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散尽》叶梵

121、番外七：错过

　　一场秋雨一场寒。
　　此时的紫禁城，虽然刚过仲秋，却已秋意萧索，寒意逼人，漫天肃杀，仿佛短短数日间，已至寒冬。
　　从南书房西侧门缓步出一名着着杏色衣袍的女子，手中的托盘上是一盏刚刚碎掉的琉璃茶杯。
　　御用的东西有任何损破皆要备报内务府，由专人记录在案，即便这件物品是由万岁爷亲手打碎的。
　　转过一道角门，远远见一道月白色的身影静静立在那里，那女子神情淡然，眉目不动，径自从他身边走过。
　　眼见就要与她擦身而过，八阿哥伸手轻轻拉住她的手臂。
　　挣了下没有挣开，她只得停下步子，淡淡垂眸：“奴婢给八贝勒请……”
　　“秋若，你一定要如此和我说话么？”八阿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淡却隐有苦涩，“我以为你是知道的，许多事情……”
　　“奴婢只是乾清宫一名普通宫女，不敢劳烦八贝勒纡尊降贵，奴婢还有事去内务府，八贝勒若没有吩咐，容奴婢告退。”那神色不惊、泰然自若的女子正是秋若，她不待他的说完，便轻轻打断他的话，语气既恭谨又淡漠。
　　“秋若。”八阿哥又低低唤她，声音里的平静终是尽散，只有痛楚与无奈和隐隐的悲伤，然而只这一声相唤之后，却再没有说下去，唯那一只拉着她手臂的手，却没有放松半分。
　　秋若见他良久不语，不由略抬了头，入目间却发现那一双常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眼中，此时却缭绕着雾意浓浓。任谁也无法将眼前这般柔情似水却含了几分心疼与慌乱的男子，与那个自信从容，笑得风清云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八贝勒联系到一起。
　　而这般神色的八阿哥不由让秋若心底微微抽痛了几分，仿佛那目光似根长针直刺到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那痛便顺着血液弥漫至全身。
　　手不由抖了几分，只震得手中托盘上的碎片轻声作响。
　　“赵小六。”八阿哥轻唤，不远处的红墙边闪过一个着灰袍子的小太监，见八阿哥的眼色忙恭身向秋若笑道，“奴才这就替姑娘送去内务府，一定不会有半分差池的。”
　　秋若漠然看了他一眼，任由赵小六从她手中接了托盘。反正内务府归八阿哥管，送与不送，报与不报，还不是任由他说了算。
　　见赵小六走得远了，八阿哥才微蹙了眉：“皇阿玛这是……”顿了下，他才又道，“我听说刚刚宣了大阿哥进去，难道是因为他才惹皇阿玛发这么脾气……”
　　“八贝勒您手眼通天，连乾清宫当值的太监都能买通，这点小事又如何来问奴婢？”秋若淡淡道，平时温婉沉静的目光中难得现了几分尖锐。
　　“秋若，我知道因为重九一事你怨我恨我，可我的确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原本以为心底的痛淡了几分，闻及八阿哥提起旧事，那伤口竟似又被生生扒开一般，秋若不由冷笑，“八贝勒是没想到容公子便是傅拉塔家的小儿子，还是没想到重九会是他的未婚妻子？又或者您是没想到借了秋若的口从重九那里套出了话之后又泄露出去，他们的下场？”
　　一双明若秋水的眼中此时溢满了伤痛，眼见还有几个月她和重九就能出宫，可却因为她的疏忽，害得容公子惨死，害得重九自尽，更害得太子爷和诺敏格格受到牵连……
　　重九与她同一年入宫，又被安排在同一间屋子里。年方豆蔻的少女总是那么容易就引为知己，更何况她们曾一起经历了初入宫时被教导嬷嬷恶意刁难的种种艰辛。后来虽然秋若被分至乾清宫，重九被太子有意讨进毓庆宫，但六年来她们的情谊却不曾因为时空和身份的变换而疏远。
　　这是她们在这森森无情的宫中难得守候的真情，而到头来，终究，却是她，害了她，害了他们。
　　曾经的往事这些时日来便似恶梦时时纠缠着她，让她觉得自己才是罪魁祸首。是的，她怨不得八阿哥的失信把真相公布，她只怨时至今日还恋他爱他念他信他的天真良善。其实眼前人早已不是若干年前的纯朗男子，而昔日在她与前程之间早已有了取舍，如今又怎么可能不去利用这天赐的良机呢？
　　“对不起，秋若，对不起。”望着秋若眼底鲜少流露这般的脆弱，八阿哥只觉得心钝钝在痛。就算当初他不得已娶嫡福晋时，她都不曾有这样苍白无助的神色。
　　八阿哥忽的上前紧紧抱住她，那发间熟悉的馨香仿佛让他回到了从前的时光，那时豆蔻华年，落花翩翩，那时他白衣如雪，她笑意盈然，那时他纯善清雅，她情意缠绵。
　　若没有那纸婚诏，或许她早已成了他的女人。而若没有那纸婚诏，或许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连三哥、五哥、九弟、十弟他们都不如。
　　于江山情意的抉择中，他终是负了她，娶了安亲王的外孙女。
　　那一夜，他生平唯一一次大醉，直至第二日吐血，甚至惊动了皇阿玛。
　　那一夜，她站在寒夜里吹了一晚的风，病了半个月，而后入宫为婢。
　　站在王府最高的假山上，那里可以仰望到满天灿然的星子，可以远远瞻望紫禁城的灯火。他拼命说服自己终有一日可以风风光光娶她，堂堂正正爱她，可如今为什么他有种感觉，他离那个位子越来离近，却离她——越来越远？

