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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人如花 ...

  •   余先生的家宴过去一周后,一天正午,陈望舟刚结束了午前的算学课,那是他最头疼的一科,每次上到最后都会产生一种缺少氧气,几欲窒息的感觉。还好之后的一节课在傍晚,他便抽空回了趟公寓,预备小睡一觉,起来再读一会儿书,偷得几个钟头闲暇时光。
      在南兴市场丢的那包东西,都过这么些日子,点心找回来估量着也不能吃了,可是那几本书却着实让陈望舟惦记。他隔了两天又去了趟市场,丁叔的摊子上已经换了人,卖的货也变成了锅碗瓢盆,整一个人物皆非。陈望舟向摊主模样的关外汉子打听丁叔的下落,摊主也道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从那次的骚动以后,巡查似乎收敛了许多,找摊贩麻烦的次数不似先前那么勤,也没再打过人。这也是陈望舟此行得到的唯一慰藉。他把市场转了个遍,不但没找到丁叔,连小四都没遇上。他本来还想多问几个人,可是当提到丁叔的名字,附近商贩的眼里露出了诡谲的神色,不说话,反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相互间还忙不迭地使眼色。陈望舟注意到空气的异样,担心待久了惹上是非,随即打道回府,没有再追问下去。那两本狄更斯的英文著作,虽然可惜,只好任其不了了之。
      从学校南边的三开朱漆门出来,过两个胡同,沿斜坡向上,半道上有座二层砖墙小楼,墙面为灰色,刷着红色的窗框,那就是陈望舟寄宿的公寓。外面虽然没有围墙,却也种了一排足以遮蔽视线的冬青树,门边有山茶花。陈望舟绕过树丛,走到门前,屋檐上站着一个小户人家打扮的少女,穿一件白底水红色碎花的棉袄,底下是一条黑色的筒形棉裤。陈望舟年轻人脸皮薄,不好对人家姑娘家多瞧,低了头打那少女身边经过。视线朝下,恰好看到那少女手腕上吊着个藏青色的布袋,上面有一只银色的麒麟,披着五彩甲片,鲜艳又不失大气。陈望舟幼年居住在苏州城外,靠近十里山塘,绣户云集,终日织机声不绝如缕。逢到三月三,五月五这种赶集的日子,绣娘们会把活计拿到镇上展示,供人挑选购买。陈望舟不是绣品的行家,但这只麒麟无论是配色,还是造型,都可称得上是上乘之作。
      公寓里住的大多是学生,早出晚归,这个点儿楼道里静悄悄的。陈望舟的房间在一楼,进门楼梯右手处第三间,和冯萃民那间是对门。冯萃民是夜猫子的类型,有时候三更半夜还会来敲他的房门,一进来就老实不客气地占住仅有的椅子,天南海北地盘经论道,陈望舟撵他数次也不走,只能打着哈欠聊到东方既白。除此之外,冯萃民还常常夜间偷着出门,凌晨才归来,问他行踪只是打哈哈,说去赴佳人之约。陈望舟反正也不过问他人的私事,因此也不多话。此时冯萃民似乎正在房间里补觉,隐约能听见呼噜声。陈望舟苦笑,这位仁兄有时赖在他房里席地而卧,呼声整天,他是实实在在地体验过。他掏出钥匙,正要拧开房门,就有人趿着鞋吧嗒吧嗒地淌过来,一看原来是房东太太。那是个三十来岁一脸福相的妇人,标准的水桶腰,走路却还是一扭一扭,像是巴巴地亮出腰身。她红光满面地招呼陈望舟:“小陈啊,刚才听到楼道里有声音,就想准是你回来。”
      “杨嫂。”陈望舟招呼了就想回屋,杨嫂挡在他面前,“今儿可有桩好事找上你了,你猜猜,是什么?”杨嫂挑挑细眉毛,又使劲地眨巴着眼皮,还把声音压下去几度,刻意把气氛营造得神神秘秘。
      “我猜不出来。”陈望舟和笑得和光同尘。
      “你刚才进门时,可是看到了一个姑娘?”
