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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深埋的记忆 ...

  •   1995年秋末的早晨,邮递员站在张家门口拍打着他们家那扇漆着朱红色油漆的大门。
      :“有人在家吗?有张平遥的包裹。有人吗?有没有人啊?”
      这时,张平遥打开门探出个头不可思议的说:“是我的包裹?”
      :“对,你看下,然后签收下。”邮递员面上没太多表情。
      张平遥把门打开后,接过邮递员手中的包裹查看,收件人里的确写着张平遥的名字,地址也是对的。张平遥签收后向邮递员道完谢关上了门。
      张平遥疑惑着不知道会是谁给她邮寄包裹。这么多年来,和自己要好到会从远方寄个包裹给她的人没几个。走进父亲的书房,她习惯性的随手拧开了摆放在大班台上的唱机。里面飘出的是黄耀明那把可以魅惑所有人的声音。她一如以往的坐在靠窗的那块木地板上,然后静静的拆开放在大腿上的包裹。
      那是一个纯白色的正方形盒子。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本纯白色硬面记事本,一大叠从未寄出去的信件,上面的收件人全部都写着自己的名字。还有一盒磁带,和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上那个人她终此一生都不会忘记,穿着纯白色衬衣,黑色长裤,一双白色帆布鞋。
      她看着眼前的这一堆东西,眼泪无声的滑落了下来,流过她的脸颊,嘴唇,脖颈,最后,流到她的心里。
      这么多年来,她内心深处最不愿被企及的一块地方此刻像是被一束强光一样照的亮堂堂,赤裸裸。
      那是1985年暑假的一天中午,文嘉至来她家找她父亲补课,是她去开的门。
      :“你找谁?”
      开门,是一个穿着黑色裤子纯白色衬衣和白色帆布鞋背着一个黑色双肩背包的男孩子。
      :“我找张老师。”那个男孩礼貌的说。
      :“哦。”说着,张平遥开门让他进了屋。
      :“爸爸,有学生找你。”张平遥朝书房喊。
      父亲走出书房,:“哦,是嘉至啊。来,平遥。爸爸给你们介绍下。这个是文嘉至,爸爸的学生。”
      说着,指了下自己,:“这是我女儿,张平遥。”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他向她伸出手。她竟不知所措,害羞的双手掩面跑进了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又打开门缝张望客厅内,但那时他已跟父亲在书房补课。
      许多年后,她一直都想问他对于当年那个害羞又不识大体的小女孩是怎么样的一个印象。可是,终究没能问出口。
      张平遥拿起那张照片,对着照片说道,:“你知道吗?我偷拍的那张你单车的照片还在我的钱包里放着。你送给我的那本书,现在依旧存放在我的书架上。还有你忘记在我家的那张唱片我依旧每晚都要聆听,已成自然。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离开我家后,你有没有想念过我?有没有想要找过我?应该没有吧,不然的话,你怎么不来找我?你是知道我家的地址的。”
      张平遥脸颊上的泪痕又一次被重新浸染过。
      此时的唱机里正好在播放黄耀明翻唱自韩宝仪的《忘不了的你》。

      明知道我不该爱你为什么好像有联系
      我也曾决意想忘记一转眼偏又想起你
      明知道我不该爱你为什么好像有回忆
      我也曾决意想忘记一转眼偏又想起你
      你莫非有魔力总叫我怀念你怀念着你的情意
      你莫非有魔力总叫我盼望你盼望着和你在一起
      明知道我不该爱你为什么好像有回忆
      我也曾决意想忘记一转眼偏又想起你
      明知道我不该爱你为什么好像有联系
      我也曾决意想忘记一转眼偏又想起你
      明知道我不该爱你为什么好像有回忆
      我也曾决意想忘记一转眼偏又想起你
      你莫非有魔力总叫我怀念你怀念着你的情意
      你莫非有魔力总叫我盼望你盼望着和你在一起
      明知道我不该爱你为什么好像有回忆
      我也曾决意想忘记一转眼偏又想起你
      张平遥拿起那本纯白色封面的记事本。翻开,扉页上用黑色钢笔写着:如果快乐无法长久,那就请悲伤短暂些。再翻,便是以日记的形式记载着他的快乐与悲伤。

