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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柒:陈皮阿四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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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鼓戏】
清明时节雨纷纷。
四辆黑色的路虎和一辆林肯停在山脚,这年头就开得起这些车的人可不多见,在长沙扳着手指头也数的过来。但偏偏这些人都没见过。路虎上下来不少人,各自去后备箱拿扫墓要用的东西,整齐划一,像是演练过很多次。
直到外头准备的差不多了,一个人走到林肯旁,站在林肯车旁的人才轻轻敲了一下门,然后打开车门。同时,有人打开黑色的伞为即将下车的人挡雨。
“花儿爷,都备好了。”
车内传来手机按键的响声,噼噼啪啪,看来车里的人对手机操作很熟悉。
半晌,终于有人下车。黑伞恰好挡住了他的脸,只看得见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他在车门边站定,手里还拿着一个粉色的手机在打字,始终没抬头,神情很是认真。
“花儿爷,今儿下着雨,前头山路不好走,您要不就在这儿等吧?”一个人说。
啪。
粉色的手机被合上,西服里穿着一件粉色衬衫、拿着手机的人抬起头来。
那张年轻的脸也就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模样,长得很是好看,眼角处还有一颗痣,显得阴柔许多。但他眼中却透着三十岁的深沉、世故和机敏。这样复杂的气质竟然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少年就是解雨臣。老九门解九爷的孙儿、二月红二爷的小徒弟,也是如今解家的少当家。
“师父刚走没几年我就偷懒,不合规矩。”解雨臣啧啧几声,斜着嘴一笑,“叫人把那几盆海棠花带上,上山。”
二月红活了一百多岁,按他们这一行,照理说是赚大了。对二月红自己来说,他答应的事都做到了,他没有辜负张大佛爷和那些对他有所期待的人。同时,入土之后,他也兑现了对他一生之中唯一深爱的女人的承诺——生死同穴。
解雨臣一边在泥泞的小路上走着,心里一边琢磨着过会儿见了二月红该说些什么。
师父,棺材是按照你的吩咐打的,比师娘高一截,你用的还习惯吗?不好。师父,师娘和你见着面儿了吗?不好。师父,这几盆海棠都是我亲自挑的名贵品种,您要是种不好,世上谁也种不好了。不好。
解雨臣忍不住“啧”了一声。
他身后的人忙道:“花儿爷还为东城的盘口烦心呢?您放心吧,等回了北京,兄弟们有数,要不了几天就拿得下来了。”
解雨臣一挑眉,悠悠道:“我听说霍家也有人对那个盘口有兴趣?”
“好像……”那人踌躇片刻,笑嘻嘻道:“好像是有这么一说……”
“霍老太太的那几个孙儿不都去东城看过了?那个霍什么来着还请我去戏园里看了一出戏,啧啧啧,人长得不怎么样,选的戏也实在没品位。霍家……”解雨臣拖着尾音,有意刁难那人,“李叔你这可不行,我早知道的消息你不知道,我不知道的消息你也不知道,我要你做什么?给我种花还是清早给我开嗓儿?”
叫李叔的人年过半百,听说是原先二月红身边的人的儿子,饶是见多识广、久经世事的人,闻言还是一颤,加快几步走近了些,“花儿爷说笑呢!就我这笨手笨脚,给您种花还不得糟蹋了花!花儿爷放心,盘口的事我不会再拖,利利索索就给办下来。”
解雨臣嗯了一声,走了几步却突然站住,回头问:“前几天你去霍家的时候见着秀秀了吗?”
李叔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他怎么知道我偷偷去了霍家见了霍家的人?想着便看了一眼脸上微微笑着的解雨臣,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撑起解家,也终于明白——有些人不是自己对付得了的。
李叔忙说:“见着了,见着了,霍小姐还问起您来着。”
解雨臣释怀似的点点头,自言自语道:“算这丫头有良心。”说罢就往前继续走,一边走一边说:“东城的盘口倒真是块难啃的骨头,但拿下来是早晚的事。等我一回北京,你就安排我和秀秀见一面。就在……新月饭店吧。我记得秀秀上回儿拍卖见着个明初的镯子,这次拍下来送她,她肯定喜欢。”
李叔听得一头雾水,“花儿爷要在新月饭店见霍小姐?”
