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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迷魂 ...

  •   异度魔族,已经繁衍了数个千年;露城焰城,作为异度的两支,又已对立了百年。
      在异度族类漫长的生命中,这场战役着实称不上持久,然它是如何肇始的,却委实不大有人说得清了。
      烽火燃遍了魔龙山脊,好战的魔物,就在这场惨烈的内耗中血染沙场。

      这年秋日,战事又开,经过大致也与先前的每一次无异,对峙、开战、死伤。
      所不知的,便是结果会不会同之前百年间一般,两方均奈何不了彼此,退兵休战,空余遍野哀鸿。
      银锽朱武立在城墙之上,望着城下的百里连营,心里所想的,即是这些。
      从身后靠近的人,脚步几乎无声,他的气息,却是朱武再熟悉不过的。
      身披淡青的大氅,铜色的面具覆去上半的面容,鬼魅一般地行来。
      伏婴一族世代为露城效命,每一代传人,均是神秘莫测的术法师。
      并非无人觊觎过伏婴族内的秘法,然相传每个强行修习者都无法逃过死于非命的下场,后世便再无贸然问津者。
      至于为何本族之内的法术为何会使外人无法承载,这一代的伏婴师,正如他的先祖一样,是知道的。
      伏婴有两重面具,就是为遮掩这个难言的秘密。
      至于自己的祖上怎么做的,他不清楚也不关心——想来,也不曾有哪一代伏婴师,同自己的主君之间,有这般的羁绊。
      正如此刻。
      “伏婴……”朱武唤他的名,也说不上有什么话要讲,只是习惯性地,唤他的名。
      “主君。敌方情况,主君现在可掌握了?”伏婴开口,倒是早已想好的对话。
      朱武心下轻叹,知己知彼这回事,倒也是多年来被伏婴督促着养成的习惯,开口如同背书一般,“一殿魔君阎魔旱魃这次并未挂帅——哼,倒是不像他的风格,”仍然忍不住加了一句讽刺,“这次焰城仅派出两名先锋大将,就是如此。”
      “唉……”伏婴叹气叹得满是无奈,“那两名魔将的根底,主君可知?”
      其实朱武是知道的,那两人,一名是焰城的战神,吞佛童子,而另一名,则是焰城的少主,旱魃的义子,螣邪郎。
      说起来,那螣邪,论亲缘论辈分是该叫他一声伯父的,只不过这件事,也同异度早已模糊的纪年一般,不大为人所在意了。
      嗤笑一声,朱武应答着:“自然知道。不就是那放火耍心机的吞佛童子,和那传说中也懂得一些术法,有我鬼族王脉血统的螣邪郎吗……兵不厌诈,伏婴,此番倒是你低估我了。”
      “呵,主君倒是真有长进。至于术法……火焰之城的魔族所称的术法,终究和我伏婴一族的咒杀之术不同,这一点,当然主君也是早已谨记的。”
      朱武便又心虚起来,所谓“术法”一词的差别,他实则是没有辨清的,伏婴这话,也确是反话无疑了。
      “伏婴……据我所知,以那二人功体修为,只要我出阵,他二人根本没有任何机会,那他们孤身领军突入露城地界,意欲为何?”
      伏婴嘴角挑起玩味的笑意,“属下先要问主君一句,面对当下情况,如果全凭主君一人决断,该当如何?”
      “自然是正面力挫其锋芒,如果可以,灭他两员大将,长驱直入,一举攻下焰城。”
      伏婴闻言,便只是似笑非笑地,静默地审视他。
      “呵,所以我又说错了吗?”
      “试想,若是按主君所言行事,这期间,要是阎魔旱魃早已暗伏某处,领军直取露城,又当如何?”
      “……看来,又是我失误了,那依你之见呢?”朱武认了错,虽然接下来这么问着,然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
      “主君镇守露城,属下领军出击。”
      果不其然。
      可是……
      “你一人……对付他们两个……”朱武脸上现了犹疑之色。
      “主君又错了。主君可以数一数,属下的式神,共有几个,”伏婴说这句话的时候,开始还有点戏谑的意味,之后脸上原有的一丝笑意慢慢地褪了,“王者将兵,战局便是棋盘,所有的棋子,均是拱卫帅棋之用。换言之,任何一颗,都是可以牺牲的。”
      说完最后一个字,伏婴的表情最终归于冷冽,大氅裹了身体,一步一步地退下。
      朱武不由得生发出恼怒来,伏婴已经近乎在明示,他自己的性命,自然也是可以随时抛弃的。
      那些可以算是露骨的默契,其实谁都心知肚明,可就是谁也不愿打破这个平衡。
      伏婴在逃避,逃避着某些东西。
      朱武有的时候真想把伏婴所有的矜持所有的掩饰都撕碎了,就那样坦诚地、坦诚地彼此面对。
      殊不知,那正是伏婴所怕的事情。

