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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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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车站旁边,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时间是下午五点五十分,正值下班高峰时段。每一部公车驶近,人们便会蜂拥而上,争先恐后,攀涌向车门,惟恐自己是芸芸众生中被遗漏的那只蚁。
一部走了,另一部又来。永无落空,都是要拿命来拼。
这场面太熟悉了,他竟看得有些泫然。投胎门前,富贵莲下,也是这么一幅光景。人人争恐,明知道一家门只能入一个魂,总是数十上百地挤攀上去,争得头破血流,踩得支离破碎,也不过一个得道。怎耐何?便再挤另一家。反正下一辆车总还会来,下一户富贵之门总还会开。有得争,总胜过无得争。
他知道,人间皆是如此。
一个职位,哪怕再平凡低等,挤破头抢;一间房子,哪怕叫到天价,通宵排长队购买;甚至一块特价瓜果,他们也要在超市中抢夺,收银台前长龙无尾。
只因为,人太多了。
不到你不争。
他不懂她要如何在这糜烂凡尘中寻觅到一方净土——不求快乐,但求净土。他明白不该奢望太高。
还是先办了要事吧。他展开羽翼,白翅振天,仙气凛然。和前几次一样,决定还是从空寻觅,最方便快捷——当然,前提是不要撞上了什么途经的飞机。他生性严谨,每次都做足功课,知道人类已经有了新的发明。
这些蝼蚁之辈,发展的速度太快。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便能胜“天”了。越低等级的生命,越发展迅猛。越泛滥,越繁华,都是绝地求生。
尚在寻觅方向目标,忽然——
“叔……叔叔……为什么你有……翅膀!”
他愣住,一时答不出话来。那是一个很小的孩子,以人类年龄来说,大约只有三、四岁左右。好奇惊讶的目光中,竟没有半分恐惧,直愣愣盯着他背后的一双大羽,似见到一件比宇宙飞船还有趣的惊人玩具。
他此趟降世极为机密,没借用肉身凡体,仅仅仙魂。然,无论千年万年,总还是有些过于纯净的凡胎孩子能看破仙魂。即使假借肉身,他们也能一眼望穿,真实无遗。
他摸摸男孩的脸,有些脏,是长久流浪街头不洗澡积起的泥垢。也许是被拐带来此沿路乞讨的。他看得多了,现在满街满巷都是这些孩子。才几岁大的娃,只会拼着命抓路人衣衫求钱,他朝若真长大成人,连祖宗的姓氏也记不起。
他尽量温和地说:“你看叔叔的眼睛。”
男孩依言望去。忽而,额印开启,光芒耀眼,万象骤变,从视神经侵袭入脑,四处搜索,寻觅到那块记忆,轻轻剔除,再沿路回收,从眼膜脱离。趁孩子尚未清醒,他又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白羽挥扬,展翅离开。
对于这些孩子而言,遇仙并非什么好事。时代不同了,天下不同了——再没有什么许仙和白娘子的传说。
半空中,烟云缭绕,视野无限。他再次张开第三只眼,扫描彻底。找到了!她——果然还在凡间!
觅到目标,他翱翔而下,如一只白鹫,动作幽雅,细腻悠长,一路直钻入恋恋红尘中,连一抹烟霄都没留下。
晚上六点二十分。
她摸索着肩膀上的CHANL本季最新款包包,低头翻索着。不果,有些不耐烦。取下遮挡住大半张脸的太阳眼镜,再仔细翻寻。终于,在包包低层找到那串调皮捣蛋的钥匙。
一边插入钥匙,一边将右手食指置于指纹扫描区上——一道锁太不安全了,她需要双重的安全。女人都喜欢安全,她不例外。
进屋,放下刚买的水果和便当。她一抬眼,便发现大厅有一陌生的人影。先一惊,待再细观察了,才发现那人高大壮硕,一脸正气,额间突兀地息着一只额外的眼睛,尚带金光。非凡人可比。
她这才宽下心,回脚勾上大门。钥匙信件随手一丢,倒在沙发上,长呼一口气:“原来是杨戩啊!别吓我嘛,还以为有贼进来了呢!”