解雨臣没回答,他从不重复。
李叔又道:“花儿爷要拉拢霍家是好的,可霍小姐小了点儿吧……”
解雨臣回头瞪他一眼,道:“谁说要拉拢霍家了?拉拢霍家我就去见霍老太太了。我想见她不行么?”说完就走。
李叔不敢多问,连想都不敢再想,忙带着人跟上去。
没走几步,解雨臣突然站住了,低声嘟哝了一句:“花鼓戏?”
“花儿爷?”李叔凑上去。
解雨臣示意他们别说话,细细听了一会儿,嘴边带着一抹笑,眼中却有些疑惑和猜测,朝身后道:“东西都留下,你们就在这儿等我。”
看这架势解雨臣是要一人上山祭拜了,但谁也不敢劝,只好站住了。
解雨臣踩着泥走出去几步又返回来,抱起一盆海棠花,一个人淋着小雨往二月红的墓走去。
解雨臣嘴里哼着花鼓戏的调,一步一步走到二月红墓前,轻轻把海棠花放下,朝墓碑鞠躬,道:“师父,小花来了。”
说完这句话解雨臣也忍不住自嘲一笑。一路上想了这么多话,到头来脑子里就跑出这一句,也是,当年最爱听师父似笑非笑说“小花,走一个”。
待他站直身子,他身侧站着一个长辈,看年龄做解雨臣的爷爷也足足够了。那人穿着一身藏青色长衫和一双黑色的布鞋,如果不是解雨臣亲眼所见,这个年代真没有几个人打扮得这么“古董”了。
长辈侧头看解雨臣,道:“解语花?”
解雨臣也侧头看他,道:“四爷?”
那人面不改色移开视线,看着二月红的墓碑道:“不愧是解九的后人。”
“哪里,是师父教得好。”解雨臣也移开视线,看着墓碑笑着答。
陈皮阿四。老九门平三门第一人,也是二月红的徒弟,细细一算,还是解雨臣的同门师兄了。可惜后来被二爷逐出师门,故而解雨臣还是第一回见着陈皮阿四。
解雨臣对老九门的人还算熟悉,毕竟从八岁起,他要做的就是了解、涉足、掌控。但这位四爷却很少有人提起,听说他行事狠辣,也好像是因为这样才被二月红赶出师门,甚至不许他踏入长沙。
解雨臣扫了一圈二月红的墓,看已经被打扫过,说道:“没想到四阿公会来扫墓,也没想到四阿公还会唱花鼓戏,更没想到四阿公是一个人来的。”
陈皮阿四道:“你也是一个人来的。”
“我不一样,没有人想杀我。”顿了一下解雨臣道,“况且我的人就在不远处。”
陈皮阿四冷笑一声。
解雨臣道:“四阿公应该记得师父很喜欢海棠吧?四阿公喜欢海棠吗?喜欢的话我叫人给您送几盆去,都是名贵种儿。”
陈皮阿四道:“师父喜欢这些风雅的东西,闲着没事儿也能摆弄一天儿,我除了倒斗杀人没什么兴趣。花儿爷你自己留着吧。”
“四阿公这一声‘花儿爷’我可不敢当。就算我想,我爷爷也不答应啊。”解雨臣笑,“四阿公喜欢做的事倒也有意思,只不过师父面前不该说的就别说了,现在也是新时代了,有的事……”解雨臣伸手拢在嘴边,神秘地低声说:“是犯法的。”
陈皮阿四瞥了一眼解雨臣,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走出几十步自言自语似的说:“解九家的小屁孩儿,哼。”
没走出几步他身后响起了花鼓戏。解雨臣唱戏的声音和他说话的声音倒是两相径庭,那依依呀呀的声音一时间将陈皮阿四拉回曾经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岁月。
他站在院子里,扎着马步,屁股下面放着一盆海棠花。二月红站在一边,嘴里教着戏,他心里不舒服,但还是认真地跟着学。
唱错了就给二月红骂一顿。
唱累了师娘就喊:“阿四,来喝口水。”
渐渐的,陈皮阿四走远了,直到听不见花鼓戏的声音,他缓缓回头,看见解雨臣一人站在墓前,淋着绵绵细雨唱花鼓戏。
突然不想再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