鸟儿,它们扑扇着翅膀离开枝头,翅膀震动的声音和远处蒙特利亚大教堂的钟声混杂在一块儿。
承载着无数人的祈祷的教堂门前已经成了一片战场。
被枪声惊吓到的马匹差点把莫莱尔甩下背去,女人好容易稳住马下到地上,手上一个放松,马就挣脱缰绳跑走了。
莫莱尔同样被现场的状况惊到,没去管跑开的马匹,拉住最近的一个人询问出了什么事。
——一名法国士兵在晚祷时强.暴了一位西西里新娘,她的丈夫奋起反抗杀死了他,西西里人被压抑的愤怒于这一刻爆发了,如同溅入了火星的炸药桶,绝无熄灭的可能。
突然爆发的混乱让公爵不得不把工厂的军队就近调来维持秩序,轮船工厂得以喘息,这里的人想乘着公爵军队还没全面到来的时候能多杀一个法国人就多杀一个法国人,个个状若疯狂。
了解了情况的莫莱尔转身就走,因为一个法国士兵敌视所有法国人是不明智的,她不会加入这种不理智的行动,同样她相信自己的同伴也不会,莫莱尔有更重要的事,她要找到艾伯特。
艾伯特果然在守夜人的小屋里。
“我有事找你。”
莫莱尔把他带去了自己的酒馆,看到酒馆员工对莫莱尔冷淡的态度年轻的犹太人非常不解。
酒馆老板娘没有解释,也没有试图缓和关系,她带着犹太人进了二楼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四顾看了看,确定没人偷听,把在阿诺德书桌上看到的东西全部告诉了他。
艾伯特内心的挣扎表现在了脸上。
“我从没觉得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我甚至不信奉犹太教,为什么一定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呢?”
他说“我”不信奉犹太教,却说“我们”被赶尽杀绝。
“犹太人的血统没有给予我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我对民族没有实感,也没有归属感,但如果要我签署声明说我不是犹太人——”年轻人说,“我做不到。”
他也是没有签署申明的权利的,申明只对德国本土的上流人士开放。
“你决定了吗?”莫莱尔问。
“是的,我决定了。”艾伯特回答。
《塔木德》里说,如何分辨一个双头的连体婴儿是一个人还是两个,用热水浇其中一个头,如果另一个也同时难受哭泣,那么他们是一体的。
不信奉犹太教,熟悉基督教的《圣经》更甚犹太教的《塔木德》,然而此时此刻,那本在粗粗翻阅后就放在书架醒目位置积灰的法典上的句子,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艾伯特承认,甚至是自豪的承认,自己是个犹太人。他属于那个在重重压迫下依然生机勃勃不屈不挠的民族。
他该为自己的民族做些事了。
这一天注定不平静,钟声下的暴行被后世称为“晚祷事件”载入史册,彭格列的纪年册上也把这一天标注为家族历史的重要转折点。
同样是这一天,港口的莫莱尔酒馆中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这场争吵没有被记录,却为日后几万人的成功逃亡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