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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来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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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培半夏这个名字,一半是日本名字,一半是中国名字。在拥有这个名字的孩子有的只是一个完全的中国名字时,他叫裴半夏。
半夏生下来起,智力就比一般的孩子发育得慢,他三岁多才能说话,六岁才学会走路。他生父放弃了他,但母亲不愿,从单身到再婚,从中国到日本,始终悉心照料,辗转求医。
他的继父不能生孩子,也不嫌弃他,一心宠溺,为妻子和继子四处打听,终于寻到一位隐居的老医生,介绍人说他是唯一有可能治好半夏的人了,但他脾气孤僻,已经很久不见外人。
母子俩到达的时候,老人正坐在长廊上,自己跟自己下棋。
母亲不敢打扰他,诚惶诚恐地等候在一旁,半夏就安安静静地呆在她怀里。
一盘棋下完,老人又慢悠悠地收拾好棋子,才开口:“说来听听。”
母亲连忙向老人说明半夏的病况,老人听完,沉吟几秒,没说能不能治,只抛下一句:“等着。”就起身进屋。
四周草木葱茏,院子里有水筒时不时发出轻响,一片悠然,母亲却无心享受,满心都是焦虑,还不敢表露在脸上。
半夏在母亲的怀里探出身子,用和方才老人一摸一样的,标准漂亮的手势,拈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
天元。棋盘的正中间。
母亲注意到他的动作,忙斥责他:“不要乱动大师的东西。”
但怀里的孩子没看向她,她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去,老人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他的目光凝在半夏身上,脸色一片肃然,蓦然说:
“好,我答应治他。”
“但他要拜我为师,学围棋。”
安培半夏是个横空出世的天才。
所有看过他比赛的人都这么说。
他无论执黑子还是执白子,第一子永远下在天元,这让他刚开始下棋时常输的颇令人惋惜。不过他完全不在乎。他下棋不是为了好玩也不是为了喜欢,只是下棋。
而且他下的棋有一种独特的风味,既不是风和日丽,也不是硝烟四起,而是透明又清澈的。
每一个人跟他下棋似乎都可以把自己的实力和风格完全发挥出来,让人非常的舒服。跟他下过一次棋的人就绝不会忘。
围棋界的前辈们都很宠爱半夏,无论老人还是少年,都喜欢这个单纯如清泉的孩子。
尤其是进藤光。半夏见到进藤光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身上有死人的气息。”周围的人都大惊,进藤光惊愕过后却很高兴,当时就把半夏举了起来。
半夏最初考上职业棋士时,为了配合治疗,一年的对战记录上大片的不战而败,差点没被开除资格,随着治疗进展,他慢慢下棋多了起来,跟外界接触也多一些,偶尔在监护人陪同下接受个采访。
有一次记者问起,年轻棋手中他最觉得最厉害的对手。
半夏年纪还小,同龄的职业棋士寥寥,记者列举了几个勉强算和他一辈的年轻棋手,发觉半夏只对高永夏的名字有反应。
记者追问:“你认为高永夏棋力最强吗?”
他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又像沉吟又像发呆,半响才说:“想和他下棋。”
记者耐心地问:“为什么呢?”
“……因为很美,发光,他下棋的时候,看得到光……亮哥哥也有,近藤有,老师,下棋都会有光,我最喜欢高永夏的。”
高永夏也看到了这则采访,他习惯性的骄傲让他对这则报道嗤之以鼻。他不是不欣赏安培半夏的棋路。但跟脑子不清楚的棋手根本没法交流,而且什么叫“看得到光”所以喜欢?这又不是灵异小说,他真佩服敢这样写出来的记者和就这么通过审核了的主编。
但是他不能否认,被那个干净得世界里只有围棋的孩子喜欢,他不是一点都不高兴。
这种态度显然在又一次比赛相遇之中体现出来了,赛后,半夏没有像往常一样下完就走,拉住他。
半夏已经十四岁了,但比高永夏矮好多。高永夏俯身看他:“你还想下吗?”
半夏凝视他半响,点头。
高永夏干脆地说:“到你住的宾馆去继续下吧。”
半夏的母亲一向是他走到哪里跟到哪里,见高永夏来访,很高兴地招待了他,高永夏虽然倨傲,对长辈一向足够有礼,反而是半夏,一坐在棋盘前,便对母亲几乎视而不见,只等待对手坐在对面,他拈起一个棋子,放在天元上。
高永夏悠然地下了第二子。
就是这样,不需要那乱七八糟不明所以的赞誉,下棋就好了。
半夏除了治病就是下棋,除此之外基本上什么都没有,跟他比别人多下几盘棋,就比别人更熟悉了。
他在棋盘上那么聪颖,那么天才,挥手云雨,轻描淡写而美不胜收。生活上那么笨拙,那么天真。
高永夏不由想,他不可能一辈子这么下去,除了下棋什么也不干,虽然智力发育的迟缓但他终究还是在长大,以后他会怎么样呢?