      1985年7月15号。今天,我去张老师家补课。给我开门的是他的女儿,张平遥。
      从小时候起,我对大红色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对我来说那是代表着死亡的一种颜色。但是,她却如此美丽,身上的大红色连衣裙衬得她更像似一朵向往自由的天堂鸟。
      我出于礼貌伸出手去和她握手,但她却羞涩的双手掩面跑进了自己的小房间里。此时的我,脑海里仍旧在浮现出她羞涩跑开的样子,是那么可爱。她让我想起曾经在一本书里看到的一只名叫伊莎贝拉的蝴蝶,美丽,稀有。
      当我补完课,走出老师书房时她正站立在她的房门边,右边身体轻轻的靠在门边上,一只脚穿着拖鞋,一只脚的脚趾点在了拖鞋面上,我猜她估计没看见我,不然,肯定又跑回房间去了。

      张平遥看到这里,破涕为笑。她想不到他竟如此细心,这么细微的动作他都尽收眼底。

      1985年7月22号。今天是我第二次去张老师家补课。我敲了门后站在门口等待她来开门,但这次却是张老师亲自来开的门,我有点小小的失望。
      在补课休息的那一会儿我问了张老师她怎么不在,张老师告诉我说她和她母亲去了亲戚家拜访。
      我期待她在我补课结束之前能够回来,这样,我就能再次看见她。
      不过,我的愿望落空了。

      张平遥这时也想起了那天。其实,那天她原本是不想跟着母亲去拜访亲戚的,但因为那亲戚家的小女孩新买了一架风琴邀她过去一起弹奏,所以她便跟着母亲去了。
      没想到,那天他竟和自己一样,希望着自己可以快点回到家。

      那年的暑假,张平遥在文嘉至每一次礼貌的道别声中度过。每次她听到书房的门打开,然后听到他和父亲道别时就赶紧从房间里出来,倚靠在房门旁默默的看着他出门。
      她一直在想如果不是那一场雨,他们是不是就这样过去了,不说上一句话就过去了。
      :“平遥,赶紧给嘉至送去。”父亲递给了她一把伞。
      她连忙转身出门跑出去。
      :“文嘉至。”她叫住了正要踏上单车冲进雨中的文嘉至。
      他回过头看着她微微一笑。
      :“这是我父亲叫我给你的。”她把伞递给了他。
      :“谢谢你,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我不叫什么伊莎贝拉。我叫张平遥,请你叫我张平遥。”
      :“我喜欢叫你伊莎贝拉,你就叫伊莎贝拉。”他近乎霸道的说道,然后他打着伞骑着单车消失在雨中。
      那天的雨下得格外的大,一直下个不停。

      1985年7月29号。今天,我第一次开口叫她,叫她伊莎贝拉。
      我补课结束后正准备回家,不晓,外面却下起了倾盆大雨。哗啦啦啦……好大,好大。我正打算冒雨骑车赶回家,她却叫住我,递给我一把黑色的雨伞。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她叫我的名字。说实话,我第一次感觉我自己的名字是这般悦耳动听。
      当我打着她给我送来的雨伞骑在雨中的时候,我有说不出的开心。我很想问她,这把雨伞,可不可以留给我当做纪念?
      纪念我这段美好的回忆。

