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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秋雁 入宫 ...

  •   车辙深深,一面高墙两处景。
      冷宫幽幽,三年寂清三年心

      很小的时候,我喜欢趴在阁楼的窗上,眺望眼前那条长长宽宽的河流。夕阳照着那河,河水微微发颤,抖落出一片片金色的鳞片,晃的我几乎睁不开眼了。太阳血红,染着了云,染着了水,只有那南行的秋雁才会义无返顾的向那太阳飞去,燃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母亲总说:“那就是幸福,像飞蛾扑火一般虽痛苦但快乐。”她总是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哭泣落泪。泪水溅在我的手臂上,灼出儿时的惊慌和无助。父亲并不喜欢母亲,他喜欢窝在书房,写一些风雅的诗词,接着去参加各种聚会,最后喝得酩酊大醉的回来。

      母亲从不下楼,父亲也从不上楼。他们即使见面也像是接见什么重要的客人,彬彬有礼。后来父亲又娶了蔓娘,一个舞女。阁楼的那段楼梯仿佛是一个过渡。楼下是父亲的春天,楼上是母亲的冬季。而我,夹在中间,不知所措。

      蔓娘和母亲一直避免单独的见面。蔓娘刚进门的时候,一直惧怕着神秘的正妻。因为母亲从不露面,她默默的住在阁楼上,用沉默表示自己对妾的不满。母亲从不过问蔓娘和父亲的事,这让她觉得羞辱,感情的羞辱,正妻的羞辱。蔓娘也不问起母亲的情况,因为父亲也不是很清楚,他在很久以前就对这位柔弱的正妻丧失了兴趣,只留有一点书生对于礼教中“正妻”这一名词的尊敬。蔓娘的问题只会让他想起自己的不忠情,这使他尴尬。

      父亲得罪上司被贬,家里越加的困顿,母亲不再呆在阁楼上了,因为父亲打算把它卖给别人。这对于母亲是个不幸,因为她将和她的羞辱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正妻的神秘感被彻底的瓦解了。蔓娘发现这位神秘的正妻不过就是一位柔弱的小女人,懦弱自卑,逆来顺受。而沉默,作为一种不满的方式并不能成为一种威胁。母亲开始咳嗽,不停地咳,脸色越加的惨白,蔓娘所受到的,来自丈夫的宠爱,让她嫉妒又无可奈何,她拼命的咳,似乎想把自己的羞辱咳出去。

      母亲的病在加重,整个人憔悴不已,弱不禁风。

      那天,蔓娘当着母亲的面,向父亲提出要为母亲提前准备后事。父亲不满地摔了筷子,然后离席而去。一场家宴不欢而散。蔓娘为此和父亲大闹了一场。第二天,一副墨黑的棺材抬进了院门,被置放在佛堂门口,母亲每天的必经之路上。那天,母亲一看到那个黑色的不祥物,就晕了过去,手中红色的佛珠散落一地。从此,母亲卧病不起。

      我整天的陪着母亲,听她叨念着父亲和蔓娘的“罪行”,父亲在“棺材事件”中的妥协,让母亲彻底的绝望了。而我这个在之前的岁月中一直默默无闻的瘦小女孩,一下子,在母亲和蔓娘的战役中变的十分重要。母亲让我去找父亲,让他教我诗词歌赋,占着他,不要让别人占住他。母亲却不知道,父亲看到我只会想起她,我会使他更尴尬。我不去找父亲,却总是会悄悄的躲进父亲的书房,看会儿书,在他来之前,走开。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地变的美丽,母亲的病时好时坏,我的蜕变让她异常的欣慰,仿佛看到自己的青春在我的身上重现。16岁,又是一个深秋,当那些秋雁再次徘徊在家乡的天空中时,我的美貌已然惊世骇俗了。那年,求亲的队伍排起了长龙,各方的邻里乡亲纷纷送来丰盛的聘礼,却被父亲一一回绝了。父亲想把我送进宫,这是光宗耀祖的好事,也是能使父亲官复原职的唯一出路。那几日,宫里的人频繁地出入不大的庭院,不断对盛装出迎的我颇加称赞。之后几天里,我被告之,自己入选了,将即日入宫。