只是这么想着,高永夏就觉得梦被打碎了。
他想陪着半夏多下些棋,让美梦存在的时间更长一点。
美丽纯洁的东西人人都会喜欢,他有什么例外?他从没说过不喜欢安培半夏。
在他的注视下,半夏一点点长大,一点点都没变。
待到成年,他风姿如一株清竹,一淙流水,仍旧透明得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早就不需要再治疗,失落的时间却追不回来,心智比外貌上小不少。恢复正常速度的成长中,对围棋的专注和得失之心的缺乏使他对世界维持了很单纯的看法。
受他老师的影响,半夏总穿和服,素淡如初雪。导致在新晋棋士眼里,他是很不好接近的人。
被问到对其他棋士的看法时,半夏始终坚持他那套“看得到光”的理论,高永夏终于忍不住问:“你看到的光……那到底是什么呢?”
半夏歪头看着他,又像不知道怎么解释,又像觉得没必要解释。
“你喜欢……‘我的光’?”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喜欢,你的名字。”或许是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半夏不再像孩子那样断断续续地说话。他的声音清澈又缓慢,像小孩子努力让自己更稳重成熟,因此更显得可爱,“你叫永夏,我叫半夏,半夏是药,但是半夏不好,我喜欢永夏。”
他清清脆脆地说:“我喜欢永夏!”
怦然心动。
即使很久以后反复回忆和半夏相识的过程,高永夏仍然能确定,他就是在那一刻,对这个孩子产生了恋爱的情愫。
高永夏向来我行我素、雷厉风行,行李一卷就到日本来“交流学习”。
高永夏若是存心气人,能让人七窍生烟、念念不忘,若存心讨好人,也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何况半夏本来就喜欢他。
但横空杀出个进藤光,处处妨碍高永夏与半夏相处,像护崽的母鸡一样。
连塔矢亮都觉得他做过头了,进藤光不屑一顾:“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谁知道他对半夏有什么不轨的企图!”
屡次被进藤光当了电灯泡,高永夏真有点后悔当年故意惹怒进藤光。偏偏进藤光说的没错,他的确对半夏有“不轨的企图”。
哪一国的传说里都有,纯净的小孩子能看到些大人看不到的东西。高永夏猜测进藤光身上真的有些过去,作为对过去的寄托进藤光才对一语道破的半夏那么喜爱。
在日本呆的这段时间,不下棋的时候高永夏就会看着半夏出神。
半夏早就说喜欢他,但是不是他理解的那种喜欢?
假如他们在一起了,能不能一次恋爱就是一辈子?
他能不能后半辈子都把半夏照顾好,始终不厌倦?
如果日后分手,半夏的的精神状况受得了打击吗?
还有他们的国籍,随着各自在围棋领域地位的提升,他们不仅是公众人物,更是国家某一领域的形象代表,这不仅是地理和空间的距离,他们抗不扛得住压力?
他什么都不能确定,所以什么都没说。
成年的半夏心性仍旧像孩子,出去玩只去游乐园,好不容易进藤光有对弈没来捣乱,高永夏能够和半夏独处,舍命陪君子,每个项目都陪着半夏,高永夏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进游乐园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半夏似乎和真正的孩子一样有着无尽的精力和体力,疯玩一通,高永夏先玩累了,仰面一坐,瘫倒在公园长椅上休息,半夏坐在一旁精神奕奕地看着他。
高永夏不想动,怕半夏无聊,就跟他聊天。
不知话题是如何转到那个方向,半夏柔和地说:“他们说我有问题,但妈妈说,我是最好的。”
高永夏微笑着说:“我也说你是最好的。”
半夏沉默一下,仰起脸,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永夏。”
高永夏转头看他,一时不敢猜测是不是自己想的意思,然后认真地说: “我也是。”
半夏慎重地确认:“喜欢半夏?”
高永夏肯定地回答:“喜欢你。”
半夏扶着椅背凑过来,轻轻在高永夏唇上落下一个吻。
纯真、稚嫩又甜蜜的吻。
高永夏愣了一下,随后失笑,靠回椅背上,伸手揽过半夏,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起仰头望天。
他还没有一个孩子有勇气。
高永夏想去请求半夏母亲的原谅和准许,但这当口,半夏的继父去世了。
这话当然不适合再说出口,高永夏终究不好在日本久待,等他再找到机会,已经又过了一年。
半夏的母亲听完了,一时沉默,没有当场回答。
她留高永夏住了一宿,看了一天他们相处,才松了口。
“我一直担心,他这样没法找到一个合适的女孩子,我可以养他一辈子,但我和他老师都不在了怎么办呢?”
她怅然地说:“你这样也好。”
高永夏不能说“您不会死”,郑重地保证:“我会好好照顾他。”
半夏的母亲确实似松了口气,又似更加担心,絮絮叨叨对他说了很多:
“实在不行你可以把他带到韩国去,反正半夏本来就不是日本人;
“都是因为阿彦……他继父善心,不嫌弃他,带着他到处求医;
“要是在韩国也艰难,你们将来能到中国定居就更好了,毕竟是他的故乡。”
高永夏都听进去了,回答:“我记住了,伯母。”
这次他是百忙之中抽空跑过来的,回去估计少不了要挨训,取得半夏母亲的理解后,他匆匆忙忙要回去韩国。
已有名士风姿,仍保持赤子之心的青年问:“你什么时候再来?”
高永夏心里一动,想起半夏说过的话,回答:“明年夏天。”
半夏脸上浮现一抹笑,轻而淡,像春夏之交时的第一缕暖风。
于2014.0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