      “是穿红棉袄吗?”
      “原来你都看在眼力啊,真是看不出来,这么个老实头儿,也有不安分的时候。”杨嫂的三角眼和眉毛笑得挤成了一团,搡了陈望舟的胳膊一把。陈望舟脸倏然一红,待要分辩,杨嫂笑道:“好了好了,有跟我磨蹭的工夫快把人家让进来吧,一大早就来了,我说你中午或许回来,她就一口气守了大半天!”
      陈望舟听了,三下两下把话说完,急走几步,出门一看,门边上已经不见人影了。他心下着急,想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人不会在这节骨眼上走了吧。他向铸铁大门外望过去,越过山茶树篱,只见深绿中嵌着一点红,正是先前那个少女。背倚着栅栏站立,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到腰际,伸着圆滚滚的手臂,用手掌拢住半开半闭的花骨朵,似乎在感受并模拟着山茶花的形态,树上高低错落,随处皆是含苞欲放,可少女黑溜溜的眼珠里清晰地映着的,只是面前那一朵。陈望舟为了不惊到她,过去时鞋底踩着砂石有意摩擦出声响。待那姑娘闻声回头,和颜悦色地道:“我叫陈望舟,让姑娘久等了,实在抱歉。”少女见是个斯文青年,先是有一瞬间的惑然,继而如释重负,淡淡的笑意在那宽宽的额头,饱满的脸颊间溢开,她睁着圆圆的眼睛问,”你就是陈望舟?”
      “是的,姑娘是?”
      “我叫丁月虹。前几日家父落难,幸亏你出面相救,保他平安无事。先生您古道热肠,我们一家都十分感激。恩公请受月虹一拜。”说也迟那也快,丁月虹盈盈俯下身来,陈望舟连忙一把拉住,”我只是上前搀了老伯一把,和巡查理论了几句,做的都是些微不足道之事,当不起姑娘大礼。”丁月虹的手指冰凉凉的,可想而知在冷风中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虽然把一个姑娘家带到自己的屋子里不合礼仪,更加不愿她在外头受冻,遂道:“这里有些冷,我们到屋里说话吧。”丁月虹毕竟是平民家的女孩,与男子交往不像大家闺秀那样忸怩,就点了点头,跟着陈望秋进了公寓里。
      陈望舟的房间里陈设简单,靠窗一张床,床尾一副衣柜,书桌安置在窗下,桌边一左一右两列书架。唯一让这个房间显得与众不同的是数量可观的案牍,蓝布套的线装书,经,史,子,集,无一不全;新书有严复,梁启超,蔡元培等人的论集,有林纾,林琴南,马君武的译作;此外还有一些英文读物,以及号外,月报,尽数散落在桌上,床头,堆在地板上。除去书籍的无序摆放,这房间称得上窗明几净,凭心而论,以一个学生郎的居所来说,陈望舟的住处不脏,只是乱。丁月虹一进来就大概了解了情况,莞尔一笑,陈望舟有些羞赧,尽量装作不在意的口吻道:“丁姑娘你随便坐。”
      “那我就不客气了。”陈望舟坐在床沿上,让出椅子,丁月虹用手扶着腰,顺水推舟地坐下来。
      “其实我有一事不解。姑娘是怎么知道我的姓名和住址的?”
      “想必先生也已经发现了,当日你离开时,包裹落在摊位上。我拿着那两本书,去卖洋文书的商贩那儿一打听,得知先生姓陈,家住此地。”丁月虹款款道来,又打开布袋,从中拿出两本书,两盒点心,以及一个用方巾兜着的包裹,连布袋一起,一一置于桌面:“本应当翌日便送还失物,只因前几日手里活实在太多,客人又催得委实紧,脱不了身,又赶着给爹请医抓药,故而耽搁了,还请先生原谅。”
      “这些书倒是不急用,丁姑娘不必在意。”陈望舟接过微微一笑,语气和缓道,“丁姑娘不要叫我先生,就叫我陈望舟吧。”丁月虹快语道:”这可使不得。这样吧,我就喊你陈先生好了。”言毕不大好意思地微笑道:“贫寒人家,无以回报。这一包是我做的一些活计,都是些鞋面腰带护膝之类的,冷天或许能排上些用场。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你就收下吧。”又拿过布袋道:“这袋子也是我做的,上面的麒麟是我自个儿想出来的,头一回自个儿画样子,画得不好你别嫌弃。”
      陈望舟将那图案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幅麒麟刺绣,适才在门前我就注意到了,敢问丁姑娘的技法可是粤绣?”
