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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两处茫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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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嘉?
长河的心脏仿佛停了一秒,又骤然落入了胸腔深处:“嬴嘉?我是认识一个嬴嘉,不过他早已为国捐躯了。”
“我没死,中间……中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不得已才回了洛都……你看看,是不是我?”
长河微微扭头,马下那人抬起脸来,阳光就在这一瞬间豁亮起来。
这是只有一面之缘,却令他再也无法忘怀的一张脸。与初见时比,眉眼间少了三分的柔媚,凉州的风沙刀兵将他原本白皙的脸庞打磨出了锋利的棱角,也留下了抹不去的坚毅神采。
长河瞳孔微微收缩,若说之前的嬴嘉是一块藏在魏府中锋利但易碎的冰刃,如今的他,则有如荒野上的一块磐石,在劲风中收敛了无谓的锋芒,却拥有了属于自身的重量。
这样的嬴嘉,虽然满身的落魄和憔悴,却真正让长河感到了危险。
“你还活着?太好了!”长河闭了目又睁开,已经换了一张热情洋溢的神色,一个翻身便从马上跳下来,“嬴大人在凉州一事中当属首功,当时消息传来,大家都扼腕不已呢。这下好了,总算是苍天有眼啊!”
嬴嘉笑笑:“凉州一事的首功,当是魏渊才对啊。”
长河抚掌:“果然没错,你是本人。”
两人相视一笑,长河复问道:“大人对这洛都想必熟悉得很,为何要我带路去丞相府呢?”
嬴嘉叹了口气:“我自从上次落水侥幸未死以后,又路遇兵匪杂勇,连送信回西平都不得,更别提回去寻得官印了。我这两手空空,在丞相府门口遇上不知事的家丁们,少不了又是一番麻烦。”
“哦……”长河微微垂下眼,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大人腿脚不方便,请上马吧。”
熟悉的街道,连空气中都是熟悉的气息,连街边沽酒的老汉都还在讲着同一个笑话。嬴嘉恍然觉得,连自己离开洛都的这一年多都好似被撕掉的一页书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李桥还是第一次来到洛都,虽然沉稳,也免不了一双眼兴奋地四下打量。世道虽乱,洛都因为是天子驻地,好歹维持了别处没有的安定和繁华。嬴嘉骑在马上,几日来一直紧绷着的心弦也一点点松弛了下来,连带出一丝丝欢欣。
魏渊,魏渊,离得近了,这一份思念反倒变得迫切起来。
“长河公子,你知不知道……”
“什么?”
“没什么。”嬴嘉笑了笑敷衍了过去,问魏渊是否在府上,未免做太小儿女之态。
“天狼升,紫薇沉,劝君无做忠君臣……”
远远的有儿童嬉笑打闹,似乎念着一首耳生的童谣,李桥耳朵尖,捉到了这几句。
嬴嘉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洛都的繁华还在眼前,此时却仿佛镜花水月一般,经不起真实的触碰。
长河打点了仆役去通传便托事而去,临走还嘱咐他,明天就是清明,生人的坟留到清明不吉利。该做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颇为精确地掌握着对待他这位身份未明者的分寸。嬴嘉也毫不客气地在心中将长河打量了一番,初见时不过是个脸蛋漂亮的小东西,如今举手投足间竟也很有些气度,今后也是大有前途的样子。
看来洛都这张大画布上乍看无甚稀奇,只有置身其中,才能看出有些颜色已经不同了。
“丞相请你进去。”
嬴嘉心头一沉,果然,第一个要见的还是这位故人。
“有水能让我洗把脸吗?”
细细梳洗了一下,嬴嘉拒绝了李桥的搀扶,这是他与魏燎一年多来第一次见面,这样的光景究竟是什么样的连他自己都无法预料,更不愿李桥看到。
推开房门,迎面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魏燎端坐在床沿上,一双眼正定定地看着他。
“丞相,我回来了。”
“嗯。”魏燎点了点头,不知是回答他的回来了,还是表示对他身份的肯定。
“我是因为……”
魏燎抬了抬手:“不必多言,我知道,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你是不会回来的,更不会来找我。”
嬴嘉低下头,这是实话,魏燎果然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就好比之前的决裂,他也同样没有给魏燎一点面子一样。
“是,现在唯一能证明我身份的,也只有丞相了。”嬴嘉撑着一条病腿,缓缓躬身。
魏燎看了他一刻,轻声叹气:“自己坐吧,这地方你熟,大难不死,别搞得跟见仇人似的。”
嬴嘉有些惊异地抬起眼,这才发现眼前的人竟已须发半白,有了苍苍之态。
将目光越过魏燎,靠墙边阴影里的香案上,牌位上的“林”字隐约可见。
林公仪死了?嬴嘉觉得一阵心惊,“劝君无做忠君臣”,就是这个意思吗?林公仪一死,魏燎痛心病倒,无心政事,看来有些人便想趁着这个空档,对魏氏不利了。
魏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低沉地笑了笑,那笑声滞浊,有如破旧的风箱一般嗬嗬作响。
“想说什么,看出来了什么,说吧。”
嬴嘉低下头,眼神迅速斗转,最终抬起来:“丞相的身体很不好,我这次带了个医者来,虽然他出身乡野,但是……”
魏燎嘴角的笑意扩大:“不必,我病得没那么重,至少还没糊涂。来,扶我一把。”
嬴嘉依言上前,两人一病一伤,费了些力气才到了案前。案几上砚台中墨汁已干涸得出现了裂纹,看起来有日子没用。
“我来。”
魏燎喜欢用稍浓的墨,他说这样黑是黑白是白,最不喜拖泥带水。可是到了最后,最最剪不断理还乱的,正是他自己的心啊。
魏燎执笔的手有些抖,这个身份证明写得格外漫长,最终还是端端正正地盖上了丞相府的大印。
“去吧,拿着这个去觐见陛下吧。”
“多谢丞相。”嬴嘉又拜,拖着一条伤腿起身挪到门前。
“别了,小嘉。”
嬴嘉一条腿跨在门内一条腿在外,伤腿承重又开始隐隐作痛,但是脚步却生生定住。
房内却静谧再无下文,仿佛空无一人。
再有一步,外面春意正盎然,魏府外、洛水畔,有新发的柳枝青绿,还有那个近在咫尺的人。
只是这一瞬间,所有的前尘往事都铺天盖地的向他涌来,从开始到结束,所有的期待、恣意、酸楚、疼痛,以及那一个秋夜的冷意,无论如何拼凑,都无法凑成一个完整的句点。
别了,不是再见,嬴嘉知道,魏燎的病怕是好不了了。
“别了,文川。”
嬴嘉从未称呼过魏燎的字,丞相这个称呼,从前是娇嗔调情,后来代表着疏离。今时今日,也只有这个字,能够结束这百感交集。
城内不让驰马,可是长河顾不得了。马头调转方向,这一次不是朝城外,而是往西郊疾驰而去。
“嬴嘉?他怎么回来了。”
窗外桃花正在缓缓飘落,魏慈抬起杯子接了一片,笑吟吟地递给气喘吁吁的长河。
长河不接,魏慈颇有些无趣地自己喝了一大口:“你是来找我出主意的,连我的水都不肯喝,诚意在哪里?”