      距离他结束补课的日期越来越近,张平遥有种莫名的不舍。
      那天中午,文嘉至又来找父亲补课。恰巧父亲临时去市里开会了,而母亲亦去了表姐家。
      张平遥已没第一次见文嘉至时那么害羞了。她带着他进了父亲的书房,给他拿她平时吃的零食,给他看她喜欢的书籍,给他听她最爱听的唱片。
      :“伊莎贝拉,我有一张超级好听的唱片,我下次来的时候带给你听。”他用着夸张的语言和神情来向她表达着他那张超级好听的唱片。
      她已经不再像第一次那么义正严词的纠正他,让他叫自己张平遥,而不是什么伊莎贝拉了。亦对他说:“好啊,不过,我也有一张超级好听的唱片。我现在就给你听。”她把Christine Glass的一张唱片放进唱机里。
      :“伊莎贝拉,你为什么要叫一个地方的名字?”
      :“那是因为我父亲和母亲相识在平遥,为了纪念,所以我叫平遥。那你为什么要叫嘉至?”
      :“是因为我父母希望我把最好的东西都做到极致。”说完,文嘉至朝她笑了笑。
      他们坐在书房的地板上听着歌。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他坐累躺下后把头枕在了她平放的小腿上。此时的张平遥心砰砰砰的跳的厉害,有些许欣喜,又有点害怕,生怕谁在这一刻出现在他们面前,从而终止这一霎那的小亲密。
      他好像是睡着了,张平遥看着他安静的平躺着,细心聆听他均匀的呼吸声。她静静的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他,他的肤色很白,在窗外投射进来的太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有点苍白。他的眉毛很浓,像是用墨水晕染过一般浓密。他的睫毛很长,她在那一刻才知道,原来男生的睫毛也会那么长,那么漂亮。他的鼻梁很挺,鼻尖圆圆的很可爱。嘴角上有颗极小的痣,嘴唇有点薄。
      多年后,她才听得大人们说,薄唇的男人多半是薄幸的。

      1985年8月5号。其实,今天本不需要补课,上一次张老师已和我说过他今天要去市里开会,但我还是去了,因为我想看见伊莎贝拉。
      我敲了三下门板,等待她来开门。
      :“哦,你来了啊?但今天我爸爸去市里开会了呢。”她站在门口对我说。
      这让我有点担心,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啊?是这样啊?”我装作很惊讶的说。
      :“是啊。不过,今天就我一个人在家,我妈妈也去我表姐家了。实在有点无聊,你可不可以留在这陪我玩”
      我欣然答应。
      她领着我进入她父亲的书房,她把一张Christine Glass的唱片放进了放在大班台上的唱机里面。她对我说,这时她最爱听的唱片。
      我们坐在靠窗的那块地板上安静的聆听起来。
      她问我为什么叫嘉至。我对他说,是我父母希望我把每一件美好的事都做到极致。但她不晓得的是,我从一出生,我的父母已不在人世。原谅我撒了一个美丽的谎言,对我,对她。
      窗外的太阳光照的我整个人都懒洋洋的,我慢慢地将身体滑下去,然后把头枕在了她平放的小腿上,然后赶紧闭上眼睛装作早已熟睡。
      我能感受到她的长发掠过我的嘴唇,我的鼻尖,我的眼睛,我的额头,最后,与我的头发互相缠绕。

      这时,唱机里的唱片已播放完毕。四周变的格外寂静,这让张平遥很不太习惯。她起身,走向大班台前,并重新播放那张她早已听了无数遍的唱片。

      1985年8月12号。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去张老师家补课,我想,也应该意味着我将最后一次看见伊莎贝拉了。
      今天,她像往常一样微笑着为我开门,然后等我进屋后又悄悄的躲进自己的小房间里。
      在补课的时候,我问张老师要了他家的电话号码,说是如果以后碰到不懂的问题可以打电话给他向他请问。但其实,这解释我自己知道是假的,原谅我又撒了一个我认为是美丽的谎言。
      我把答应给她听的那张唱片留在了她家里,我希望她在她每一次聆听这张唱片的时候能够想起我。
      我还送给了她一本书,《捆绑上天堂》。并且,我在书的第十五页的右下角上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我期待她能够打电话给我。
      当她问我还有什么话要和她说时,我真的很想对她说“我爱你”。但,我怕被拒绝,没勇气说出口。我只说了,“希望我能再见到你”。我想,那个时候,我会鼓起勇气对她说这三个字,“我爱你”!