      杀声震天,金鼓齐鸣,伏婴立在山脊之上,俯瞰着整个战局。
      倏地,冲天火起,赤焰红莲舔噬出一条血路。
      伏婴面色一沉,冷静以对。
      “召阴诀·幽女。”
      通体透明的水之精灵从伏婴的指尖幻化出来,游向那熊熊魔火。
      就在二者即将相触之时,又有暴风怒流席卷而来,风长火势,破了幽女之招。
      看来……是那二人同时出阵了。
      “召阴诀·火木相生。”
      对那二人的功体与战法,伏婴也不敢说是稔熟,于是选择以火木二行正面对抗,用以试探。
      状况一时胶着,只见庞大的式神与对面的气劲角力抗衡,焰城军队的行进同时受阻。
      正是时机。
      伏婴化出一支笛在手,横在唇边——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先是低低地吹奏,幽咽般的泣诉,恍若来自无间的蛊惑,能攫住人心。
      一旦分神聆听,便成无可挽回的死局——
      伏婴能以乐声控魂,而此刻,大多焰城魔兵已沉陷于笛曲之中,不由自主。
      诡谲一笑,伏婴从唇边渡了气去,原本悠远的曲调渐高渐强,愈来愈多的兵士开始陷入疯魔,阵乱旗靡,毫无防备地为露城军格杀,更有甚者,开始在阵列中自行杀伤,焰城之军,已现出溃败之象。
      伏婴的笛声越发清越高扬,意将敌兵的心智摧毁殆尽。
      就在这时,伏婴隐约听见,对面似有乐声传来。
      商、宫、商、少宫,商、宫、商、少宫……
      低沉的琴音,却教伏婴听出了嗜血的杀伐。
      定睛一看,正对他的山头上,端坐一人,白衣胜雪,红发如焰,修长的冷白手指拨弄琴弦,奏出的,正是克制伏婴术法的琴曲。

      伏婴的容色顿时冷了几分,亟提魔元,笛音愈加高亢急切,意在扼制操琴者的挑战。
      对面的魔物不为所动,轻拢慢捻之下,一音沉过一音,一下一下,似能砸在人的心上。
      笛曲琴曲的斗法,早失了乐理的和谐,呕哑啁哳不忍入耳。
      术法较量之余,亦有二人藉由乐声所传达的口舌交锋。