他面色不变,凝神聚色,单膝跪地:“属下奉旨,请娘娘回天庭。娘娘,请跟属下回去吧!”
她耸耸肩,心不在焉,有些热渴,于是也无须客气了,甩开脚上的高跟鞋,摘下宽大的帽子——和太阳眼镜一般,都只是掩饰皮囊的一种“装饰”,叫人看不清,鱼目混珠。她晃到冰箱前,打开,全是啤酒,拿起一罐,拉开,饮下,冰凉透心,比仙酒还美味畅快。
她扔了一罐给他:“好东西,你没喝过吧!尝尝!”
他不敢接,更不敢拒接。于是接了下来,却未敢打开,而是放回她桌上,不动声色地还了给她。“娘娘,请随属下回去。天庭内外,少了娘娘,大家都焦虑惶惶,只要娘娘回去,定可万事平定。”
“哈,回去?”她又回到沙发上,手握冰冻啤酒,双脚不客气地搭在茶几上。多么畅快淋漓,若在天庭,如何有此等逍遥。“杨戩,你给我个理由:为什么我要回去?”
“娘娘,您贵为天界之母,母仪天下,天下众神万仙皆敬仰。您此等尊贵身份,要风得雨,万事如意,属下觉得……您根本不需要……”他是武将,不善言辞,这话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了。
还是她给了他一个顺便台阶:“我明白我明白!哈哈,杨戩,我知道你的意思。”
她虽嘴里喊着明白,口气中却无任何妥协意思。似思索着什么,忽而跳起来,从架上取出一堆DVD影碟,得意地晃到他面前:“对了!杨戩,你还没看过吧?这可是我主演的电影!还有,这个!这个是我参加电影颁奖礼时,帮他们拍的宣传海报!漂亮吗?我超喜欢这张的,三七脸拍得我很有母性吧!嗯……我最推荐的是这部电影,你既然来了,一定要看看!当年我可是凭这部电影拿了最佳女主角,从花瓶形象转型为实力派!可吃了不少苦头……”
他任她拉到沙发上,按压着坐下,又见她忙里忙外地开电视和DVD机,带着天真的炫耀。他不懂。他对凡尘的东西都不太懂。他说:“娘娘,请恕臣直言,这些凡尘人事的东西,娘娘还是不要太追求。娘娘本体远胜于这皮囊万倍,美丽芳华,天庭皆知。若娘娘愿意回去,属下立即命九宫天女准备蟠桃盛宴,众仙赴宴赞颂娘娘美貌,不比千辛万苦得这么一小群人类赞赏来得有意义。”
她一怔,有些颓然。“无聊!杨戩你真不懂女人心!”
他茫然了:“娘娘所指是……?”
她靠近他,极靠近,气息都吞吐在他面颊上,□□微露,如血红唇,一双大眼凝视着他与生俱来的三只神目:“你难道……不觉得我现在就很美吗?”她太熟悉挑逗男人的技俩了!这一口气息要吐得温热惆怅,恰到好处,便有勾魂夺魄之功效。
他望着她,不是太了解,还是望着她。他说:“娘娘,属下不懂。属下还是觉得娘娘在天庭上仪态万千时最高贵美丽,娘娘此刻投入凡胎,这皮囊怎及得天庭时千分之一的光辉。”
她气垒了。怎有这么不解风情的男人?哦,她忘记了。他不是男人,他是一只已千百岁的老仙虫,只不过恰好是公的罢了!
“娘娘……”
“好了好了!你烦不烦啊!”她放弃了,点了根烟,叼在嘴上。吞云吐雾,不比做仙人时差。“你不欣赏我的电影就算了!总之,这一世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下世请早吧!”
“娘娘……”他的任务就是带她回去,誓不轻易罢休。
“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别妨碍我!”