      那天,张平遥偷偷的拍了一张文嘉至单车的照片留作纪念。她想以后自己应该没什么机会再见到他了吧。忽然间,顿时突感惆怅。眼泪,情不自禁的流出眼眶。
      在张平遥转身进门的时候碰到了正在向门口走的文嘉至。他依旧穿着平时常穿的白色衬衣,黑色裤子,和那对白色帆布鞋。
      在他们互道再见的时候,他们不曾想到这一生终究未能再见。
      他骑着单车走了,就这样,纯白色衬衣,黑色裤子,白色帆布鞋,消失在张平遥的眼前。
      直到现在,张平遥对于穿纯白色衬衣,黑色裤子,白色帆布鞋的男子依旧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与好感。
      自文嘉至离开后,她开始眷恋起她父亲的书房,有时候一待就是一整天,什么事也不做,就那么双手环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或者,像那天下午一样双腿直直地平放着……

      多年后,她离开这片土地,远赴异国求学。那天,她唯一舍不得的就是父亲的书房,从此,她再也不能双手环抱着膝盖坐在那块他们曾经坐过的地方了,再也不能双腿平放着感受着从他脖颈传给她的温度了。一下子,心里有说不出的空荡荡。一连好多天,张平遥一直梦回他们俩在书房里度过的那个平静却又快乐的下午。
      少年时竟不知道,她在父亲书房里度过的那个下午竟是她内心最快乐的时光。

      此时的唱机里正好在播放着黄耀明的《情深说话未曾讲》
      你这刹那在何方我有说话未曾讲
      如何能连系上与你再相伴在旁
      爱意要是没回响世界与我又何干
      原来仍然是你叫我永不断自强
      如晨光仍然在远方追我梦与想继续怀念你
      却又这熏漫长从前未会想感觉是双方
      你若燃亮我我亦要懂得释放
      过去每日同路往不懂珍惜那些境况
      这晚我独来独往却是太后悔浪费共对时光
      你这刹那在何方我有说话未曾讲
      如何能连系上与你再相伴在旁
      爱意要是没回响世界与我又何干
      原来仍然是你叫我永不断自强
      如晨光(情意比天更晴朗)(无数远景再同创)
      (愿再去找更辽阔同行地方)前途独个闯温暖是妄想
      每日来又往也像隔一道墙回头又再想
      心里渐奔放你若能会意挂念已找到方向
      张平遥走到书架前寻找着当年文嘉至送给她的那本《捆绑上天堂》迫不及待的翻到第十五页。看着右下角那一行阿拉伯数字流泪不止。
      其实,当年她注意到了这行阿拉伯数字,但这么多年来一直以为是文嘉至随手涂鸦的不要紧的数字,她打心眼里都不知道原来这是他留给她的电话号码。
      她拿起文嘉至的照片,流着眼泪,絮絮叨叨的说起来:“为什么你不对着我的面说你爱我?为什么你不对着我的面告诉我这是你的电话号码?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你要折磨我到现在?你知不知道在这十年里,我有多么希望某一天我在某个地方,听见有人叫我伊莎贝拉。因为我知道,那个人肯定是你!一定会是你!文嘉至,我真的很希望再听你叫我一声伊莎贝拉,哪怕一声就够了。”张平遥说到这里,她早已模糊了那行阿拉伯数字,泪湿了衣襟。
      她走到电话机前,用颤抖的手拨着他的电话,确切的说是拨着她紧绷了十年的心弦。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老妪的声音,:“喂,你是哪位?”
      :“喂,您好,我找,我找……”她的声音一时哽咽到说不上话来。
      :“喂,你要找谁?”
      :“我找,我找文嘉至。”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后问:“你是谁?”
      :“我叫张平遥。我是伊莎贝拉。”她的声音呜咽着。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我想找文嘉至,麻烦您让他听电话行吗”
      :“对不起,姑娘,嘉至他五年前已经离开了。”那头老妪的声音有些许哽咽。
      :“他去哪了”
      :“天堂。”
      :“谢谢。”她轻轻地放下话筒。
      张平遥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瘫坐在光洁的地板上,她无法相信这个是事实。她没有流泪,她那空洞的双眼已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突然,她站起身冲到那盒子跟前,拿起文嘉至的照片撕的粉碎。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要我怎么样!为什么你要在你已经没法出现在我面前了的时候寄给我这些无谓的东西!我不要,我不想要!我什么都不要,我要你!要你!文嘉至,请你说爱我!说爱我!你说爱我,我会立刻答应的。你为什么不说爱我!文嘉至,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么的自私,你一声不响的就这么走了,你把什么都留给我,你把快乐留给我,你也把无尽的悲痛留给我。
      她像是想到什么,拿起一封信看着上面的寄信地址。带着那个纯白色盒子和那些被她撕的粉碎的照片狂奔出门。
      奔进人头涌动的火车站,买了一张离发车时间最近的火车票。坐在候车室的长凳上眼神呆滞的看着抱在怀里的盒子。

