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 海未央》奚泉

5、第二章 狡黠的眼（下）

　　到六楼，电梯门刚开，一阵刺耳的呼噜声即传入耳里。
　　看来，老白就是被这呼噜声给赶到三楼去的。
　　这个不速之客到底是谁？他十分好奇。
　　以老白的性格，对不欢迎的人，会直接下逐客令。却没有下。
　　客人把主人赶走，居然还能理直气壮呼呼大睡。这本事不一般。
　　走进去，会议桌上一片杯盘狼藉。敢情还在这里叫了外卖，这里吃，吃完了在这里睡。
　　人呢？四处一搜寻，椭圆长桌最里面，几根手指浅浅地搭在米黄色的桌面上，不仔细看倒忽略了。
　　他有意咳嗽了两声，结果那人连着两个大呼噜，把他的咳嗽声极不客气地压了下去。
　　“王彪！”他走到那人身边，后者斜靠椅背，上身滑落几乎和椅身平行。圆脸香肠嘴，嘴巴张得老大，涎液顺嘴角直流，呼噜声不绝于耳。一眼认出，是上月那场官司的当事人。
　　王彪总算被叫醒了，揉揉眼睛，爬了起来，嘴巴豁起，大笑着拍了拍明天的肩膀：“哥们，你总算回来了，可把老子等疯了。”
　　明天皱了皱眉头，他素爱整洁，可这里……剩饭剩菜的油腻味，满桌的狼藉。
　　“谈事之前，能否请你把这些东西清出去？”他有些冷然地说。
　　王彪不以为然，“哟”地一声大叫，“你堂堂一校长助理，随便叫个人进来收拾，谁他妈的敢不听。”
　　“他们放假了。我清。”他的手还没碰到那些油腻，就被王彪的肥手拦了下来。
　　“你狠！我来！”王彪口里哼哼唧唧，倒真收拾了起来。不过这家伙当老大习惯了，大概从没做过这类事，不麻利且手忙脚乱，清得也不干净，桌上还是油。
　　明天苦笑，用抹布将桌面再抹了一次。
　　王彪像看稀奇一样看着他，口中啧啧说：“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他随口问。
　　“难怪我这一路走过来，听到一堆漂亮女学生谈你谈得眼睛发光。娘的连抹个桌子都腰杆笔直，像他妈的演员装B。你这样的人多了，老子还怎么泡码子？”
　　他缄默。
　　清理完毕，两人坐下。
　　“我在门口把李华庆那丫拦了，他答应把工程让我。”王彪咋呼呼地说，一条腿跷了起来，搭在另一个椅子上。
　　“他凭什么让？他有这个资格？”他面色温和，语气强硬。
　　“管他妈的凭什么，撂开不谈，其实就我和哥们你两人的问题。”王彪看出他对自己的跷脚行为明显不满，居然收了回去。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不过我在老太婆坟前发誓改干正行了，□□上也请了金盆洗手酒，不信你可以查，我彪哥的名气在南城这一块那不是吹的，金盆洗手这事他妈的随找个道上的人问，绝对知道。我准备搞房地产开发，听说李华庆跟你们谈了个修建礼堂的计划，就马上赶过来了。我跟你说，李华庆这丫以前也是混咱这行的，我接触过，滑头得很……不值得信任。”
　　“你的意思，我就该信任你了，彪哥？”
　　“不存在信任不信任，老子欠了你一条命，再坑你天理不容，老太婆在天上都要拿雷劈老子。这礼堂修建的事，你就放心交给我，只收材料费，其他老子包了。”
　　“好。明日十点，带合同来这里。费用的问题再谈，不能高于李华庆的标准，也不会让你亏本。”明天微笑着，很明确的说。
　　其实王彪把脚放下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了。
　　王彪这种人，随心所欲，无惧无畏，绝不会求人，也不会怕人，只会给朋友面子。
　　王彪起身打算走，一下想起什么，说：“对了，姓箫那龟孙子在查你。”
　　“哦？”他记得那个年轻警察。上次和老白去王彪母亲墓前拜祭的时候，那警察就躲在旁边偷听。
　　“他去了洪记，问了刀子的事情。”王彪顿了顿，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但他是个直性子，憋不住：“其实我也查了，我跟洪旺关系铁得很，他告诉我，那天洪记根本没卖刀出去。哥们，不好意思了，我也知道你其实不是这种人。不过你放心，洪旺不会说出去的。他这人，讲义气。”
　　“我就是这种人。”明天低下头，眼睛直视桌面，声音微沉，“没有人能作到每一刻都腰杆笔直。”
　　“但是……”他抬起头，微微笑了起来：“周三元的确是持刀找你，他的刀也的确是在洪记买的，你们□□上所有人的私货都是在他那里买的。”
　　王彪走后，明天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静静地站着，许久，才离开。