      “吞佛童子……盛传焰城战神文武双全,今日倒真让伏婴师大开眼界。”
      “能得伏婴师如此赞叹,吞佛荣幸之至……尤其是,在现任伏婴师面前,卖弄你族内绝学——乐音控魂,阁下难道不想知道,是如何流传出来,为焰城魔族所学的呢?”
      “吞佛童子,攻心之术,对我无用。”
      “吞佛并无此意,只是想探讨一些过往罢了。”
      “何意?”
      “露城与焰城反目的由头,阁下可还记得?”
      “天雷骤降,断层崩裂,魔界由此隔阂。”
      “哈,何必避重就轻?断层崩裂之时,三族互不救援,内讧频仍,以致最终兵戎相见。”
      “那又如何?”
      “伏婴师……你有堂兄,按传承关系,本该成为下一代伏婴师的是他而非你,断层出事时,你们皆认为他已死,是么?”
      “无论他是否生还,我很早前便是族内公认的传人,吞佛童子,提这些,于你无益。”
      “这一点我并非不知。只是,设想一下,如果这么个处处皆受打压、心中衔了怨恨的人,在断层一事中侥幸捡了一命,事后又会如何?”
      “你是想告诉我,是他向焰城出卖了伏婴一族的机密?”
      “可以这么理解。”
      “原来如此……但你是否想过,他并非是正统的传人,意味着他能告诉你们的,仅仅是皮毛而已。控魂之术不过是雕虫小技,可笑你还沾沾自喜。”
      “可是,伏婴族的秘术,吞佛就算知道法门,也不敢修习啊。你面具下的秘密,就是拜咒法长期的反噬所致吧?”
      “吞佛童子吞佛童子……你战场之上蛊惑人心的作派,早已是闻名了。我已说过,对我,攻心无用。一个失败者所传授的法术,你认为可以赢过我么?”
      伏婴当即默念咒法,笛曲的音波渐强,一阵高过一阵,吞佛童子的指法则开始变得迟滞,显出无法招架的势态来。
      琴声渐渐被笛声盖过了,伏婴凝了心神,阵阵魔音从笛管中释放出来,欲一招灭敌。
      然在下一刻,形势突变。
      原本已露败相的吞佛童子,金眸斜睨,似在观察山谷下的动向,忽得拇指一挑,一个高亢而不祥的羽音之后,铮铮琮琮的乐声从吞佛指下倾泻而出,转而压制了伏婴的控魂之术。
      与此同时,只感一阵山摇地动,倒乂勾心,毁天灭地之势,邪薙破朝燄,螣邪郎挑了凌厉双眉,锋刃一指,发出进军号令!
      眼见此景的吞佛童子依然不改冷峻容色,只是弹拨的琴曲越发升腾了暴烈杀意。
      焰城军重整旗鼓,列阵冲杀。吞佛的琴音亦可控魂,己方魔军的士气顷刻高昂,兵刃交接间尽是飞溅的敌血,目中燃烧的尽是绝命的战意。

      好一个诈术。
      伏婴紧盯对面魔将,眉头紧蹙——故意纠缠又故意露出弱势,就是好让他有这一刻的疏忽,同时亦分散了他施加于式神的咒力,两者结合,各破了他的两大利器。
      从一开始的假设,其实就是错了的。看见风火之招,便自然而然得出吞佛与螣邪同时正面进攻的结论,从而一步步谬误,一步步落入了吞佛童子的算计。
      既是如此……
      伏婴索性收了笛音,亦祭出了出奇之招。
      “召阴诀·火祀奉雷·黄泉之击。”
      想来那二人也不会料到,伏婴会放手进行正面相搏。
      自天际贯下闪电,伏婴双手结印,再次召出式神,张牙舞爪之状扑向焰城军,整座山川均随之摇撼起来。
      吞佛见状,即刻停止了弹奏,火光乍现,朱厌在手,身法一动,前去支援螣邪郎。

      “风火雷击。”
      一声轻喝,吞佛童子朱厌拄地,放出招式。
      雷与火的交击,升腾的焰、轰鸣的雷,一时让人的视觉听觉均陷于麻痹。
      伏婴此时则竭力地睁大了眼,心中隐隐疑惑起螣邪郎的动向来。
      而等他终于发现时,一切都已太晚。
      螣邪郎一声令下,两旁伏兵蜂拥而出,生生地将露城军截为两段。
      酒红发色的青年狂眸冷笑,嘴唇翕动,咒语轻吐。
      “摩罗多·御神具·青邪八岐·封仙锁阵。”
      四周的空气不详地颤动起来,青色的萤火自地表窜出,结成结界。