      “的确是粤绣,你认识绣法?”丁月虹两眼亮闪闪的,他的声音圆润沉实,像细雨打在石板路上,此时被惊喜染上了一层明媚之色。
      “只是略懂一二。听人说苏绣,湘绣,蜀绣,粤绣,四大绣各有所长,苏绣绣工精细,针法活泼,犹如工笔,蜀绣优美流畅,针法平整,犹如水墨,湘绣质感强烈,形象逼真,有如写真;粤绣用色明快,对比强烈,且针步较短,犹如油彩。这幅麒麟图模样用色大胆,搭配绮丽,用针细密,随意不拘中见创意,因此推测是粤绣的技法。”
      “陈先生真是慧眼。”丁月虹喜上眉梢,“教我阵线的师父原籍广州人氏,寓居京师多年,我七岁跟从她学技,如今出师不到半年。”
      “如此说来,丁姑娘的绣技已是独当一面了。”陈望舟感叹,仔细一想,又奇道:“以这样的针线手艺,绣出一幅大作,在市面上必然是奇货可居,不愁没有买家,为什么还要做零活补贴家用呢?”
      丁月虹面色一黯,眼神有些迟滞,把一双手交叠在膝上,低头看着,声音也有些消沉:“大凡规格较高的定制,期限上也要求得严。就说为人绣像,约莫要花上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且要在这当中凝神贯注,才能绣出个样子。我本来织得就慢,加之娘卧病在床,爹爹腿脚又不便,即使接到报酬可观的工作,也难以按时交工,没得耽误了人家。不如像现在这样,捡些零零碎碎的活儿,做完一还是一件,还来得实际点。”正午已过,逐渐倾斜的阳光照在她半边脸上,颊上淡淡几点麻子,若不是正对着光线几乎看不出来,却平添了一股娇憨之气。她语气虽然无奈,却依然嘴唇紧闭,神情倔强。
      两人又一处坐着说了一会话,不觉已过申时。碧纱窗外花影婆娑,从远处飘飘渺渺的,传来学校钟楼的报时声,陈望舟欠身立起道:“本来还想再听姑娘说说老伯的情况,只是之后还有功课,只能改日再叙了。”丁月虹爽快地点头道,“爹让我来,是为了了解恩公的状况,没想到说来说去都是自己的事。”陈望舟把绣着麒麟的布袋推到丁月虹面前道,笑道:“其他我就收下了,这两样还请丁姑娘带回去。我一贯懒散惯了,不称用这么精美的东西。”丁月虹执意不肯取回,陈望舟只得谢过收起。又问月虹要了丁家住处。他想起市场上丁叔衣衫褴褛,手冻得皲裂,本想让丁月虹捎一件夹袄给丁叔用来过冬。但看月虹神气谈吐,想来她们一家都是自尊之人,得人之恩,必当酬报。他人好意虽然心领,却决不受嗟来之食。于是转念一想,还是作为下回登门打扰时的见面礼吧。
      丁月虹来公寓的隔天,又有素不相识之人找上门来。陈望舟没有想到,事情都过了一周,南兴市场的一场遭遇,还在接二连三地牵出后续。那天傍晚,黄昏时分,陈望舟下了课,和冯萃民两人刚踏出学校半步,就被一个头戴贝雷帽,白衬衫外罩法兰绒格纹背心的人拦着,那是个长一双豆眼,一对小山眉的年轻男人,看他的装扮,以及身上挂着的那架照相机,大概是记者一流。
      那男人上来就举起相机,镜头朝向陈望舟,咔嚓卡擦,正面拍了两张,又插到两人中间,继续瞄准陈望舟,咔嚓咔嚓,侧面又拍了两张,又绕去身后。他把陈望舟拍了个一百八十度全景,对同行的冯萃民却视如空气,这种差别待遇让冯萃民很恼火,喝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人像是全然没听见似的,仍是如梦如痴般地按着快门,冯萃民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拧住那人的胳膊,一声怒吼:”你给我住手!不经同意,就对着别人拍照,你这可是违法!”