　　是年，平安夜，一如既往的热闹。
　　选校花，本是剑华大学创建第三年，由一个标新立异的女大学生提议，学生自发组织而成的活动，后来规模越来越大，老白爱热闹的性子一来，就钦点成学校的常规性活动，同圣诞舞会一起举行。
　　十二年前，老白还在壮年，特别喜欢跳舞，导致这些年来，每年的校花都被他“一亲芳泽”。行内常有人称他为“狼校长”，就是戏其好色之意。老白倒也不怎么在乎外间的说法，但他这些年越来越慵懒，兴趣也愈发古怪离奇，跳舞这项爱好早被丢到九霄云外。待明天大学一毕业，就雷厉风行给他加了一顶校长助理的帽子，并于昨晚正告他：狼校长光荣退休，狼助理要再接再厉。
　　说完后朝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叹了口气说：“我看还是叫羊助理比较恰当。”也不管他答应与否，将他办公桌上一堆巧克力洗劫一空，便扬长而去。
　　这年的校花选举几乎没有悬念，乐雪凌的所有项分数皆遥遥领先于第二名。
　　乐雪凌当晚穿着一身纯白的长裙，整个人有如凌波仙子超凡脱尘，灵秀端庄。她看上去很温和谦逊的在笑，却在眉宇间透出一股不易察觉的傲气，
　　他一直在看着她，这个女学生此时毫无初见时的青涩和狡黠，她的表现近乎完美无缺。
　　她的骄傲也毫无疑义。
　　剑华的校花并非单只靠美貌取胜。她行端举止的优雅得体，回答问题的沉着机智，说话言事的妙语丛生，才艺表演的淋漓尽致，无一不印证了她的绝顶优秀。
　　台下许多男生在欢呼雀跃，拥挤着想更近一点仰望这位得天独厚美人的风姿。有些男生的喝彩声是歇斯底里而疯狂的，这阵仗在以往的校花竞选中也是罕见。
　　乐雪凌今晚的表现确然无愧于台下人的支持和疯狂。
　　他不知道她经过了多久的准备，或者她原本时刻就在精雕自己，只待时候一到大放异彩。他只是忽然想起昨晚被老白洗劫一空的巧克力，和她说过的那句话：你大概经常会受到不相干的骚扰，我也一样。
　　舞会即将开始，音乐声悠然响起，老白满脸堆笑地走到新当选校花的旁边，还没说话，新校花已经开口了：“对不起，校长，今晚我只想跟一个人跳舞。就是明天。”这时的话筒正在老白手上，老白预备表达的内容，和她说的基本一致，于是哈哈一笑，没有重复。而她的这句话恰好通过话筒清晰地传了出来。
　　台下静了会，随即又喧闹起来。
　　舞会不会因为一句话而改变，所有年轻的学生们，平时严肃的老师们，无一例外极其享受这国外的年节。人们随着音乐纷纷舞动。
　　明天踏着音乐的节奏走了过来，脸含微笑，礼貌地伸出手。
　　乐雪凌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眼里有亮光闪耀，那里载着初见时的感觉----狡黠。
　　柔若无骨，她的手蛇般滑入掌心，一丝冰凉透入肌肤。
　　“我要和你跳一曲探戈。”
　　说完，她将头高傲地仰起，胸部前挺，腰身后陷。明天身形笔直，手十分默契地环入她后腰。
　　“milonga。”明天对后台作了一个唇形。
　　“你很柔情，探戈里的柔情派。”她眯着眼，柔媚入骨的笑。
　　“等一会你不能这么笑。”
　　“探戈是疯狂的，所以也是不拘一格的，我喜欢笑着跳探戈。”
　　“可惜，我只会板着脸跳。”
　　“不如试试，也许……这种组合格外有趣。”
　　前一曲慢三在两人不经意的缓步聊天下终了，探戈明快激昂的曲调如一阵旋风般卷起了场上的激情。男人女人们身上的热情被强劲的鼓点充分激发，故作严肃的表情是疯狂的诱因。
　　“亲爱的舞者，就让我们用涌动的热情，在战场上祭奠探戈最深的灵魂之歌吧。”她狂野地笑了起来，蓦地掉头，双足踮起，膝盖微弯，在音乐的抑扬顿挫下华美有力地移动。
　　明天面无表情，目中却有一股涌动的热情，伴随着舞步的飞旋、身躯的动荡，一点点被释放出来。
　　两人配合无端默契，音乐急促处几乎看不到动作，只见身躯缠绕分合如流水行云；音乐纾缓时则深情相凝毫无矫饰。
　　“你喘这么粗的气，很久没跳过了？但……”她在那一瞬间音乐的指使下，抽出手一个大幅度的转身，指尖从他鼻尖掠过，整个人如疾风中旋转的飘萍，待回过头，这一曲最激烈的音符被冲到了顶点，两人的脸顺着身躯重心的偏移几近贴到一起，“……你依然是我合作过最好的舞伴。”
　　年轻女孩子的眼睛狡黠得有如魔鬼湖泊里的涟漪，嘴唇如蜻蜓点水般，迅捷地落在他的右颊上，又在灯光亮起的瞬间，恰到好处地收了回去。
　　舞曲骤息。五彩的灯光温和地照在人们身上。
　　两人已一身淋漓的汗水。
　　“跳得好！”学生群中亮出一声吆喝。
　　“今晚的舞王舞后啊……”鼓掌的，叫喊的，吹哨子的，层出不穷，气氛比刚才的探戈音乐还要热烈。
　　“温和的人将身上的热情用极端的方式遣放，燃放的激情令压抑的灵魂不经意苏醒，我们不约而同，我们如此类似。这一夜探戈的灵魂会在你我身上扎根。明天你将不能忘记我。再见。”她绽开美丽的梨涡，那一刻百花齐放。然后，在众人的注目下，在他的凝视下，她退后，转身，跑进了熙攘的学生群中，在黑夜中白色的身影流动穿息，直至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