      焰城的魔,称此为术法,而若教伏婴来说,这只叫作阵法而已。
      不过此时,伏婴却无暇去想这样的问题,眼下的形势,竟像是他已走入埋伏了。
      山谷之势,本就是兵家死地,到了这个关头,被敌兵截断中路,根本进退不得。
      伏婴踌躇须臾,舍了正面拼杀的想法,就算他召出三神,也未必能制吞佛螣邪二人,反倒徒增己方伤亡。
      今日若想全身而退,只有一法。
      伏婴一面仍然按照常态,念动召阴诀,唤出雷、火、木三神,一面心中默记另一条咒法。
      脚下重又现了法阵,伏婴口中喃喃,一时间风停气止,原本中天的日头,竟渐渐黯淡了光芒,向西方沉去!
      少顷之间,就像夜幕降临一般,原本拼杀的众军,双眼还未适应突来的黑暗,敌我不分,不敢擅动。
      山谷之中仅回荡着式神的嗥叫,众军急急闪避,早已忘记了方才的搏命之斗。

      螣邪郎感到身后有一人抵上,举刀欲劈,只听得一个低沉声音:“螣邪,是我。”
      “怎么回事?”眉头紧锁,转头问吞佛童子。
      “时间。他控制了时间。”
      “啧,他会这招,你料到了吗?”
      “曾经耳闻。”
      “心机,你觉得他意欲为何?”
      “逼我们退军。”
      “那你觉得现在该怎么办?”
      “遂他的意。你领军先退。”
      “那你——”
      未等螣邪郎问完,吞佛朱厌在手,一声低喝,两边山壁登时燃起炽烈火焰。
      焰城魔兵皆知吞佛以火势为号,而这正是退军的号令。
      熊熊火光照亮了路径,在露城军看来,此种行为却可理解成进兵的态势。
      隐约理解了吞佛的意图,螣邪一个手势,对先头部队确认了指令,焰城军开始撤回。

      虚实不辨、意图不明,伏婴此刻也无法确认焰城军是真正后退,还是仍有后招。
      随着众军退后,吞佛童子一人当先,与三式神当关的露城一方对峙。
      一时静默,简单分析地势后,伏婴断定无论如何焰城军无绕到后方包抄的可能,便亦下令退军。
      吞佛童子仍未有动,伏婴本着一丝侥幸,欲速杀吞佛。
      “杀。”
      伏婴号令三神,无奈方才施法力竭,三神的攻击已失去了威力,朱厌过处,一招红莲蚀日,竟连破三神!
      吞佛童子冷然一笑,朱厌锋芒对准伏婴,直直袭来!
      那一刻,伏婴未有任何闪躲的动作,一双眸紧盯吞佛,内中有怪异光芒闪过。

      势在必得的吞佛童子,最后竟没有得手。
      忽得有赤红闪电从旁突袭而来,毁天灭地之势,吞佛剑锋急转,侧身挡招。
      其招大力沉,威能十足,将吞佛直逼得倒退十数步。
      脸上现了了然之色,吞佛退后一步遁入半空,下一刻人已不见。

      伏婴自然知道,救他的是谁。
      但他心里最不希望的,就是那人的出现。
      “请主君立即回转露城。”伏婴背对着朱武,生硬地说着,径自向营地方向走去。

      吞佛回到焰城营中,候在入口的螣邪原本严峻的容色略有缓和,下一秒又蹙起眉头。
      “心机魔,下次再叫本大爷做这缩头乌龟一般的事,本大爷可不干了。”
      吞佛并未回应,螣邪继续问道:“怎样?可杀得伏婴师?”
      吞佛摇头,“银锽朱武及时驰援,差了一步,”提起这点,吞佛倒丝毫没有懊恼之色,“不过,让我发现三点,只要引开朱武,此仗我有必胜的把握。”
      “哪三点?”
      “第一,伏婴师求胜心切;第二,他已抱定必死决心;第三,伏婴师与银锽朱武间的关系,不一般。”