      临走的那晚,我蹲在母亲的脚边,第一次发觉其实母亲是如此的美丽。母亲强撑起身子,握着我的手,满眼的失望和不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落泪。我默默的蹲着,一声不响,整整一个晚上。母亲直到熟睡,手还一直紧紧的抓着我,不肯松开……

      第二天清晨,我穿着纱质的红裙,像一位最端庄美丽的公主,在满院的寂静中跨上了马车。房前,那两只红色的灯笼在深秋的寒风中瑟瑟抖动。同时,一副墨黑的棺材铺撒着白色的冥币,从后门悄然运出。母亲走了,最终也没有勇气亲眼看到我走上马车,离她而去。一只失群的秋雁在空旷的晴空中高声悲鸣。车窗外,阳光异常耀眼,我一声不响,闭上了双眼,任凭马车在砾石路上上下颠簸,泪大颗的淌下来,冲花了脸上的艳妆。

      那一日,长安的街道两旁开满了淡雅的□□,我所坐的马车轰隆隆的前行着,慢慢的融进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华丽马车中。那一天,车轮轰隆隆的鸣响了整个夜晚,震动了整个长安城。无数美貌的少女,怀着各异的心情,涌进了“神”的宫殿。

      宫中的日子一直很平静。每年的秋季,都可以看见成群的乌鸦在巍峨的宫墙中盘旋,哑哑的悲鸣。自从我被贬到长安巷,已近四年了,生活平淡,没有任何嫉妒和敌意,就像是当时阁楼上的母亲,寂寞的一塌糊涂,只是母亲对此无可奈何,我对此泰然处之。每天傍晚的时候,夕阳照进小屋,温暖的就像左右手相握的温度。夜晚,很悠扬的乐声从遥远的宫墙那头传来,荡漾成一种极美的意境。一个人蜷缩在床角,可以清晰地听到湖面的冰块发出断裂时清脆的声音。每天清晨,当冰冷的凉雾尚未消褪,那些身穿着黑绸长衫的宦官们像一群未饱的乌鸦一样从屋前经过,既而推开那扇巨大的通天的宫门。宫门所发出的潮涩的吱吱声成为了宫内人一天的开始。我一如四年前进宫时般清白,衣箱里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件衣衫,全白色的棉质,勉强可以抵挡长安的寒冬。生活中没有皇帝的赏赐,更没有皇帝的宠幸。这一切都来源四年前的一件事。

      至今,史官依旧对此津津乐道。

      四年前的第一场冬雪时,我站在咸阳宫高大的城墙上,看到的是铺天盖地的白色和点缀在苍凉阴空下黑色的鸦群,那是多么震撼的情景啊!应征的少女聚集在一起,排起了长龙,挨次进入画室。连同天和地都很肃静,只能听见那吱吱的踩雪声和窗户被寒风吹开,乒乒乓乓的撞击声。四周都是维持秩序的宦官。

      我排在最后,穿着轻薄如纸的白色纱裙,只是简单的化了淡妆。踏进门时,一个肥胖的男人坐在高高的主座上,他留着山羊似的小胡子,狡邪的小眼睛死死地盯住我,毫不遮掩地流露出欲望。我感到一丝恶心,屋子里浓烈腻味的脂粉味让我反胃,我努力的保持镇静,就像是从前在家中出迎那些父亲请来的达官显贵一样。我一直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我在等待眼前的男人拿笔。他拿笔了,随意的在纸上勾勒着,不时望我一眼,我想象着纸上的自己,浓烈的香味让我的胃隐隐的作痛,我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儿,直到那个男人放下笔。

      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胖画师把画举起来,给我看了一眼,又小心翼翼的放回到案上。画上的女人抹着妩媚的艳妆,梳着和我一样的高耸的云髻,微微笑着,显得庸俗且放荡。在画的左上角,写着“妩媚众生”的评语。

      “怎么样,我画得像吗?要怎么才能报答我啊?”胖画师笑着走过来,“嫱,你真美,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他伸出胖胖的手指,想要摸我。“滚!”我被激怒了,狠狠的扇了他一个耳光。画师恼羞成怒,扑过来,我情急之下,抓起砚台朝他泼了过去……白色的纱裙溅上了黑色的墨滴,髻发散乱,我的一切被打乱了。我站起身,转身推开门。凛冽的北风灌进来,我意识到自己看上去是如此的狼狈,庭院中央只有杂乱的脚印,一个人也没有。我跨出台阶,往下走。

      画室的门在风中吱呀吱呀的摇晃着,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落在庭院的积雪上找食。

      据说我泼出去的墨汁也溅在了刚画好的图上,在画上美人的精致面孔上留下了一块抹不去的黑痣,成为了我四年中保持纯净的宝物,也成为我被禁锢在冷宫中的缘由.

