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壶酒》七里

43、第 43 章

　　秋日皋兰山下一场大战，代王伤重，此后大将萧政领兵近万骑，深入大漠千余里，转战匈奴部族，俘匈奴王子、都尉，缴兵马千余计，声威远震。
　　苏则是任军师，随行左右。
　　北地隆冬至，冰雪封疆，战事将歇。代王军虽连连得胜，究竟人马劳顿，近日便要拔营而返。
　　连日初雪不止，荒野间风疾，雪却薄，只在阴湿处覆着薄冰白霜。苏则是出营巡查，落马牵缰，足底踏在雪面上，一步步行过去。
　　江南少风雪，便是看了这几日落雪，仍觉新奇。
　　闫少游跟着下马，缰绳交到左手，走到他身侧来。眼看他眼睫上都凝着雪粒，面颊叫冷风吹得通红，一面捉着他揉搓，一面握住右手，探他内息。这条伤臂气脉不通，早晚下来，总是冻得青紫。于是用手掌捂住，绵绵传过内劲去。
　　青岩心法，源出一脉，便在这两手间相接相融，合为一脉。
　　“闫师兄。”苏则是笑着，伸手拍他头顶皮帽。这些时日，闫师兄的光头生了新发，短发粗硬，再加参差不齐，怎么也不服帖。“这帽子不听话，总叫头发掉出来。”
　　“我再剃个光头，你就欢喜了。”闫少游拨开他手，想起他往日摸着光头笑，一脸忿忿。
　　“光头是光头，师兄是师兄，师兄有了光头固然好，师兄没有光头，那也还是师兄。”苏则是一番高论不疾不徐说出来，闫少游只听得古怪，总是拿自己说笑，追上去一臂勾住他肩，摘掉帽子，便要揪他头发，叫他也光一光头。
　　苏则是抽身躲开，拔足便跑，闫少游一揪落空，手里拿着他的帽子，又要追去给他戴上。二人顽心起来，雪野里兜兜转转，直跑出远地，不意见前路疏林积雪，寂寂无声。
　　这一处，却是走过的路途。
　　林后有一间大帐篷，帐里聚着许许多多老少妇孺，往日有个身影坐在当中，扬声而笑。帐外站着一个躬背老儿，一口一口的吐水烟。
　　苏则是停步站住，闫少游赶上前，将帽子扣在他头顶，拦腰拖过来，要带他回转。苏则是错身躲开，闫少游一臂再抢，他伸手挡住。“闫师兄，你听。”前头林中，隐约起来几声轻响，似是落足雪地枯枝之上，声息轻微，并不似伏兵。
　　闫少游提剑追过去，一足踏在树上，斜身而前，忽忽抢到声息起处。一道黑影伏在树丛中，闫少游只以剑背刺过去，苏则是从旁伸手，险险按在他剑柄之上，阻住去势。
　　那黑影畏缩着转过来，探出一张小小脸庞，两只水亮的眼圆睁着，瞪住二人。她脸上污脏，且冻得皮肤皲裂，连麻点也看不大出了。
　　“麻姑，你看看，你可还认得我？”苏则是蹲身下来，细声唤她。
　　闫少游收了剑，这小姑娘身上衣衫破烂，伸出的手细瘦如柴，全不同月前所见模样，不由微叹。麻姑抖颤着张开口，一口便咬在苏则是手掌上，死死叼住。闫少游伸手要提她，苏则是摇头不许，不住抚着她脊背，慢慢哄着，问她家人何在。
　　麻姑半响松开口，仍不见言语，只盯着他。
　　苏则是牵着她起来，麻姑两只手牢牢攥紧他手掌。二人伴着她走出林中，前往旧日帐篷所在，触目一片惊心。
　　帐子烧毁大半，焦地后头齐刷刷排着十余个小土包，想来掩埋着一家老少。
　　苏则是翻看麻姑一双手，指甲断开，塞满血迹淤泥。闫少游听得响动，掀开垂落的半截帐幕，一角上躲着一头羸弱小羊，毛色干枯，站也站不起。麻姑看着那小羊，呜呜叫唤，仍是言语不清。许是她牧羊时迷了路，举家遭逢战祸，便只余她同那小羊相依为命。
　　闫少游同苏则是对望一眼，那过路行凶的大军，实不知是哪一边人马。凡战皆祸，兴亡均苦，苏青翟往日所言历历在心，更觉黯然。
　　苏则是抱起麻姑，她张口咬他手臂，偏不肯离开此处。苏则是哄着她问了许久，问出她舍不得那只小羊，只得劳烦闫少游抱上。
　　麻姑从他怀里跳下来，跑到一排土包之前跪下，一一磕过头。
　　三人一羊上了马，苏则是喂着麻姑喝水吃干粮，闫少游将干粮捏碎了喂羊，越喂越觉古怪。
　　“则是！”苏则是偏头来看，闫少游皱着眉，低声道：“你将她领回去，要做什么？”“做个女儿可好？”苏则是以手指梳理麻姑一头乱发，随口应答。
　　闫少游听得一呆，手上用劲，捏得小羊咩咩惨叫。
　　“做个女儿。”苏则是笑道：“从今后，麻姑便跟着我姓，嗯，叫做苏麻麻。”
　　酉时将至，居延海风停雪住，大军将要开拔。军师末一趟巡查，二人出去三人回，却是做了爹回来。闫少游怀中有羊，额上生汗，远远看见大营前萧政迎来，恨不能钻地不见。苏则是驻马回望，天色近晚，雪野寥寥，那一处密林并不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