她不再理睬他,而是开始涂画指甲,鲜红鲜红地,比天庭上的红花还艳丽。指甲油干了,她将桌上的便当扔进微波炉加热,然后一封封拆开影迷寄给她的信,满满一箱子,一边吃饭一边看。
“看到没?人家影迷都知道我‘娇艳瑞丽无法挡,回眸一笑百媚生’!就你,老说我臭皮囊的!”
“你看你看!多少人迷恋我的美貌和演技!还说看了我演的戏后从此再无法欣赏别的女演员了!这才是我的忠实FANS!”
“这个啊,还说每看一次我的戏都要哭一次!大赞我演技精湛!”
“哈!还有威胁信呢!说如果我要退出就要自杀!多么热情如火!”
她嚷嚷着没完,一顿饭也不能安安静静地吃完。他站在沙发旁,不知所措。他要如何才能带这位主子回归天庭呢?来硬的总不行,她毕竟是主子。王命令他下三界寻觅她,就是知道他最适合这任务——拥有洞悉天下一切真伪的“三只眼”,以及不屈不饶永远坚持的耿直性子。
他不能让王失望。
终于,他搬出了最王牌的后盾:“娘娘不记挂天庭风光,那……玉帝呢?娘娘莫非也不记挂玉帝吗?”
她停了嘴。总归有一样是道中了她的心坎。叫她无法再听若罔闻。
是的,“他”,永远是她心头最痛的那一点。
他以为她终于动心了。不料笑容骤然从她朱唇间销声匿迹,不复存在,她恨恨地说:“不要提到‘他’!”
他收了口。即便隔了世,她依然是他的主子。主子说不提,他便不提。
只是,前因后果,宿愿未明,她与“他”,究竟为何到如此地步?
臣不该问,但臣不会不想。
她垂下双眼:“‘他’有他的做法。我也我的选择。我……”她便似负气般:“我今生也是有极爱之人的,不见得非‘他’不可!”
“娘娘!”
门铃骤起,如此一个时刻,便似解救了尴尬的他们。她飞扑上前,掩饰不住的欣喜,扑至门前,又一顿,略为整理了发际裙脚,才轻轻开门。迎面赫然一束艳丽如春的玫瑰,像她,是今世的她。
“HI,怀玲!我们有28个小时没见了!我好想念你!”
她捧起花簇,欣喜若狂,抱住送花的少年就是深深一吻。少年年轻帅气,穿着最时尚流行的衣着,鼻翼上还有一刻闪烁的鼻钉,映照得格外灿烂生辉。虽然,他看起来只有她一半的年纪。
他们抱在一起,像天下间所有热恋中的情侣。狗仔队的报道未必都是虚造,至少,这次是被他们摸中了。
一个是曾获得最佳女主角的实力派女演员,曾经风花雪月,曾经苦尽甘来;一个是新入行的音乐少年,家里有雄厚财力撑腰,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头,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她一边拉他进屋,小心关好门窗,一边悄悄挥手叫杨戩滚蛋。接下来是情侣独处的时间,不该有个外人来杀风景。尽管是少年看不见的“外人”,但她看得到,她无意表演自己的情戏给他人看,哪怕那人是一块木头。
杨戩听话地“默默”退出了屋子。他并不想见到她与王以外的男人亲昵,他更知道自己无窥视的权利。离开前听到的最后几句,是他们在讨论后天怎么离开这城市。离开?她要离开?哦,对。屋里四处都收拾妥当,并无太多陈置——她决定要和这少年离开这城市,她决定要退出影坛。他们要到一个遥远的国家举行婚礼,无人可以骚扰,没有狗仔队的婚礼。蜜月结束,再回来,然后他做他的音乐人,她做她的家庭主妇,陪着他,生儿育女,当个普通的凡间女子。