      伏婴觉得自己平生从未像这样焦躁过。
      藏进自己的大帐,在外设了结界,任何人都无法进入。
      他明确地知道朱武未走,并且正徘徊在自己帐外。
      印象中他从未对朱武这般失礼,但今日的情况已经容不得他顾及这些。
      早已对朱武分析过利害,他还是不能表现得像一个称职的王者,处变不惊地居于后方。
      没错,伏婴明白朱武显然对今日可能发生的事是无法平静的。
      但如果让他知道……他还会这样么?
      是的,这才是伏婴此时不愿面对朱武的最重要的原因——
      铜盆里浸了染血的半张面皮,方才施咒太急,以致内耗颇深,冷汗频出,差点要毁去他的易容。
      伏婴一族的咒术本身,就是一种诅咒。

      想到这一层,伏婴向来是习惯自我调侃的,然他忽得感到结界被破引起的震动,思绪顿时被打断。
      下一刻朱武便掀了帘幕,大步走入,语气中带了愠怒,“伏婴师!你知道今日我看见远处忽得天昏地暗时,心里是怎样的感觉吗?别妄想阻我,我了解你的结界,就同我了解你的人一样,今日这事,我无论如何——”
      朱武的话说了一半,当他看到案上摆着的那个铜盆时,似乎明白了什么。
      伏婴的身体已是紧绷,平生第一次竟生出恐惧之感来。
      朱武终是要知道的。
      伏婴从未希求过什么,但他仍然极惧怕,某些东西的破灭。
      “伏婴,有些事,我必须要跟你说……”朱武的语调是叹息着的,却越发加深了伏婴的紧张。
      “请主君先出帐,待属下收拾完毕可以吗?”伏婴几乎在乞求,竭力地想转过脸,不让朱武看见此刻的自己。
      听见这样的语气,看他这样的行为,朱武的心中抑不住地阵痛,“伏婴……没事的,没事的……”朱武一边安抚着,一边走近伏婴。
      “呵,属下不愿吓着主君呐,”伏婴低声地自嘲,朱武却能听出其中的脆弱,“心地毒的人,脸容也毒啊……”
      这样的话,可算是一种拙劣的自我保护,自己先将最刻毒的话说出来,于是别人所言,也就不会更加糟糕。
      “伏婴!”心中阵痛已转为针刺般的剧痛,朱武忍无可忍地上前一步,不顾伏婴的反抗,自身后死死抱住他,“不许你这样讲!你以为我之前不知道?不,我一直知道,但是我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伏婴……转过来,看着我……”
      伏婴仍然在挣动,朱武虽此刻如此说,但难保他真见到了自己的模样,又会如何。
      朱武见了伏婴这样,心中刺痛更甚。脸颊贴上伏婴后颈,轻轻磨蹭,体内有一股燥热悄然窜上。
      “真的,真的,你明白的……”朱武重复地细语着,顺势抬了下颚,去吮咬伏婴颈后的肌肤。
      欲望就这样烧灼般地燃起了,无法阻止。
      “伏婴……给我……给我好吗……”因染了情欲而沙哑的声音在伏婴耳边响起,紧张、卑怯、欲望交织起来,直教伏婴不住地颤抖。
      “呵……那属下就斗胆让主君一观,此时的伏婴吧。”
      缓缓地转脸正对朱武,除了面皮的上半张脸,血肉模糊,无有眼脸,眼珠可怖地暴露着。
      天知道,哪怕朱武这时显出一丝一毫的畏缩之色,对伏婴来说,都是万劫不复的宣判。
      然而朱武没有。
      “呵,我当是怎样,不还是鼻是鼻,眼是眼么?”
      朱武就那样含着笑看着伏婴的真容,轻松地说完,直接吻住了伏婴的唇。
      崩塌了,疯狂了,要死了。
      这样一幕,伏婴一直以来幻想着、逃避着、恐惧着,当它真实发生的时候,竟然是这般情形。
      “给我……”朱武再次重复,用的却不再是疑问的语气,伸出手,就要去解伏婴的衣。
      “等等……”伏婴要求道,弯了腰自水中撩起清洗洁净的假面,覆在脸上。
      “你……”
      “属下还是认为,这样好些。”
      看着伏婴重又恢复成那清丽的俊颜,朱武心中泛起多重感情,五味杂陈。
      彼时他也没来得及思索这些,只是更加深吻下去,褪了伏婴衣物,一味地索取着,近乎是报复性的。
      报复他们过去曾经错失的岁月。
      当很久以后,再想起时,朱武又怀疑那是否本就是一种预兆——关于他们戛然而止的未来。

