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悬壶济世 ...


  •   魏渊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天蓝得透彻。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的蓝天,这样空灵得仿佛要将人的灵魂都抽走的蓝。
      魏渊昂起头来看,眼角余光在高楼上看见一人,同他一样正在看天。
      是嘉玉?魏渊眯起眼,嘉玉站的地方很高,可是此刻他却能够看清嘉玉的脸,包括那双像极了的眼睛。
      这世间皮囊相似的人太多,不过是俗物,但见到嘉玉的那一刻,魏渊还是留了心。
      只因为从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与那人同样的神采。
      这会儿魏渊才注意到,嘉玉今日穿了一件红色的衣裳,艳色的衣袂翻飞在蔚蓝的底色上。
      他记得嘉玉是不爱穿红的,嘉玉说状元郎和刽子手才穿红色游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那你把左传夹在琴谱里,倒是看个什么劲儿?学了快二十年的琴还是没有长进。”
      “天资所限,可见我未曾谋面的亲娘应当是良家妇女才对。”这时候嘉玉一般都会故作惆怅地叹息,“天下太平时,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等到战火烧起来,就是‘隔江犹唱后庭花’了。所以家国兴亡,可不是对我们这些人重要极了吗?”
      魏渊看见楼上的嘉玉对他笑了笑,那修长的手臂伸出来,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
      魏渊顺着他的手看去,天,纯净无比,仿佛不染一丝俗世的尘埃;地,却满目疮痍,血河上燃烧着战火,仿佛修罗地狱一般。
      “它们,本该是一样的。”
      一样的……

      魏渊霍然惊醒,心脏仿佛要跳出腔子一般,好一阵子才觉得后背冰冷,竟是在这隆冬夜里出了一身的冷汗。
      心中莫名萦绕着一股子悲伤和凄惶,魏渊披衣而起。正月没过完,庭院里象征喜庆的红绸带还未除去,在深黑的夜里,却显出了如血迹一般的暗色。
      夜的寂静更发酵出隐藏在心底里的不祥之感,月已西沉,银盘在天边描出丝丝缕缕的红,像守夜者疲惫的眼,俯视着这片灾难深重的土地。
      “扑扑。”
      早已锁死大门边传来响动,有一搭没一搭的,不像叩门,倒像是夜枭无意中的碰撞。
      值夜的家丁畏寒早就缩回了屋里,这声音也惊动不了他们。魏渊原地站了一刻,还是上前打开了门。
      长街上穿行的寒风裹夹着一个同样冰冷的身子扑倒在他脚前,魏渊惊了一跳,几乎要认不出那一团破布一样的人形是长河。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魏渊将人扶起,“进屋再说!”
      “嘉玉没了……”
      魏渊愣怔当场。
      “嘉玉没了,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
      方才梦中的纯蓝和艳红缓缓交缠在一起,渐渐扭曲成了一幅诡异而苍凉的图画。那是血的颜色,是嬴嘉的血,是嘉玉的血,也是千千万万个惨遭乱世涂炭的百姓的血。
      嘉玉说,天和地,它们本该是一样的。
      嬴嘉说,凉州的天终于亮了,可他终究被埋葬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中。
      苍天不仁,悠悠闲处作奇峰,谁才是天,谁才该是那个沉睡了许久的天!
      长河在对着他笑,冻得青白的唇角瑟瑟扬着,此时无需多言,有一些东西必定在太阳升起以前,变得跟以往不一样了。
      他魏渊,不会在让自己的手如此无力,无力到需要用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去维护。