      张平遥看着车窗外匆匆倒退的事物,突然想起这几句话来。她亦把那只盒子打开,拿出那本还未看完的记事本和那一叠信件,手肘撑着小餐板继续看了起来。

      1985年9月1号。我整整等了一个暑假,但她至今都未打过电话来,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那个电话号码,我想,她应该会看到的。只是,为什么迟迟不打电话来?
      我想着自己等到她生日那天给她打电话,我觉得这是个好借口。

      1985年12月12号。今天,是她的生日,本来我想打电话祝她生日快乐的。但不巧的是,我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鼻子突然流血了,外婆急忙把我送往医院,说什么都不让我去公用电话亭给她打电话。在眼看快要过午夜12点时,我想到了一个办法,给她写信。但,我依旧没勇气给她寄出去,怕她已经不记得我了,怕自己失望。

      张平遥找出了他写的第一封给自己的信,拆开,阅读。

      伊莎贝拉:
      你好。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说实话,我的手有点抖呢。但你千万别笑话我哦,那是因为我怕给你的第一封信就写糟糕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对不起了,我原本想要给你打电话的,但实在不好意思,我临时有事,没时间了。所以我选择给你写信,用最质朴的方式祝你生日快乐!
      1985年12月12号
      文嘉至

      张平遥继续翻看着他的那本纯白色记事本。

      1986年1月1号。今天是1986年的第一天,我很开心,我能出院了,可以回家了。在住院的这段时间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的电话,我怕她打电话来,而我正好不在。
      一路上,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早晨的太阳是新的,还有日历是新的,还有外婆特地打给我的帽子和手套也是新的。我想,除了我的记忆,其他一切都是新的。
      回到家,我连忙查看电话的未接来电和已接来电。但又一次让我失望了。
      我又写了一封信给她,和第一封信一样,并没有寄出去。

      张平遥找出了他写的第二封信,拆开,阅读。

      伊莎贝拉:
      你好。上次的信收到了么?怎么样,你的生日快乐吗?今天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我感觉什么都是新的,一切都是新的。
      对了,我想问你一下,我送给你的那本书,你看了么?那个爱情故事是不是非常的感人?你有没有哭?
      1986年1月1号
      文嘉至

      这让张平遥想起了她的那次生日。
      那天,她请了好多的同学到家里来和她过生日。就在关灯准备吹蜡烛的时候,两个同学不小心将文嘉至送给她的那本书给抢坏了,把整个封面都撕了下来。
      这时,张平遥开灯,将那本书和封面拿在手中,不发一言。
      :“对不起,张平遥。”那两位同学给她道歉。
      :“滚!你们统统都给我滚!”她一下子把所有的同学都哄了出去。
      生日,不欢而散。她也因她讲话失礼而第一次被父亲打了一嘴巴。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默默的坐在父亲书房的地板上流泪。她想起了文嘉至,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了还不来找她?她想,他应该早已把自己忘记了。