她炫耀招摇了那么久,却不再当她的“实力派女演员”了。再美的女人也会老,她此刻成了凡人,同样经不起衰老。不愿十年后再后悔留下了苍老变丑的一面给世人品头论足,她选择在还美丽的时候退出。激流勇退,三十年后想起,至少还值得回忆。
女人所有的归宿与梦,终究还是爱。
她也渴望爱,平凡简单的爱,有一个深爱着自己的男人,狂热地迷恋着她。
而非琼楼玉宇,烟雾缭绕,众仙倾首,却迷惘虚幻,摸不真实。
杨戩回到半空,俯视着这繁华迷幻的城市。家家灯火通明,将夜都点燃了——人间已无“黑”夜了,只要他们想,能点亮世界。
人类已拥有照亮自己的力量。并非仰仗神力。
杨戩惆怅地缓缓吐出一口气。在他成仙的那个年代,世人并非如此的。大家都很恐慌,也没有依靠,浮萍般的一生便跌跌撞撞过去了。所以人们渴望成仙,只有成仙才能为所欲为。
可现在?人胜神仙,连堂堂天界之母都留恋尘世。他自己也不知道。若他诞生于这个时代,会否还选择成仙。
同样一件事,隔了百年,又另一番选择。何况千万年来。
次日。
一直到下午,他才敢动用神目,光芒一耀,确定娘娘今世的“情人”已离开,羽翅辗转,落到娘娘身后——她在汽车经纪处,准备交车。她要离开这国家了,屋子和车都已无用,全作处理了。广告也这么说的:一卡在手,世界通行。只要有钱,哪里都来去自如。
汽车经纪是老道了,一再表示:“放心,周小姐,我们绝对不会透露车子是您转手的。”
她微点点头,戴上墨镜,加上帽子,大半张脸就这么模糊了。其实她早已没有年轻美貌可遮掩,但有些事,人明知故里仍然要假装不知——她会说,她是怕狗仔队拍到她的生活才遮掩,而非怕他们拍到她的鱼尾纹与日渐松弛的皮肤。
出了二手车销售中心,她转身想招出租车,一回身被吓得不轻。“杨戩!你……你吓死我了……怎么突然站在我身后?”
他忙跪下身子:“属下该死,害娘娘受惊。”
“好了好了!”她摆摆手:“别动不动就该死不该死的,我也不至于为这么点儿事叫你去死。”
“娘娘宅心仁厚,感天动地,属下无限感激。”
她半拉下太阳眼镜,白了他一眼——这看似呆头呆脑的小子,该不会是故意讽刺她的吧?
她烟瘾犯了,也不想在大街上被人当神经病抓走(无仙根的凡人见不到杨戩)。拉着这木头小子躲到后巷无人处,才松手:“啊,杨戩你……”她抓了他胸口肌肉一把,又有了新发现:“你小子身材不错呢!”
他生性憨直,未发现自己被吃了一记大豆腐,只直觉此接触逾越了,忙后退一步。“谢娘娘夸奖。”他是武将,身材总没差。
她嘴角扬起笑:“仔细看看,你模样也不错,长得倒是挺俊。”她又“逾越”地来回抚摸了几次他坚毅的面孔:“可惜啊,也是个木头做的男人。无趣地很。对了,你那只可爱的小狗狗呢?”她这才发现他身后少了点儿东西。
“回娘娘,此番不是战斗任务,属下将它留在天庭。若有情况,它一啸属下即知。”
“哼!无聊!”她点起细细长长的香烟,再次将他困在烟雾迷惘中:“你也只有带着的那只小狗狗比较可爱!”