      这里是哪里……
      眼皮仿佛有千斤重,鼻间萦绕着一股子积年累月的药草味儿,混杂着柴火的焦糊味儿,并不好闻。
      “啊……”
      “你醒啦!”有人凑到他耳边聒噪,嬴嘉本能地皱了皱眉,脑袋里的筋又一跳一跳疼了起来。
      “你救了我?多谢……”
      “在河边捡到你的时候可吓死我了,整个人黑漆漆的,还以为是烧焦了的,结果使劲擦擦全掉了,原来是炸药的烟灰而已!”那人年岁看来也不大,只是微微有些驼背,“不过你呛了水又着了寒,额头上开了好大一个血包,小腿骨也摔断了。这不,昏睡了快十天了,好在今天醒了,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你还能不能醒过来。”
      “你知道我是被炸药炸的,不怕救我惹上事情吗?”
      “你这么说我可不爱听,”那人作势板起了脸,“医者父母心,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别说是你,就是那些罪大恶极的人,我也自然会救。”
      “你救它们一命,难道不怕他们伤更多人的性命吗?”
      “他们落到我手上,就都是病人,他们的罪自该由官府来定。我是个郎中,我手中的刀只能救人,却不能杀人。”那人坐到火边的一堆干柴上,悠悠地出了口气,“我可以早上救活了他,下午就义愤填膺地在刑场上朝他吐口水。只因为在医者面前,没有好人坏人,只有病人和无病的人。”
      见嬴嘉半晌不说话,那人自嘲地咧开嘴:“你也,觉得我迂腐是吧……”
      “不,我只是在想,这个时候,少有你这样相信官府能主持公道的人了。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哈哈,”那人爽朗一笑,“免贵了,我叫李桥。学医的人一般会学些道学,我只是相信天道,逆天之人所谓恶贯满盈,总是长久不了。对待这样的人,应当以正道灭之,而非以恶制恶。”
      “原来是李兄,”嬴嘉眼中流露出敬佩之色,“李兄有如此见识和医术,不说为官为相也应当悬壶济世,却为何遁入深山中,岂不是明珠暗投了?”
      李桥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不瞒你说,我原本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郎中,只因为那日在路边救了一个身负刀伤的人,不想却是个强盗头子。他伤好后,见我村正秋收,钱粮丰沛,便带领一众手下洗劫了村子。人人都骂我引狼入室,将我赶进了这深山里。”
      “犹是如此,你却还是救了我。”
      “我不改初心呢。”李桥淡然微笑。
      “也不瞒你说,我是西平太守,”嬴嘉看着李桥,见他虽然惊讶,却并未露出什么卑微之态,不禁又在心里赞赏了一次,“我被人暗算掉下大堤,现在外面情况不明,我也不敢只身贸然回西平城去。只能靠你替我先送一封信去武威,那里的太守是我的至交。待我脱身之后,定会重用于你。”
      “多谢大人好意,忙我自然会帮,重用就不必了,”李桥摇摇头,又往灶里扔了一块干柴,那灶膛里的暗火忽地明了起来,“我的性子我自己清楚,有些事情不愿意拐弯,不适合在官场上打混,拼尽一身所会的,也不过是医术罢了。不过有一句话大人说得对,既然不改初心,也无谓是非荣辱。大人若不弃,请让我在军中为一随军医官,也算是悬壶济世了。”
      嬴嘉点头:“你不仅有胸怀,更有见地。人做事能不违背自己的良心就是大用,你有这样的想法很好。”
      “只不过这里距离武威有好几天的路程,你身份敏感,附近村里不待见我的人也多,我也不放心把信件交给他们去送。”李桥皱眉,“不如再等上几天,等你腿脚好全我再启程,也不至于出了什么事,你还行动不便。我这个地方避世已久,你放心养伤就是。”
      “多谢你。”见嬴嘉露出安心的笑容,李桥也努力直了直自己佝偻的背,“天色还早,我去后山看看有没有新发出来的山参。”
      目送李桥出门,嬴嘉这才将视线放到了窗外,雪光有些刺目,该是个晴好的天气。
      手朝脚腕上一摸却停住了,那里空荡荡的,从小戴到大的脚链已经不知所踪。
      那是娘从小为他戴的金铃铛,和魏渊亲手为他编的同心扣。
      “是你们护了我一劫吗……”嬴嘉垂下眼帘,遮去眼底不合时宜的柔情。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