      “似有小队人马绕过山麓,向露城方向而去。”
      次日清晨伏婴听到这样的回报时,神色顿时凝重,看见朱武走来,伏婴单膝跪地,郑重一礼。
      “请主君务必速回露城!”
      “伏婴……我明白,但是若今日开阵,我先斩那焰城两名先锋,随后赶回应也来得及——甚至,他们可取露城,我亦可取焰城!”
      “主君差矣。焰城方面既如此动作,表面他们早有准备,我方唯有守住根基,以不变应对方之变,才是万全。”
      “可是你……要不这样,你也随我一起撤回露城。”
      “主君,此乃露城领地,伏婴不会退后一步,让敌染指我一寸辖土。主君若是心忧前线,当先解露城之患。昨日一役只是属下大意,还请主君相信属下。”
      有礼有节的一席话,却听得朱武咬牙切齿。为何明明有了最深切的羁绊最亲近的关系,他言谈举止间还是这般拒人千里的谨慎?明明彼此明白心意,但他终究,终究是在逃避。
      “也罢。你既如此言辞凿凿,就不许有半点差池。”——完好无损地,回去见我。

      朱武走后不久,伏婴便毫不意外地接报,吞佛童子领了一众魔兵,在外叫阵。
      所料果然不错,焰城此番,正欲采取调虎离山之计。
      阴差阳错之下,吞佛可能终是错算了的,他昨日见过朱武,也就不难推想,吞佛或许还认为朱武已成功被诓至前线。
      若真是这样,今日便是伏婴与吞佛的生死决。是露城合围焰城之军,还是焰城得以增援攻城,这一至关重要的形势将由今日一役决定。

      “伏婴师,昨日斗法,真教吞佛没有尽兴啊。公平起见,不若你我就继续昨日未尽的战阵,由此来分你我两军的胜负。”
      焰发的魔背了双手,开门见山的一番话深浅莫测。
      他的意思,让伏婴来揣测,一则是为了牵制,二则是为了减少己方伤亡。
      对于伏婴来说,这也并非不能接受的条款,理由同样有二: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以及,他终究自信自己的术法。

      琴笛和鸣,已不是昨日的控魂之法,而是夺命之术。
      开始的时候,两厢试探,琴曲笛曲,不同于昨日的冲突,呈现着诡谲的和谐,每一个细软的音里,却都暗藏着杀机。
      吞佛忽地指甲一剔,手底流泻出一串加急的音,伏婴本以为吞佛要采取攻势,然片刻之后那曲又变得平缓低沉。
      对手心机深沉至此,伏婴亦越发地多了防备,继续地僵持下去,欲探知吞佛的极限。
      曲调渐渐急促起来,依然是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均势。
      可伏婴的心里,已慢慢有了算计。
      数着吞佛的节拍,伏婴开始察觉到吞佛的曲虽表面缜密,但实则规律较为单一,是同一段曲组合四次,并且轮流出现。
      更重要的是,在他的衔接之间,总有迟滞半拍的情况。
      这一点,足够要了他的性命了——想来可笑,身为武将者学了一点半吊的术法,就算学艺再精,他的破绽又怎能逃出咒杀师的计量?