      被全天下的女人唤做“神”的男人,自称是天的孩子,却在对抗“蛮夷”的原始军队时,不堪一击。

      铁骑长驱直入,原本平静的朝廷这时狂躁起来,许多将军因为失利而被斩首抄家,许多不知名的达官贵人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接受此时灼热烫人的兵权。天子每天不停的接见一些人,又处决一些人。调兵符在朝廷中传来传去,招丁入伍的通告发了一张又一张,却依旧抵挡不住外族人凶猛的进攻。天子的权势被一点点的消蚀,朝野一片混乱。以至于那几夜,我都能被纷杂的马蹄声惊醒。

      看起来,中原似乎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

      公元前33年,呼韩邪主动向汉元帝提出和亲,并表示愿与汉朝进一步亲近。同年,汉元帝将年号“建昭”改为“竟宁”,意为长久安宁。

      在这个年代里,人们不相信一纸和约,只相信女人的裙摆。似乎女子生来就是男人争权夺势的棋子,只是棋子作用的大小而已。一只棋子看似无足轻重,但往往是政局变更的重要原因。自古红颜祸水,殊不知倾国倾城的,却都是些有勇无谋的莽夫。

      长久安宁,大概只是一个奢华的浮梦而已。

      天子答应了呼韩邪的和亲要求。为了那些许可怜的自尊,他命人找来了当年御用画师所画的众佳丽图,在后宫茫茫的人海之中选择了几名貌不惊人的宫女,以此来挽救他仅剩的神的自尊。

      长安巷是历代被贬宫人们居住的地方,许多人生前是郁郁终日的女人,死后还是无法忘怀神的眷顾,变成游荡于巷道的孤魂怨鬼,等待着皇帝的恩惠在某天降临到这远离奢华的寂静之地。宫中传言,那些孤魂怨鬼因为无法穿越由天王把守的长安巷的红色宫墙,所以只能在宫巷中整日的奔波,哭诉。她们舍弃了忘却今生的孟婆汤,注定活在对往日恩宠和今朝孤泣的不平和怨恨中。没有人敢在夜晚独自在巷子里行走,就是值日的小宦官也一定手捧烛香紧紧的贴着红色宫墙,恳求着天王的庇护,快步逃离这冥响着呜呜哭声的怨愤之巷。

      当天子的明黄诏书通过宦官那尖利嘶哑的嗓音在空旷的巷子里被宣告的时候,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从各自居住的矮小的平房里走出来,那些花枝招展却早已年老色衰的妃子,那些神色卑微,只是被神宠幸过一次就弃如鄙履的宫女,那些长相丑陋,却迟迟无法出宫的落选宫女。她们走出来,神色恍惚,心怀侥幸。

      而我就在其中,一身素白,越过那些趴伏在地泣不成声的女人们。我听到自己对那个宣旨的宦官说:“让我去吧,我愿意代国远嫁。”乌鸦嘶哑的叫着,从天空中飞过。我突然发觉自己其实真的很寂寞,寂寞都想自我放逐了。

      没有人想到有人会自愿去那种荒凉的只剩下野草的地方。我安静而温婉的声音使很多泣不成声的女人猛然扼止了哭声,四周一片安静。很多人暗自长吁一口气,带着疑惑而警戒的眼神望着我。所有的事情都该带着一种阴谋,没有人会无目的做事情。这就是后宫,即使是在已经没有宠荣的长安巷,也还存在着这里与生俱来的猜忌和自护。

      “那就请王少使跟我来吧。”打头的宦官穿着一身华贵的墨紫衣裳,映出他苍白的肤色和鲜红的嘴唇。他显得彬彬有礼,仿佛我不是宫中等级最低的“少使”,而是一位显赫家世的得宠美人的品阶不低,却在脸上写满了谦卑。我微微点了点头,跟着他后面,三年来第一次走出了这条细长狭窄的长安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秋雁 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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