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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筹码的赌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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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嘉回朝,这位当初因公开劝进丞相而被放逐的人再次复活,对于目前本就尽显倾颓之势的帝党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严习现在迫切需要解决两件事,一是给嬴嘉安排一个合适的职位,二是振奋帝党的士气,清扫一下自林公仪去世后的阴郁之气,而这二者又恰恰是一个矛盾的关系。
嬴嘉失踪的时候,职位是西平太守,但目前西平太守也已经有人顶上,且严习也并不打算让嬴嘉继续回凉州去——凉州一事,功劳落给了魏渊等人,但真正收了人心的,却在嬴嘉。
可出乎严习意料,魏渊竟然也不欲让嬴嘉出京,这几天魏党递上的折子都言嬴嘉功大,不应继续外放云云,要求为嬴嘉在洛都谋一新职。
这魏渊放着嬴嘉这么一步活棋不要,偏偏要将他困住,究竟想干什么……
见严习眉头深锁走神,正在讲经的刀先生清了清嗓子:“陛下看起来有些累了,那么接下来臣就讲一则轶事,为陛下提提神……”
严习眼珠动了一下,转向刀先生沟壑纵横的老脸,他在讲经的时候走神是常态,刀先生从来不管,今天竟然一反常态要给他讲什么轶事?
“陛下可知前朝的怀帝与龙阳君?”
严习嘴角抽了抽,本来还以为老头子严肃起来要向他指点什么天机,原来真的是轶事……不,应该是韵事才对。
那花容月貌的龙阳君,与怀帝风流了半辈子,最终不过身败名裂死无全尸的下场。
“话说那龙阳君,最珍惜的就是自己的容貌,最担心的就是色衰而爱驰。那年,龙阳君也过了而立之年,色衰是免不了的,如何能不恩断,他想了一个法子——那就是在朝中占据一个重要的位子,才能让怀帝真正离不开他。”
“龙阳君也是个聪明人,怀帝宠爱太子,他就努力跻身太子一党,可不料这也成了太子覆灭的一环。”
“枕边人与继承人勾结,帝王大忌。”很浅显的道理,严习并未觉得有多新奇。
可刀先生却又重复了一遍:“是的,断不能让枕边人与继承人勾结。”
严习后宫凋零,没什么得宠的妃子。枕边人、继承人,既不是自己的枕边人和继承人,又能是……
那两个人,什么时候有了勾结?
严习以嬴嘉腿疾未愈为由,任命迟迟未下,也让许多人意识到,魏渊一党与丞相的一手遮天相比,还差的有些远。
没了魏燎坐镇,魏渊目前还无法一手操控官员的任命之事,这一点对于一个野心家来说是很不利的。
“最近我一直在为你安排留京任职,不过朝廷那边有阻力。我想先来问问你,想任什么职务?”
“魏渊,看来在我不在的这几个月里,你在京中的势力变得不可小觑啊。”嬴嘉面上带笑,却让人看不出情绪。
魏渊试图分辨嬴嘉的喜怒,却终究徒劳:“你走了以后,我猜这是你的心愿,所以……”
“你可真会瞎猜,怪不得把那个来路不明的长河也当做了我心愿的一部分。”嬴嘉讽道。
“长河他是……”
魏渊几乎要将长河的身份冲口而出,可是嬴嘉眼中的嘲讽让他有了片刻犹豫:“你腿还没好,平日里跪坐不便,我带了把胡凳给你,这样腿便可以伸展了。”
说罢,便有侍从将胡凳搬了进来,放在嬴嘉脚边,魏渊上前欲扶他坐下。
嬴嘉低头一看,只见魏渊方才虽然轻描淡写,但这胡凳确是十足的精致,整个凳子上无一道彩漆油画,皆为繁复的阴雕加两道清漆涂饰而成。
阴雕技法多为上用器具的纹饰,嬴嘉的眸光暗了一下。魏渊挽着他的胳膊,体温热热地透过春裳传过来,嬴嘉还闻到了春日里李花清淡的香气。
“长河他是什么?”