      伏婴试着在吞佛漏掉的节拍上插入几音,试探吞佛的反应。
      吞佛表面上仍是平稳,但他暗暗的蹙眉没有逃过伏婴的眼睛。
      伏婴的笛曲越发地变幻起来,忽高忽低,忽急忽缓,专攻吞佛破绽的几拍。
      吞佛虽还在勉力招架,仍是显了不支。
      伏婴眯着眼,冷冷看着对面的魔呼吸陷于急促,原本苍白的面颊现出潮红。

      然下一刻又有变故,远山火起,连绵一片,红霞升上天际,昭示着大事的发生。
      近乎口不能言的吞佛冷声大笑,喘息着问道:“你懂得弃卒保帅的意思么,伏婴师?”
      难道,吞佛真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伏婴心中总隐隐觉得不像,吞佛童子所表现出的矜傲,总给人留有余地之感,竟甘心献命于此?
      若是真的,恐焰城攻露城的阵仗,比他想的仍要复杂惨烈的多。
      银锽朱武,纵然有一夫当关的勇武,又是否真有脱出此局的能力?
      眼下唯有即刻杀灭吞佛,火速回援,局势或可有所纾缓。

      心意已决,伏婴当即催出绝命之招!
      笛声连绵,迷人心魂,一音压过一音,一阶高过一阶,闭了双眸凝了心神,只想着发出最终的杀招。
      忽得心口有刀剜般的痛,伏婴动作一滞,这时方才察觉有异样的音符入耳。
      吞佛以指腹按着的音,低沉得几不可闻,却蕴含浑厚内力,摧毁心脉。
      再看那魔,竟回复成一派气定神闲,冷璀的金眸,定定地看着鲜血从伏婴唇角溢出。
      他利用了伏婴的急躁与分神,在伏婴防备最低之时下了杀手。
      心脉尽断,就这样猝然夺了伏婴的性命。
      一时,乐停声息,吞佛怀着一丝不明的心绪,注视着伏婴的结束。
      伏婴濒死时的那怪异眼神,吞佛昨日已经得见,而当它再次出现的时候,吞佛才最终确信自己没有错看。
      伏婴的最后一个行为,让吞佛睁大了双目,掩不住惊诧。
      嘴唇翕动,吐出最后的咒语,诡异光芒自他周身散开,他的身体随之化了纤尘,随风流散。
      只有那覆面的青铜面具直直掉落,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留下。
      有些事情,没有人能猜到。
      例如伏婴根本就不想让世界上留存任何他存在过的痕迹,就像他其实从来就没有冀望过得到朱武的心一样。
      他无法控制的事很多,包括他和朱武之间最终成了那样,也包括他于公于私都强烈至斯的挂怀最终让他身死于此。
      但有一点很明确,他宁可朱武从未在乎过他。

      伏婴所部的后方,忽传来喊杀之声。
      是螣邪郎率军绕行,与吞佛前后夹攻,围剿露城先头部队的计策。
      此番焰城魔君没有出战,并非诈术。方才山头燃着,只是螣邪依计率军举火而已。
      焰城的战略,仅仅是步步为营,并没有制定到直捣露城的那一层。
      可伏婴的性子,就被吞佛牢牢把握并加以利用了。

      酣畅大胜,螣邪倚了邪薙,嚣狂而笑,“心机魔,真是好算计。”
      “吞佛不敢当,少主同样厥功甚伟。”嘴上说的是敬辞,语气倒是戏谑的。
      “你是如何能肯定伏婴师会落入你的计中,他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又是什么意思?”
      吞佛沉默良久,只是答了一句:“这个问题,我想得并不分明。而且,这个答案,我或许并不想知道。”