      张平遥将记事本往后又翻了一页,一张空白纸上贴了几张写满了伊莎贝拉的记事贴。再往后翻了几页都是一样。她又接连翻了几页,才见到了他记载的往事,可是之间却相隔了大半年。

      1986年9月18号。住在医院大半年的我今天终于出院了,我好开心,因为我又可以给她写信了。
      在住院的这段日子里,外婆除了让我养病外什么事都不让我做,每次当我实在想念她的时候就只能在记事贴上偷偷写下她的名字,每想念一次便写一次。当我今天把它们带回来贴上的时候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原来,我这大半年里想念起她这么多次。
      没见到她已经一年多了,真的很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是不是还像以前那么害羞?我给她的唱片是不是还在听?或者已经遗忘在某个角落了?还有,送给她的那本书,她有没有看到15页了?或者已经跳过?

      张平遥又试图去翻阅那天的信件,但,没找到。那天,他没有写信给她。
      她转头看向窗外,树木,房子,铁轨,所有的事物都依旧在不断的倒退。她希望自己的生命也立刻开始倒退,倒退到她第一次为他开门的时候,倒退到她第一次见到15页右下角上的阿拉伯数字的时候,倒退到他头枕在她小腿上的时候,倒退到她可以跟他说她爱他的时候。可是,她手中并没有时光机,有的只是他留下给她的白纸黑字。
      她继续翻了翻,一连好几页上都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伊莎贝拉。每一个伊莎贝拉都刺的她的心好痛,好痛。

      1986年12月31号。今天是86年的最后一天了,过了今天,就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如果要问我在新的一年里有什么愿望想实现的话,我希望能够再次见到她,我的伊莎贝拉。
      我一直在这段时间里计算我一天会想念起她多少次,可是,我很没用,越不想想念起她,脑子里却是分分秒秒都是她的名字。这段时间里我一共想念起她9856次。
      今年她的生日我并没有写信给她,也没有想要打电话给她。我想,她的世界或许已经没有我的记忆了,她已不需要我了。
      那我想想她就好了。

      张平遥看到这里,眼泪已经流满面了,她也顾不得去擦拭一下,继续往下翻。

      1987年2月14号。今天是西方的情人节。但我今天一起床我的鼻子就流血了。外婆急的就要把我送往医院,但我没去。因为我不想把我有限的生命去浪费在医院这个毫无生机的地方。
      其实,在我认识她之前,我真的不抱怨我有这个病,觉得每个人最终都逃不过死亡的,只是方式和时间的不同而已。我很坦然,很坦然的面对我有绝症的事实。但我现在有点怨恨上天的不公平和无情。
      给我的时间太过短暂,连爱一个人都不够。

      张平遥在那个盒子里找到了这天文嘉至给她写的信。

      伊莎贝拉:
      你好,今天是情人节,我首先祝你情人节快乐。
      今天,我说服我外婆让我去外面给你拍了点照片,有站在枝头欢唱的小鸟,还有我外婆种的菜地和花园,你知道吗?里面有好多好多好看的花,有玫瑰花,有迎春花,有菊花,有梅花还有生命力极其顽强的仙人掌!我外婆一直说我就是那个仙人掌。呵呵。
      我还给你拍了,我家门前的那座小桥,桥岸边的那棵柳树。
      我好保证,如果你来我家,你一定会喜欢上这里的。
      我拍的这些照片就送给你当做情人节礼物吧。
      1987年2月14号
      文嘉至

      张平遥拿起那些照片一张一张的看,手指抚摸着枝头的小鸟,岸边的柳树,文嘉至外婆种的菜地和花园,抚摸着生命力极其顽强的仙人掌。
      :“谢谢你的情人节礼物,我没到你家就已经喜欢上了这些。”张平遥看着这些照片自言自语。
      她感觉有点累,头靠在窗户上,一手依旧继续翻阅着那本记事本。