      那人瞟了一眼冯萃民,翻了翻眼皮,不屑地道,“我拍的是陈望舟,需要你的同意吗?”
      “强词夺理,那你有问望舟同不同意吗?”听冯萃民义正言辞这么一说,那人才像恍然大悟似的,把帽子脱了,按在胸前,像演戏似的对陈望舟鞠了一躬,道:“那我首先来个自我介绍吧。我叫吴贵和,《时闻汇编》社会版的记者,希望能对你做个简短的采访,可以吗?”
      陈望舟唬了一跳,指着自己的鼻尖,“采访?对我?”
      “是啊,你果然跟我想象的一样,是个不事张扬的好人。你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名声在外了吧?你在南兴市场的壮举,如今已是风闻京师……”此时正是放课高峰,学生们三五成群出校门,吴贵和的声音吵嚷得像炮竹炸在墙上,他这么一鼓捣,无人不回头观望,还以为这个人要当街说评书。陈望舟耳边轰的一响,抓住吴贵和的手腕,半拖半拽地把他往人少的地方拉扯,一边回头看冯萃民,看他一脸不放心的表情,挥了挥手臂呼道:“别等我了,你先回去吧!”随即头也不回地一路疾走。
      “喂,你那么用劲拉我干什么!”幸好吴贵和嘴里虽然呜呖哇啦地叫得惨烈,脚上却没有反抗的意思,架在陈望秋胳膊上,看他已满头是汗,脸色也红红的,恍然道:“我知道了,你是在人多的地方不好意思吧?”陈望秋下死眼对他一瞪,吴贵和哈哈笑道:“你早说啊,我知道一处僻静的场所,离这儿不远,我们去那里说话了。”
      吴贵和说的地方位于什刹海附近,哪里也是商贩云集之地,但比起做小本买卖的南兴市场档次要略高些。街市路面宽敞,两边走行人,中央可以跑马车,路边还有前朝修的拴马落轿的石墩。二三层楼的绸缎店,古玩店,布鞋铺,酱菜店罗列紧凑,次第排开,最多的则是酒楼茶肆。两人打从一面面嵌金框的乌木招牌下穿过,写有店名的一面面锦旗迎风飘摇。吴贵和摇身一晃,进了一家相对来说不甚起眼的小店。店里白墙黑桌,素净如洗,说是茶楼店面又不够,陈望秋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菜名牌,才知道是卖乳酪的。店里座位摆得很稀疏,眼下又过了下午茶的时候,只角落里有两桌客人,正适合聊天说话。吴贵和做主,点了桂花乳酪,杏仁豆腐并豆沙奶糕,等东西都上齐了,他往陈望舟的杯里倒上八宝茶,递过来,殷勤劝道:“你先喝了润润嘴。”
      陈望秋看他这番架势,摆明了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嘴角抽了抽,苦笑着饮了一口茶,干脆开诚布公道:“既然你是记者,想必已经调查过我的事了,我能说的也不外于此,还是不要抱什么期待为好。”
      “喂喂,我还什么都没问呢,何必说得那么绝呢?”吴贵和挠了挠后脑勺,有些憋屈的模样。
      “南兴市场一事,本就不足与外人道,我无意闹得满城风雨。更不想因此上报,成为新闻人物,给家人朋友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请你见谅。”
      吴贵和以手托腮,做苦思冥想状,额头上皱出了几道褶子。他像演说前一样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道:“望舟啊,其实登报也不一定是坏事,比如有个卖西瓜的王五,有一天看到三个痞子调戏良家妇女,出手相助,以一敌三,把那闺女救了出来。经我们报馆一报道,他不但得了女子家里的谢礼,还被一家洋行聘做警备人员。那小子从此不卖西瓜,改戴瓜皮帽了。哈哈。”听的人还无甚动静,说的人自己先乐不可支。