她慢悠悠地抽着那支烟,一点儿也不紧张。他知她仍无回意,便是逾越,有些话也不得不说。
“娘娘,属下以为……玉帝乃天上王者,光芒四射,非凡间男子可比拟。娘娘何苦贪慕这一名普普通通的凡人之爱,反而背弃了玉帝的倦宠……”他努力“说动”这位心迷凡尘的主子,毕竟这是他的任务。
那一瞬间,她眼里似流转过万千年间的光华,无限孤寂。长叹道:“你说得对,他是堂堂玉帝,无人能比。多少人渴望他垂目一眼,可是……可是……他却有一样东西是永远无法给我,而人类男子可以……”
他不敢搭话。她人虽靠在墙侧,心却飞过了千世万代,不是他所能及。
她苦笑:“是疯狂的爱,无法自拔的爱。”
她弹弹手上的香烟烟灰,淡然道:“他身在王座,凡事皆需以帝王身份决定。他不能狂热,不能动情,即使心里有过这样的念头,也要生生坐死。他需要的只是冷静、公正、威严。几千百年下来,他便什么冲动、感情都忘记了。”
她又说:“有时候一个女人要的东西很简单,但正是因为太简单了,许多男人都拿不出来。”
她沉静了。
许久,久到烟都快烧绝了,她才轻弹下。自袋中取出一份刚买的报纸,最新的,娱乐版,头条上有她的大照片,标题写着“周怀玲恋情大秘闻之五:最新消息,闺中姐妹唐玉珍作证——她已堕过三次胎”。
她指指另一张新闻照片中,那个抹泪的女人:“你知道她是谁吗?”
他摇头。他的三只眼可看通三界真伪,却无法明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情仇。
“她是一个表面和我亲热地姐妹相称,实则经常背后捏造些莫须有事件报给媒体的女人。”她无限怜惜地看了一眼那张照片:“我真的对她恨之入骨。”
“娘娘……”
“可就连这种恨,也让我如此珍惜。因为天庭是看不到的。嫉妒,怨恨,中伤,伪证,疯狂……有人相信,有人咒骂,有人鄙视……万千情绪,仅在凡间才有。你明白吗?”
她询问的表情,好像一位温柔慈祥的母亲。
“天庭上确实是美丽绝世、万神景仰,可我是死的,每日就梳妆打扮,瑶池赏荷,蟠桃盛宴。穿着华贵的衣服,向每位来访的神仙抬手,放下,再抬手,再放下……没有尽头,就像一具打扮高贵的偶人。可在凡间,我却是活的。我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热血。因为会衰老,所以珍惜光阴;因为会受伤,所以才感觉到痛;因为会爱人,才明白被爱是如此可贵。”
他看着她,风从东面迎来,吹起她帽子间藏纳不住的鬓角发丝,像瑶池宴上舞动的仙女般姿意幽雅。没施脂粉的面孔上,写着一个三十八岁女人日益沧惶的面色,每一条纹,都刻着深深的经历与时间。刹那间凝视,竟如此美艳,甚至叫他有了几分心动。
心动?
他是一名仙人,七情六欲早断了根。竟会心动?
然而,天庭上雍容绝世的娘娘也会倦恋红尘,凭什么保证一名武将不会动情?
哪怕明知她是玉帝所有,是他主子的人,心波若起,如何抑止?
他看呆了。
他有些无措,甚至莫名恐惧,猛地跪下,拜倒:“娘娘,请随属下回去吧。凡尘再好,终有各种苦楚,还有生老病死,如何是娘娘贵体所能承担。娘娘!”
他希望她答应。她要回去了,才能断了他刚才那可怕的念头。
可她没搭话,默然许久后,将指间的烟弹落,略微整理了帽子和太阳眼镜,越过他身侧,径直走了。没有回头。
他跪拜在地上,不敢起身,不敢动。
一背脊的冷汗。湿了衣衫。
苍凉的无语。
晚上。
她收拾好最后的行李,都是些化妆品护肤品之类的,全部一大手袋装好了。早早上床歇息。次日凌晨,才五点,她爬起身,梳妆穿戴好,化好妆容。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展笑颜。今天,她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她提起手袋出门。她和他约好了今天最早的班机,去欧洲。换个国家,换个身份,从此前尘与她无缘,她又成新人,当别人的美娇娘。
她匆匆下了楼,才想起她的宝马昨日已易主。她只能走出大街上,去招出租车。清晨天尚未全亮,仍有薄雾,萦萦绕绕,模糊暧昧,好像天上人间分不清晰。
她立在路边,还没见到出租车,忽而后脑一阵激痛,几乎让人失去知觉的痛。
但她仍有知觉。
“白痴!谁让你下手歪了,你看,她还没死,还瞪着我们呢!”