      1987年4月4号。今天,外婆带着我去给爸爸妈妈扫墓了。每次我看着影集都会幻想着他们与我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但也只能幻想幻想。
      今天我向他们祈祷,祷告我的生命可以无限延长,可以长到让我足够去爱人。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听到我的祷告。我想,如果他们听得到,他们一定会帮我实现我的愿望的。一定会的。因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外婆常对我说,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这样才对得起我早已远逝的父母。
      所以,我一定要努力乐观的活着。

      1987年10月9号。今天我还没起床,外婆就跑到我房间来说有个叫什么遥的打电话过来找我。我马上一跃而起,快速落地,穿上拖鞋冲到客厅,拿起电话就叫伊莎贝拉。
      可是,不是。那个遥,不是张平遥,不是伊莎贝拉。
      我失望的轻轻搁下电话慢慢走回我的房间继续钻进我的被窝躺下。
      外婆过来问我。说我这两年多一直在等待谁的电话。
      我对外婆说,到时候我告诉你。
      我相信她一定会打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伊莎贝拉:
      你好,今天是你的生日。每年一到你生日,我这天都会很开心,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给自己过生日一样。
      这些年你的生日,我都会送你一件同样的礼物,但又不是一摸一样。不过,我先不告诉你我到底送了一件什么样的礼物,这件礼物不光是在这些年的生日送给你,我要一直送下去,送到我生命的尽头!
      生日快乐!伊莎贝拉!
      1987年12月12日
      文嘉至

      1988年6月29号。今天终于买到了达明一派的新专辑《你还爱我吗》,虽然主题曲是笑谈香港与香港人之间的感情,但我还是忍不住借这张专辑想问一问她,你爱我吗?

      1988年11月11号。今天,我又住进了医院了,还不知道要住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出院呢。还好,我把我的记事本,我的信纸,信封,我的颜料画笔都带来了。只是遗憾的是,家里的电话没法带来。不过,外婆说她会把我惦记着电话的事情的,叫我好好养病。

      伊莎贝拉:
      生日快乐!又是一年过去了,不知道你这些年的生日是怎么过的。今年我为你准备的这份与往年同样的礼物是在医院里完成的,这真的很抱歉。不过呢,我想你的生日会带给我好运的,我相信我不久就会出院了。
      再次对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1988年12月12日
      文嘉至

      此时的张平遥开始在回想这几年她过生日的情景。
      自从被她同学撕坏了那本《捆绑上天堂》后,后来的每一年她都是独自一个静静的坐在那块他们曾经一起坐过的地板上想念不知在何地的文嘉至。
      其实,这些年她也曾试图找寻过文嘉至,但是得到的答案都是他的家不是在本市的,具体在哪里,谁也说不上来。她也曾询问过自己的父亲,父亲也只知道他先前是作为艺术生插班过来的,平时一直是住学校的,寒暑假才回自己家,但他家具体在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人海茫茫,有时候就是在自己跟前都会找不到,更何况,是离自己这么远呢。
      渐渐地,张平遥将她对文嘉至的思念和爱恋都深深的埋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轻易去触碰。只有每当自己一个人在父亲书房里的时候才会去狠狠的想念他一番。

      1989年3月17号。今天,外婆陪我吃饭的时候问我,那个我等了这么些年的电话,那头是不是个女孩子?我点点头。我告诉外婆,她叫张平遥,但我喜欢叫她伊莎贝拉,因为她漂亮,独特。我告诉外婆她第一次帮我开门,然后我跟她握手她却害羞跑掉,那时,我就喜欢她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见钟情。
      外婆微笑着听我讲着她的故事。但很可惜,我们只见过五次面。
      外婆安慰我说,不可惜,我们以后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还会见很多次面的。

      1989年8月29号。这么久了,我还不能出院,我有点害怕我就这么一直住在医院里了。同病房的那个小男孩已经转到隔离病房了。我是不是不久也要转过去了?