      风声呜咽,梦断命绝。西风残照,刻录下又一桩不堪卒读的事纪。

      ******

      数个甲子的流转,似是眨眼一瞬,却又似几生几世的沧桑。
      银锽朱武将关于那人的回忆葬在了心里刻在了髓里,埋得很深很深,甚至容易错觉他是不是已忘了。

      所谓分久必合,异度重新一统的那日,异度众魔,于露城之下拜伏朱皇。
      银锽朱武立在城楼之上,想起久远以前他在此观望着前线烽火,而那时,身边是总有那么一个人陪着的。
      他助他,因为伏婴一族长久的传统使然;他怨他,因为银锽朱武从来不是一名合格的主君;他躲他,因为面具下所掩的惧被揭破的秘密……可是,没有什么可以改变的是,他爱他。
      似乎这一点,倒是找不出什么理由来的。

      如有所悟,朱武打量起阶下侍立的一班魔将,目光停留在现已为他部署的焰城之魔身上。
      “吞佛童子。”
      他知道他的名字,他也知道他做过什么。
      被点名的魔物淡淡应声,容色依旧不起波澜。反倒是立在他身旁的螣邪脸上显了异色,似要开口辩解什么。
      吞佛以眼神示意螣邪冷静,等着朱武的话。
      “你上前来,我有事相询。”

      “我听闻魔界术法中有招魂秘术,你可习得?”
      “吞佛略知一二。然容吞佛提醒朱皇,逝者已矣,所谓招魂,不过是生者给自己制造的幻象。”
      听到回答,朱武紧紧地攥了拳,似在极力忍耐什么。然而当他再次开口时,语调却出奇平静,“无妨。告诉我施行之法。”
      “是。然另有一事,此法必须依附于逝者生前所有的一样物品。”
      原来,如此。
      伏婴身后留下的最后一个谜团,便是朱武曾经遍寻了,都没有找到任何他的遗物。
      这一点朱武一度是极恼恨的,伏婴显然是故意的,不给他留下一点念想。
      他自以为是为了朱武好,他一厢情愿地轻视自己之于朱武的意义。
      这是朱武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他的一点。
      现在看来,他的意图终于完完全全地明晰了。
      他连一个幻象都不愿给朱武留下,他不希望朱武沉溺于这种无谓的绝望,可是……
      “呵,他倒真是把一切都毁了个干净。”朱武开腔,满是苦涩的嘲讽。
      伏婴,你很自以为是,你知道吗?
      “朱皇……”吞佛忽得想到一事,心中触动,犹豫了少顷,还是说了,“如果不出意外,伏婴师应当还有一件东西留存于世。”

      在他们当年决战的荒原,伏婴师毁去自己的身体时,还余了那个面具。
      “咒法我已告知朱皇,吞佛不敢欺骗,此处确有这么一物,然是否能找到……”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一寸一寸,徒手去掘,指掌间已磨出了点点滴滴的血。
      朱武就像感觉不到似的。
      有没有意义,能不能寻到,他已不再去想。
      麻木的指尖忽得触到一样冰冷硬物,颤抖着拿起,熟悉得刺痛了他的眼。
      鎏金的铜,华美的蓝色的纹。
      多么讽刺,曾经伏婴处心积虑地用它来掩饰那个秘密。
      但实则朱武很早就知道,亦从来不在乎。
      他们间的误会和默契竟然是同步堆砌起来的,积得很高很高。
      他们最看得清彼此,却又最看不清彼此。
      现在,朱武即将拂逆伏婴最后的心意。
      生涩的咒语缓缓念出,朱武怔怔地看着虚空中徐徐形成一个身形,淡青的袍,清秀的颜,一如记忆之中镌刻下的样貌。
      “伏婴……”
      喃喃着唤他,朱武踉跄地走上前去。
      他们拥抱、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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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迷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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