长河瞪了他一眼,抢过他手里的杯子直接喝到底。
魏慈舔了舔嘴唇,看在长河眼里像极了一只只喝血不吃肉的白毛狐狸。
“他见到我那弟弟了?”
长河道:“他口口声声说要去丞相府,我就带他去了,应该还没来得及见到魏渊吧。”
“先让他见见我那老爹挺好的,说不准看到老爹一病他心一软,你就舒服了,”看长河又要急,魏慈连忙清了清嗓子,“不过,这不是上策。”
“那上策是什么?”长河好奇道。
“你就应该当场一蹄子踩死他,在他拿到身份证明之前,一了百了。”
“那怎么行,我骑马当街踩死人,我今后还要不要做人了?”长河反驳道。
“你倒是挺爱惜自己的羽毛,不可小觑,不可小觑啊。”魏慈深深盯了长河一眼,盯得长河心里发毛,“你这样爱惜自己羽毛的人,借刀杀人这招想必是玩的出神入化的,还用得着来找我商量什么吗?”
长河闻言,凌乱的眼神缓缓定了下来:“我只是担心,魏渊的决心是怎么定下来的,你我都很清楚。”
“我爹对林公仪怎样,还不是到死都没向他妥协,我弟弟身上毕竟也流着魏家的血。”魏慈拍拍他的肩,“一切都按原计划来,你要加点什么也随意,我相信你有分寸。”
“最后一节,接上了?”
“是,路都铺好了。这颗钢球一出笼,就会按照咱们的想法去撞。现在就等着看,撞谁最好了。”
长河手指一松,钢球落下,顺着纵横交错的骨架一路下滑,看似毫无章法,实则精准地撞倒了那根承重,整个骨架轰然而倒。
“那要看撞上谁动静最大,但是看戏的最多了。”
长河微微一笑,手朝东南方指去,两人对视,哈哈大笑。
“好!”魏渊伸手捉住长河那根纤细修长的指头,捏在手把玩,渐渐两人手心都出了些汗水,湿黏黏的感觉。
“放开放开,”长河没由得暧昧的气氛继续蔓延,“明天是清明了,事情估计很多,所以趁今晚我想先去扫扫嘉玉的衣冠冢。”
魏渊的眼神瞬间暗淡了一下:“清明……竟然已经又是清明了。”
“嗯。”长河眼神很清澈,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嘉玉现在估计不想看到你,等你功成之后再去吧。”
魏渊恍然,仿佛又看见了那一丛在夜风中叹息的翠竹。
人鬼殊途也罢,有些话不说出来,他终究不会心安。
“你跟我来。”
积玉山,一马平川的洛都上异峰突起的风水宝地,是洛都的龙脉所在。有身份的人大多葬于此,积年累月松柏遮蔽,已经成了洛都最大的一座坟山。
魏渊拉着长河走了许久,这才在一座新坟前站定,借着昏暗的暮色,长河看清那是嬴嘉的衣冠冢。
魏渊俯下身,用袖口拂掉墓碑上的薄灰。
山风起,吹得两人的衣角一阵猎猎,四下复又重归寂静。
“嘉,我现在要去做一件大事,跟他一起。”魏渊拉过长河的手,十指紧紧相扣,“我不能再对不住他,否则跟我父亲又有什么两样。你……能原谅我吗?”
“你说什么?”
魏渊的脊背猛地直了起来。
身后的声音陡然尖锐了起来,是熟悉的声线,魏渊缓缓回身,甚至忘了放开长河的手。
“魏渊,你说什么?”
嬴嘉面无血色地从树后站出来,拖着伤腿上山本就耗费了他许多的体力,如今见到这副光景,更是让他几乎要站立不住。
“嬴嘉!”魏渊这才回过神来,松开长河的手冲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嬴嘉,“是你,真是你!”
嬴嘉看天,天上赤红色的晚霞正在迅速收拢,暮色墨水一般地涌上来。洛都这幅熟悉的画卷,在这一刻褪去了它最后的艳色,变得陌生而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