魏渊深吸了口气:“嘉,你能不能原谅我?”
“我原不原谅你,跟长河的身份有很大关系?”嬴嘉眉峰微扬。
魏渊欲言又止,殊不知他的踌躇早就被嬴嘉看在眼里。
嬴嘉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看来如今在陛下眼里,我是魏氏一党,但在二公子眼里,我还是一个未定的因素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魏渊脸上肌肉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不过兹事体大。”
嬴嘉心头掠过无数猜想,他知道魏渊绝不是感情上放不下长河而无法开口。长河,一定是魏渊幕下至关重要的一员,也正因为如此,魏渊的防备才更令他心寒。
魏渊见嬴嘉眸光逐渐冷凝,仿佛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道更加高耸的墙,那几个字早就到了牙关,却迟迟无法吐出,他自问,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担心嬴嘉与他决裂,另投他处,将他的不臣之心昭示天下?
魏渊知道嬴嘉不会,但他仍旧不能放心将这个秘密说给一个立场未明的人,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逞一时之气,将所有人都置于险境。
嬴嘉闭了闭眼,除了心寒,从魏渊不同寻常的沉默中,他还嗅到了极度危险的气息。
“你究竟要干什么,魏渊。”
“二公子,二公子……”
突然闯入的小厮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暗流,小厮看了看相对而站的二人,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魏渊喝道。
小厮眼珠子骨碌转,想想反正过不了多久全洛都都要知道了,便也不顾忌什么:“圣上说长河公子和玉玺有关,现在人已经被请进皇宫了。”
魏渊脊背僵了一下,一直以来,知道长河身份的不过他和大哥二人,甚至连魏燎都不知道的事情,那个耳目都出不了皇城的天子又是从何得知的!
“原来是玉玺……”一旁嬴嘉忽然笑了,纤长的睫毛投下深深的阴影。
“你笑什么?” 魏渊此时心情也好不到哪里,面色还带着青。
“我笑你如今慎近多疑,可你的军师啊,却是个赌徒。”
魏渊眼光如刀,狠狠地看向嬴嘉:“你什么意思?”
嬴嘉嘴角流出凉薄的笑意:“我没什么意思,有人替你开了赌局,你现在只能选择赌赢这一条路。”
魏渊铁青了脸,眼前的平静仿佛即将崩塌的沙堡,他意识到必须赶紧去做些什么,才能挽大厦于将倾。
嬴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许久,门扉大开着,春光明媚,那李花香气又浓了些。
本以为再看见魏渊,心会痛到无以复加,如今看来,却还不如腿骨的痛更加真切。
宣室殿内,严习的目光穿过额前的十二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站在下方的长河。
长河微微低着头,在姿态上保持着长氏一族对皇室一贯的忠诚。
但也仅仅是姿态上,如果说魏渊可以以并不知道长河的身份为由进行狡辩,那么长河带着玉玺投靠魏渊而不是皇室,就完全是辩无可辩。
“传国玉玺现在在何处?”
长河似乎被严习的突然开口吓了一跳,打了个激灵,看得严习眼中寒光又深了一层。
竟然在他有意以沉默施压之下还能走神,实则是貌恭而心不服!
“回陛下,草民也不知玉玺现在何处。”
“你这个刁民,陛下亲自问话还不老实回答!”站在一旁的内侍怒斥道。
严习瞪了内侍一眼,内侍老实闭嘴:“你急什么,长先生既然在魏府隐姓埋名,必然有他的理由。”
这话就是明褒暗贬了,作为皇室的掌玺人,如何隐姓埋名在臣子府中,岂不是要让国祚旁落,居心不良?
长河抬起头,白净的脸上一抹笑意莫测:“若我托身皇室,皇室可能护得我周全?”
“你!”内侍又要斥责,这一次严习并未阻拦,“皇宫大内守备森严,高手云集,你这个借口未免太蹩脚了!”