“我害怕嘛!妈的,我第一次背后敲人!”
“真是生人不生胆!快,趁没人,拖到后面去!这女人穿得都是好料,肯定带了不少钱!你看,真他妈的都是钱啊,好多钱!这女人该不会是要跑路的吧?带这么多钱在身上!喂……你看她还盯着我们!棍子给我!妈的,我叫你盯!叫你盯!……好了,搜完她身上没有?趁没人,快走吧!”
“等等……你……你看她的脸……是不是有点儿像那个名演员周怀玲?”
“什么?不会吧?我来看!妈的,老子是她的影迷,对她熟悉得紧……呸!这老太婆怎会是周怀玲!周怀玲是个超级大美女,哪有那么老那么丑!”
“可是,真的越看越像……”
“呸!你眼准还是我眼准?周怀玲的电影我全看过了,怎会不认得!以为随便化个浓妆就是周怀玲吗?哼!好了,快走吧!别等有人来了!”
脚步声渐远。她浸泡在血水中,看着黄灰色的尘土,看着迷徨的雾,这世的躯体,再也动不了,连抬根手指都不行。
“她”死了。
不!不!不!不!她不甘心!
她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享有崭新的人生。前半生她拥有了名誉和梦想,下半生,她想拥有爱。无尽的爱。
她想起在机场等待着她的少年。他对她一往情深,如此迷恋,他能给她截然不同的愉悦,是天上那个男人无法给她的。
可她已经无法赴约了。
他会怎样?机票已买,飞机会准时离地,他会抛下她,独自赶赴异国,展开全新人生?
不!
她不甘心!她不能就这么死去!
前尘往事,走马灯般闪烁而过,她经历得太多,六世轮回,已有些恍惚。深深的不忿与不甘,就像她扭曲变形的肢体般,血肉模糊,拆分不出,解毒不了。
欲望让她分裂。一个她虚脱而出,乘着依依不舍的倦恋,直冲云宵,沉入肉眼看不到的微小,在云雾缭绕的殿堂楼阁间,细细寻觅。每一个角落,每一处凌宵。
终于,她找到“他”了。
“他”坐在书房中,侧首阅卷,案上放置了层层高塔般的案卷,都是那些臣子们递送上来的三界问题。全部阅完批处,不知要到何月何年。
她微恼,那些不知体贴的可恶“臣子”。尤其是太白金星,那个不务正业总是诡计多端的家伙。
她看到“他”额间有倦意。“他”总是如此,万民在上,自己在下。作为一个王,“他”过之无不及。可作为一个男人……
她忍不住靠到“他”身侧,抬起手,轻轻为“他”拭擦。虽无汗,可她总能感觉到“他”的汗。
“他”似从梦中惊醒。猛地抬眼,发现她立在“他”身侧,薄薄的一个魂儿,无主,飘乎。不禁有些恍然,久久才喃道:“啊……又一世了……”
她低下头:“是的,又一世。”
“他”无限倦宠,仔细端详了她许久,才道出第二句:“你……似乎又有些不同了……”
她附和:“是的,我有些不同了。”
仙雾瑶尘中,世界骤然沉默在这无尽虚空里。“他”与她,仿佛到此为止,已说不出第三句。他们一直谈论的,都是天上地下,三界鼎盛,而今,这些都无意义了。论私,“他”堂堂三界之主,竟也词穷了。
她看着“他”,这个光辉耀眼、无上荣光的男人,她的男人。“他”有着刀刻般俊美无双的面容,身穿金光龙袍,头戴金玄神冠,无可比拟的威严气势,凌驾万神之上的霸气,统驭三界的神力仙气。
“他”真的很完美。
可完美,不是她的需要。
不是任何一个女人的需要。
“你,还是不愿回来吗?”思索良久,“他”似乎终于找到心底真正想说的那句话。尽管只是很简单理所当然的一句,“他”还是想了良久。
“是的。”她泫然注视着“他”。
下一次,再见不知何时。
他以为,最好的王,就是灭绝自己所有私念,一切秉公而断。他有他的身份,就该有他的担当。
她以为,她需要的爱,就是一种私欲的爱。无须奉上天地三界,只要在她身边,当她美丽时称赞她,当她疲倦时陪伴她,当她难过时安慰她。
他做不到。
她放弃不了。
在这繁华逍遥、众仙俯首的天庭,她寂寞得无以复加。所以她眷恋凡尘。
有爱,才有恨。
在天上,她甚至连恨这个男人的权利都没有。
于是生生不息,念念不忘。在这场简单又复杂的战场上,“他”和她,仅仅作为一个男人和女人,挑起了这一幕冷战。
萦绕徘徊。毒早已深埋,挖不出来,呕不下去。
下一世,又落谁人家?