      1989年12月12号。我今天起床时,枕头上沾了很多头发,我无意的去抓了抓我的头发,却抓下了一大把!我惊慌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外婆对我说,这是走向健康的必经之路,不要害怕,应该坦然接受。可我分明看见了她眼里闪烁着的泪光。
      我在心里默默的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要让外婆担心。
      今天是伊莎贝拉的生日。我已经完成了第五份一样的礼物。我在给她的信上没有告诉她我掉头发的事情,我不想让她和我一样感到害怕。今天是她生日,她应该高兴。同样,我也会高兴,不再害怕。

      伊莎贝拉:
      生日快乐啊!
      不知不觉,我已经帮你过了五个生日了。每次你过生日那天我都会许愿,希望你下一次的生日我会在你身旁。
      1989年12月12日
      文嘉至

      1989年12月30号。那个小男孩在今天早上离开了。我得知这个消息后没出息的哭了好久。我很怕,真的很怕,我怕自己最终也将躺在病床上慢慢死去。
      这个世界是这么美好,我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没做,还有很多想法没有实现。我真的一点都不想死。我还没告诉伊莎贝拉我爱她!从她第一次为我开门我就已经钟情于她了。
      我还没为她过过生日,我还没和她一起看过电影,我还没和她一起牵手散过步。我和她什么都还没做过,我的生命却已经将要到头了。

      1990年2月4号。今天我成了一名光头小子,同时也转进了隔离病房,外婆也不能经常陪在我身边了,以后想要见她就困难了。
      还好,我把我的录音机带进来了,还可以每天都听到黄耀明的声音。

      伊莎贝拉:
      情人节快乐!
      昨晚我做梦梦见你了。梦中的你像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那样,穿着一条大红色带蝴蝶结的连衣裙。我们俩背靠着背坐在你父亲书房的地板上,外面的阳光很灿烂,洒满了我和你的身上,我们俩被一层暖暖的阳光笼罩着。我用食指和大拇指拉住你的小拇指,你的手很白,手指很纤细。
      慢慢地,你将头靠了我的肩膀上,轻轻地闭起了眼睛。你开口对我说,文嘉至,我好想念你。
      今天,我的一天脑海里都是这个梦。我希望它是真的,我多么希望它是真的。
      1990年2月14日
      文嘉至

      1990年4月4号。今天外婆去给爸爸妈妈扫墓了,她回来的时候对我说我会好的,爸爸妈妈会保佑我的,一定会的。但我已经不相信了,前几年我也曾向他们祈祷我能够快点见到伊莎贝拉,但到如今我还未见到。但为了不让外婆难过,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伊莎贝拉:
      你好。
      其实我有点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我在医院里每天都重复着今天的生活,我感到很累很累,但我每次想到你,我就会对自己说要坚持,不要轻易的去放弃,在另外一个城市伊莎贝拉还在等我,可我真的不敢问自己,你到底有没有等过我?这么多年来给你写的信我一封都没寄出去过,每封信都像是我自己自言自语的一场独角戏。
      好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这么多年来,我都不曾忘记过和你在你父亲的书房里度过的那个短暂却又快乐的下午,此时再次想起,竟发现它是我这短暂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在那之前,从那以后,都不曾有过这般发自内心的快乐。
      伊莎贝拉,谢谢你给我短暂的生命里带来的这份美好回忆。
      1990年5月17日
      文嘉至

      1990年6月16号。今天,我求了外婆和医生好久他们才同意我出房间打电话。
      嘟……嘟……嘟……每响一声嘟,我的心都会揪紧一下,我期待听到她的声音,但我又有点因为紧张而导致的害怕。
      电话终于接通,接电话的是她妈妈。而她,已经坐上了今天上午8点去英国的飞机。
      我轻轻地放下电话筒,慢慢地朝我的病房走去。
      我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缘分吧。她终究不是属于我的。
      有缘太短暂,比无缘还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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