长河点头:“皇城坚不可摧,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的确安全。”
说罢,只将一双漂亮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向严习。
严习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这是在嘲讽他端坐皇城又如何,皇命不出城,有如瞎子聋子一般。
“高手自然也是云集的,不然陛下昨日如何能在寝宫内,发现那一封揭露我身份的密报的呢?”
严习闻言如同被扎了一下,嚯地从座上站起:“你……你……”
昨天他确实是在枕头下发现了那封密报,他也曾怀疑过真伪和用意,不过觉得试探一下也没什么坏处,不想真的找到了信上的人,也便信了大半。
不过这情报是如何得来的,他可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那密报是你放的,你自己举报自己?”严习目光闪烁不定,“你究竟想干什么!”
长河上前两步,内侍连忙挡在严习身前,一脸大义赴死之相。
长河见状噗嗤笑了出来,在压迫感深重的大殿上,他清亮亮的笑声显得突兀无比。
“公公这是干什么,我是长氏族人,难道还能做出弑君的事情不成?”
“陛下说了,现在谁也不见!”
魏渊如今入宫一路畅通无阻,只在宣政殿门口才被几个一脸稚气的小黄门拦下。
小黄门虽然不堪一击,但皇命毕竟是皇命,他今日进宫来也不愿横生枝节,所以只差人去通传,但殿内的谈话声还是隐隐约约传了出来。
他首先听到了长河的笑声,那是掌控局面的一方才有的笑声。
“你别忘了,朕虽然被困,但在这里杀了你的能力还是有的。”
“求陛下饶命。”长河立刻跪地,将头深深低下。
“想活命就不要故弄玄虚,告诉朕你的目的是什么?”
长河盈盈抬起头,形状优美的薄唇轻轻开合:“我想,把水搅浑。”
魏渊眉心微动,一排小黄门们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人桩子一般。
“目的?”
长河又笑,这一次竟然不等严习允许自行站起身来:“自然是为了陛下,陛下如今受困皇城,已经是一个死局。想要起死回生,只能靠我这个人先把水搅浑,才好浑水摸鱼。”
严习嗤笑:“你的所作所为,朕却看不出一心为朕着想的意思。”
“陛下说得哪里话,草民设下这个赌局,自己也是其中的筹码。一个筹码而已,怎么会一心为了赌局的哪一方着想?”
严习瞳仁微缩,眼角瞟见门外人影,面上浮现出冷笑。
“可惜呢,你的赌局刚刚开场,就被赌徒识破了。”
宣政殿大门突然洞开,长河回身只见魏渊逆光而来,大踏步地走到了长河身前。
长河眸中平静无波,微微抬头跟魏渊对视。
魏渊盯着长河纤细白嫩的脖子,此时如果可以,他会立刻拧断它,听那一声令人愉悦的脆响。
可是他不能,严习也许没有意识到,但是正如嬴嘉所说,赌局已经开始,无论赌徒是否识破了庄家的诡计,对立的两方也不可能握手言和。
更何况庄家放了豪赌,将自己也作为了局中的筹码,各怀鬼胎的两方,绝对不会在此时出手毁了他这个筹码。
皇室想要为自己正名,并且为魏渊树敌,就必须留着长河这个掌玺之人;魏渊想要否认自己的不臣之心,维持微妙的平衡,也必须留着长河。
严习见魏渊并未有下一步的动作,这才意识到长河所说的砝码的意义,不由得怒从中起,转而又有些无力地坐了下来。
“魏渊,你帮朕找到了长先生,朕要谢谢你。今天朕有点乏了,你先与长先生回去吧。”
赌局已经开始,他无从逃脱,但此时先出招的可以是他。
长河走在魏渊身后一点的位置,回头对着严习扬起嘴角,那笑容让严习心头涌上一阵酥麻麻的感觉。
战栗,无关乎恐惧或是情欲,仅仅是战栗而已。
他懂长河这个笑容的意思,因为那一日送来的密报,上面写的并不仅仅是长河的身份而已。
魏渊、嬴嘉、魏燎……
无视仍站在一旁的内侍,严习仰面倒下,宣政殿高高的顶上似乎有列祖列宗的目光,悲伤地看着他这个不肖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