杨戩如梦初醒,天眸搜寻,才发现,他的娘娘已离了人世。
不过半日!天地骤变!
他匆忙扭身,如一只箭,直入地岩,没入三尺,奔向阎罗殿堂。阎王判官皆在,见他驾到,忙恭迎:“二郎神君……”
他顾不得这些繁琐的礼仪,急问:“娘娘呢?”
阎王瞅瞅判官,判官瞅瞅阎王,额间都有汗,脑袋又低了三分,道:“微臣此等身份,如何有资格审判娘娘。娘娘她……她……”
他急:“她到哪里了?”
“她已自行离去,应是朝奈河桥的方向……”
他拔腿狂奔,只盼追得上轮回转世,另一场戏幕,另一个时代,又另一种光景。谁能判定。
奈河桥上,孟婆吓得匆忙下跪:“回……回二郎神君大人,娘娘她……她已过了桥,投入人世了……”
他愣住,终究,还是没赶上。
另一辈子,又要重头寻觅。
他望了望台上那碗混浊的汤水,平静无波,浊不见底,便似人世红尘般,揣不清酸甜苦辣咸——唯有尝过的人,才知道滋味。他问:“娘娘没喝?”
“回二郎神君大人,娘娘她,从来都不喝。”
她从来不喝。
第七世了。记忆仍灿烂,清晰如昨昔。
每一世都死于非命,可她,还是选择为人。
他追寻了七世,如今,还有第八世。他还没能将她带回天庭,无法完成王的任务。他也不得回。
无限惆怅之中,他缓缓端起那碗热汤,看着震动引起水波微抖,有种模糊的诱惑力,吸引着他。
喝了,便忘记前尘。脱胎换骨。
只要喝了。
孟婆惊疑地望着他,不明白这位俊美高壮的武神,要做什么。
可世间上,又有谁知道谁要做什么。
都是渺茫浩瀚中的一只蚁。在公车站中,在投胎门前,在富贵莲下,在每个人的心中,群情汹涌,攀挤而上。
究竟,恋慕的是什么,渴求的是什么?
自己也摸不通透。
他骤然想起昨日下午,她的鬓角发丝在风中舞动的旋律,如诗,微妙。虽然,那只是一个已逝的臭皮囊。
可他好歹,也算动过了情。
怎舍得一口喝下,便全数忘却。忘了,本就容易,只有记得,才最伤绝。
就像他们。
一个,是光芒耀天、却守不住情人的玉帝。
一个,是迷恋红尘、堕入凡间的娘娘。
一个,是追寻七世的杨戬。
太过执着,便走不出囹囫。在自己划下的圈中不断徘徊。
没关系,反正,还有下一世。
所谓的“轮回”,不过就是为了将这份遗憾蔓延到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永垂不朽。罢了。
—— 全文完 ——
2007年5月25日初稿
收录于《COCO奇遇》第一期(现已上市)有兴趣的人请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