      “那还真是可喜可贺,不过人与人不尽相同,望舟没有扬名的心思,也从没想过发横财。你要取材,不应该找我。”陈望舟笑盈盈道,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话语里衔了一丝调皮劲儿,可眼里沉落的斩截之色却显示出毫无商榷的余地,吴贵和对上他的眼神,只觉得那里有一堵棕皮的墙壁,撞上去不是硬邦邦的生疼,但还是被柔软地反弹回去。面前这个穿封闭式一字领黑制服的青年乍看和其他学生没什么两样,甚至由于他一直保持着倾听的姿态,散发出止水般的恬静,给人的感觉更不谙世故,但当他清晰地表达出自身的意见时,便有种决胜千里的气度,又有种清逸出尘的风采。尤其是那双杏仁眼,一瞬间像是从芯子被点亮了一般,光彩四溢。
      这个青年的形象只要用一直妙笔稍加渲染,包准能红遍京师。放掉这么一条出色的新闻虽然可惜,但和督军府的委托相比,还是后者更值得出力。吴贵和口气一转,让步道:“你说不登报就不登报好了。不过我还是得问你几个问题,才好跟上面交差。”为了打消陈望舟的疑虑,他又续道:“而且你放心,绝不会问家在何处有几口人这种事,保证不牵连你身边的人。尊重受访者的隐私,那可是记者的职业操守。”吴贵和颇为自豪地拍了拍胸脯,振振有词道。
      “你想问什么?”吴贵和一听,如获大赦,手哆嗦着掏了掏背心的口袋,摸出笔记本和一只钢笔,边翻边念:
      “你平常没事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东西?家还是学校让你觉得舒坦?怕冷还是怕热?杨过什么样的动物?欢喜什么类型的姑娘?”哈?耳边嗡嗡响,陈望舟一霎间石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刚刚是谁的说不会涉及隐私话题?
      吴贵和顿了一下,接着走马灯似地念道:“你有没有厌世的倾向?想没想过自杀?人多的地方会不会让你有压力?还有……打小身体状况怎么样?是不是羸弱多病?”
      “最后两点,倒是给你说中了。”陈望舟侧过头,从店铺里后窗望去,夜色有七分浓,街市上点起了灯,家家门前一串串橘红色的灯笼,扑朔迷离,明暗交融,景致犹如雾笼花。年华偷换,一时他恍然以为身在姑苏城内,似曾相识的画面勾起了幼年的回忆。他看了半晌,回过头来,含笑道,”前面几个问题,我可以不作答吗?”
      “不要啊,大爷算我求你,你好歹挑三五条中意的,稍微做个回答。”吴贵和哀声道,“我们也没办法,谁叫你的仰慕者找到报社来了,非要索取你的情报,要知道,人家可是执着的很啊。”听到“仰慕者”三字,陈望舟只道是当日旁观者里,有好事的晚上回去,跟家中女眷说了,遇上哪家闺女春情难遣,正好借题发挥。他只觉得可笑,也没有太在意。见问题虽然无聊,但都无关紧要,就各说了个一两句,一一打发掉了。
      “你可帮了我大忙了。”临走时,吴贵和激动得小豆眼猛眨巴,双手握住陈望舟的手,上下摇着,表情可以用感激流涕来形容。陈望舟不动声色地从他手中抽出手,茶点钱是吴贵和抢着付的,又受他千恩万谢,虽然知道这些都是出于挖新闻的需要,仍旧觉得承人好意,于不自在中,还有些觉得对不住。
      **********

      夜半,黑暗统治着花神桥两岸,连滩上鸥鹭皆眠,唯一醒着的是桥畔不远处的督军府。那里原是多罗郡王府第,皇帝退位之后,十六代郡王为避风头,表现自己顺应时代大潮,将府第上交给政府。赵夜白接任直隶督军后,卫总统为表勉励之意,特辟此地为督军官邸。
      几座大殿黑灯瞎火,东南角上却灯火阑珊。光线来源于一座中西合璧的砖石结构小楼,屋檐为四条垂脊两面坡的硬山顶,覆着灰瓦,二层的栏杆刷成青绿色。
      此刻月光洒在廊下,如溅碎银。可惜屋里的人却无心欣赏月色,凤眼修眉的男人坐在光面的橡木写字台上,盯着膝上一份电报,偏着头,鸦羽般的刘海搭在白皙的额上,男人默读道:
      “昨夜驻沧州定北军十五师……兵士私斗……至于火并……事态幸未扩大…… 肇事者已经查处……“军服男人迅速站了起来,抓起电话,沉声道:”接十五师师长郭士弘。“
      顷刻间电话就接通了。听筒里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属下十五师郭士弘。督军有何见教?”
