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中之玺》菊花三弄

21、欲孽

　　驾马将嬴嘉放在官道口上，魏渊就趁着夜色和风雪离开了。春福扶着嬴嘉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府上时，已是快二更天的光景。
　　还未待喘上一口气，门扉就被叩响，朱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人，有要紧事。”
　　春福一听是朱楷心里就有疙瘩：“这么晚了，他怎的又上门来。”
　　嬴嘉心知春福还是为了之前被朱楷关在门外的事情置气，一面打发了春福去歇着。春福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如蒙大赦般一溜烟就跑了。
　　朱楷关上门，压低声音急急道：“今天傍晚时候，秦关来找过您。”
　　“他有何事？”嬴嘉有些疲惫地倚在榻上，只是眉心动了下。
　　“无事。”
　　“无事？”嬴嘉皱眉，“什么意思。”
　　“就是因为他来无事，属下才觉得有些不妙，”朱楷一向表情过于平淡的面上，也露出些许为难之色来，“秦关一向不把咱们放在眼里，这次却一反常态，大人你看，那坛子酒就是他带来的。”
　　嬴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酒坛子旁边还放着一样东西，亮晶晶的反射着明灭的烛火。走近了看，竟是一个鎏金镶玉的脚链，上面还缀有两个纯金制的小巧铃铛。
　　“若说这酒代表了无事献殷勤，那这个脚链，又代表了……什么呢。”
　　嬴嘉冷笑一声，将那脚链在手心里狠狠攥了，终究还是忍住，反手将它一把拍在桌上。
　　“没想到，还是个男女通吃的家伙！”
　　“大人先不要气……”朱楷见他浑身气得发抖，连忙开口安慰，却被嬴嘉打断，“我戴的是娘留给我的长命金锁，他拿来的是个什么俗物，也妄让我戴着？”
　　“大人稍安勿躁，既然知道秦关起了这样的心思，大人准备如何对策？”
　　一想起秦关对他的心思，嬴嘉就觉得一阵恶寒，喝了口热茶方才稍稍平复：“先不说这个，我问你，这凉州境内如此光景，百姓们当真都心里向着秦氏父子吗？”
　　朱楷沉吟了一刻：“凉州境内共有人口二十万，其构成，当地人约有十五万，汉人、以及少量番邦商户，有五万左右。但是……当地人虽多，却都老实巴交只知种地，枉费了这一走金出银的通道。凉州真正赚钱的，都是在此经商走货的汉人和番邦人。”
　　“难怪秦氏父子如此倒行逆施，却没有激起民变，”嬴嘉轻磨着牙，“相比于官府，灾民们肯定会选择手无寸铁的商户，官府再放任挑拨一下，绝对就把那些商户全部挤出去。等到凉州境内客商都呆不下去了，他们再动用自己手下的米行高价卖出粮食，对外再谎称汉人见死不救、朝廷见死不救，很轻易就激起了起了民族仇恨。说到底，他们还是贼心不死，想要继续割据一方啊。”
　　朱楷微微一笑：“大人莫急，能用五斗米就挑拨起来的仇恨，只消再用五斗米，也能平息得下去。”
　　“你的意思是……”
　　“大人不必太在意民心相背，我们的底线是不让朝廷对凉州用兵而已。至于凉州百姓的心思，等日后过上了太平日子，自然马上是另一番气象。大人可知，那些真正的大客商，其实并未远离凉州。”
　　“河西走廊，连接中原和西域的唯一一条通路，是真正能赚大钱的地方，他们不走也是自然，”嬴嘉话锋一转，“可是目前这个样子，他们不走，又能如何呢？”
　　“属下听说，其实朝廷一直在利用漕运水道连接官道帮助这些客商，收取相对较高的费用。如今秦氏父子也意识到自己处于三夹板的境地，最近也开始筹划跟这些客商打起了交道，试图用极低的税费来跟朝廷竞争。秦松这几天，正忙着这个事呢。”
　　“商人都是无利不往，以前的龃龉算什么，再赚回来就是了。秦松这一次，胜算挺大。”嬴嘉叹了口气。
　　“大人，我们的机会来了。”朱楷诡秘一笑，“大人若还能借到些许兵马，我们的胜算就更大了。”
　　嬴嘉一双眼亮亮的盯着朱楷看了半刻，这才抚掌而笑：“不瞒你说，我今日在外见到了朝廷里的故人，已经劳驾他，去搬动兵马了。”
　　朱楷愣了一下，继而侧过头一笑：“大人之前没跟我说这个，不知属下做了什么，让大人突然就舍得将这么重要的消息坦诚相告了呢？”
　　嬴嘉将身子微微前倾：“你连朝廷暗中跟客商的交易都能探得出来，显然没打算跟我隐瞒你在凉州经营的网络有多深，我又有什么理由，还跟你有所保留呢？”
　　世上有两种人最可靠，一是过命的兄弟，其二，便是像他们这样的明白人。
　　朱楷跟嬴嘉相视一笑，彼此都心照不宣。

　　秦松重新联络起汉人客商，凉州百姓人微言轻，虽然颇有微词也无伤大雅。真正坐不住了的，是那些倒卖高价米的米行，那些米行背后的掌柜都是秦氏在军中的心腹，秦松也不敢怠慢，只得下令客商只可借道过境，不可在凉州境内交易。
　　朱楷也不含糊，手下的线人立刻活动起来，西平城关一开，很快城内便有了暗中流通的平价米面。
　　商人无利不起早，此话非虚，百姓和客商都尝到了甜头，很快私粮贩卖便不可遏制。秦松派兵加以弹压，虽然一时见效，却惹得民怨纷纷而起。
　　果如朱楷所说，五斗米就能失却的民心，同样用五斗米就能换回来。从饥民嘴里夺粮，无异于从老虎嘴里拔牙，怎么还不得听得几声咆哮。
　　不过几个穷苦百姓也翻不了天去，秦松不惜跟客商做这等亏本交易，就是为了拉拢西域部族以谋求自立。此时若是再不开放河西走廊，恐怕西域各部都要投向了朝廷的怀抱。
　　一切似乎进行得还算顺利，直到那一日，西平富商王老爷家的小少爷行束发之礼。

　　这个小少爷是王老爷的老来子，长得人面桃花像个瓷娃娃似的，极受王老爷的宠爱。这次行束发之礼，适逢西平重开城关，王老爷心里欢喜得不行，借此机会大宴宾客，好好操办了一番。
　　秦松正周旋于客商之间，王老爷这个面子是必须要卖的，于是便差了秦关前往赴宴道喜。不想正是这个秦关出了岔子。
　　酒过三巡，小少爷撒娇说酒味熏得很，半路离席去了假山后面玩雪。玩着鞋袜湿了，便光着脚丫子坐在亭子里烤火，差小厮去拿干净的替换。
　　这一来一回间就出了岔子，还未等到筵席散场后院便传出一声惊叫，竟是那小公子赤身裸体在凉亭里，腿间一片狼藉，一看便知道经过什么事。
　　身边还躺着少爷的贴身小厮，颅脑破裂，已经一命归西。
　　王老爷恨不得当场就晕了过去，众目睽睽之下少爷被灌了碗参汤幽幽醒过来，掩面嚎啕大哭。
　　少爷说，是秦关干的！
　　少爷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簌簌发抖，脚腕上从小戴到大的长命锁也跟着发出清脆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