      “听说你们那里发生了兵变?”督军劈头盖脸就问。
      “啥?”对面吞了声,明显倒吸了一口气,赶紧解释道,“没有的事,就是前日有个小头儿欠了手下兄弟几个钱,赖着不还,在回营的路上,被那几个人拦住教训了一顿。执法的人当场就到了,那群混账也已经罚过了。”
      “你马上派人打电报给陆军部,报告发生了兵变,并且让联络处的人明天一早,通知各大报社。”对方雷厉风行地下达指令,仿佛压根儿没听见郭士弘的说明。
      “真不是兵变……”话刚出口,就被干净利落地打断了。“照我说的去做。陆军部要是追查下来,你就说几个南边来的士兵聚众闹事,挑起纷争,甚至于袭击长官,危害社会秩序。查其平素行径,似乎与革命党有私下关联,视其情节严重,已予以严惩。”这段话是放慢速度说的,字字咬得清晰,重音再突出不过。郭士弘跟这个比自己小一轮的长官打了两三回交道,就意识到他的话语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那不是一种比方,而是真真正正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凡是听到指令的人,都会产生紧邻深渊时诚惶诚恐的心情。那人张弛有致的声音如鸩毒,寻着缝隙一点点渗入,在猝不及防间麻痹人的心神。
      “明白了,我会照着做的。”回答得服服帖帖。
      “至于那几个犯事的人,你知道怎么办吧?”督军的口气语气说是询问,实质更近于催逼。
      “唔。”郭士弘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督军的意思是……”
      “即刻正法。”清清楚楚的四个字,声音也并不大,却使听者产生了一种被瞬间投入冰窟的彻骨寒意。而且随着声音的流入,一股强势的气息排山倒海地倾斜过来,将附在想法之上的困惑,不安,患得患失的情绪,通通连根拔起,一扫而净,留下的只有一样,畏惧。那是面对无可逆转的强大,被迫认清自身的微小时,从心底产生的一种战栗,仿佛被一座高山死死压制住。他素来自负有调兵遣将的气量,此时却只能机器般地重复道:“明白。”
      “去办吧。这件事传得越快越好,而且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将话筒还回座机上,督军抱着双臂,听着壁炉里火焰噼啪的炸裂声,嘴边凝着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微笑。过了一会,淡极若无的笑意也隐没了,他扬声道:“进来。”
      从门外走进来那个像影子一样瘦小,又像影子一样寡默的倪副官。“报告督军,南兴市场的那个人找到了。这是关于他的资料。”他递上一沓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
      督军一手接过来,信手翻过,只看了两三页,不久就露出了然于心以至于腻歪的表情,像是一个满腹经纶的书生对待一卷能够道背的经书似的,往桌上一抛,收束着万种情态的唇角挑出轻慢的笑意,“就这么点吗?“。此时夹在稿纸里的一张照片滑了出来,那是在学校门口,吴贵和给陈望舟照的一张侧面像。督军纤长却充满力量的手指按在上面,指尖打着圈儿,刮过紧致的额,松软的发,细致的眉,惶惑如受惊小鹿般的眸子,对照片中人轻声道:“也许,我们该见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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