　　秋若没有挣扎，任由八阿哥紧紧抱着她，仿佛要把她揉进身体。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她也曾经以为这具胸膛会是她一生的归宿……可惜，事过迁境，她再不是当年那个纯然天真的豆蔻女子，他亦不再是那白衣不染纤尘的浊世公子。
　　一切，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她静静倚在他的胸膛，那离他心口最近的地方，静静开口：“为了那个位子，还要死多少人，你才甘心？”
　　八阿哥的手似是紧了紧却不语。秋若淡淡笑道：“其实，我又何尝不知，此时纵是你想放手，已经不能回头。”
　　她看不到他的神色，但能够感觉到他身体微微一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发伤人，然不发则伤己。
　　更何况，他以为自己如今已经胜券在握，可他也许不知……唇边的笑容愈发的苦涩，静了良久，那才停了几刻的秋雨似又丝丝飘了下来，落在她脸上冰凉得仿佛彻骨，似能将眼底的酸涩凝结成冰。
　　“刚才你问我……大阿哥进了南书房，为什么万岁爷会发这么大脾气是么？”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淡得似阵轻烟一般仿佛微风一过便不留痕迹，“三阿哥搜集到了大阿哥请巫师镇魇二阿哥的证据，万岁爷让人锁了大阿哥前来，大阿哥供认不讳，万岁爷……”
　　“秋若，你不要说了。”八阿哥声音微紧，轻轻推开她的身体让她的眸与他相对，一双眼中含了淡淡的心疼与不舍，“你当知道，我待你一番心意，绝不是为了从你身上知道这些……”
　　秋若缓缓摇头，打断他的话。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
　　她随侍御前近四年，他从未开口问及过任何关于康熙之事，而唯一一次利用了她，却是害得容小兰与重九惨死，害太子、十三阿哥和诺敏受到牵连，害得她负疚终生——终是她太信任他了啊，原来只利用这一次，便连本带利、伤筋动骨、绝不留情。
　　唇边的苦涩更浓了几分，秋若依旧轻声开口：“当然，这还不是让万岁爷最生气的。让万岁爷更为震怒的是，大阿哥竟然冒死觐柬，愿以己之命保八阿哥谋太子之位……”
　　一直与她紧紧交握的手渐渐冰冷，以八阿哥的聪明应当瞬间便可猜出，大阿哥此举之意。
　　康熙上位多年，疑心极重，加之太子刚废，八阿哥的贤名如日中天本就让他忌惮，此时大阿哥的“冒死觐柬”绝非锦上添花，而是——火上浇油。
　　原来所谓同盟，所谓利益不过如此，大难来时一并拖入地狱不死不休方才算解气平衡。
　　此时的表情她不忍再看。刚刚康熙的震怒实际上远非这几句。他看了内务府上表，八阿哥在抄凌普家时过于宽和，虽搏了好名声，但这份好名声实在来得不是时候，只会让万岁爷愈发的不安和震怒，更何况，还有张明德入他府邸算命一事也会被“恰到好处”的捅到御前。
　　这一切是天意还是人为，是全然巧合还是蓄谋已久，她不得而知。但八阿哥从政那么多年，当知“过犹不及”和“树大招风”的道理。只可惜，此时的他已如逆水行舟，身不由己。纵是他肯，他身后的种种利益纠结，势力纷争，却将他推得太高，有人……比他还等不及！
　　静了片刻，秋若轻轻挣开他的手，垂眸缓缓转身，一步步离开。
　　她知道，身为御前宫女，她已泄露太多的消息，这是杀头大罪。然，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若她真因此而死，因他而死，于她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也知道，他听了她给的消息，想必有太多的事情要布置安排，因为以为胜劵在握时却被釜底抽薪，只怕是他始料未及的。
　　但她更知道，纵是再如何布置安排，只怕……大势已去，于事无补。
　　命运，终会按照它应有的轨迹缓缓而动，那咬合的齿轮任谁不能阻挡，从他选江山而放弃她那一回，大家都注定是今日的结果。
　　始于温良善名，却亦止于温良善名，纵是对他之前有怨有怒有恨有恼，自今日之后，便烟消云散了吧。从高处摔下的痛并非只二阿哥一人会尝到，他的痛她几乎能够预见和感同身受，但却无能为力——那个站在他身边，陪在他身边的人，注定，不会是她。
　　于是，她不再多看一眼，从缓步到疾行，越走越快，直至飞奔而去。这是她鲜有的失态。
　　她不想听到他在身后唤她，更不想听不到他在身后唤她。
　　想要江山没有错，身为皇家子孙，距那位子仅一步之遥，仿佛唾手可得，这样的诱惑任谁都不能抵挡，但不论如何，她了解他的坚持，纵然江山排在她之前，她亦只在其后。于她，或许足矣。
　　纵是注定错过，但如果有一天他要离开这世间，她会默默随他而去，这亦是她的坚持，亦是她早已注定的——结局。

作者有话说

　　这个番外是从昨天到今天临时写出来的，有点仓促，大家凑和看，有什么不连贯不合理的地方我会修改。之所以这么急着贴，是因为其实昨天上一章节实际上只是改了两个错字，并没有更，但看到大家的留言，感动之余有点心虚，所以抓紧时间写完就贴了上来了。
最近一直在想怎么继续更新，放了太久，于是从头看了一遍。忽然觉得这文写得还是太简陋粗糙了，时隔近四年，从情节到文笔甚至心境早已不同，想从头大修，五十几万字又实在没有勇气，于是只能一放再放，并非不更，实在是因为无从下笔，但又实在不想仓促结局糊弄大家，于是只能继续坑着。不过大家放心，这篇文写了这么久，用了这么多心血，我一定会慢慢填上的，尽量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待。
顺便再说下这篇番外的用意，开始只是想交待一下秋若和八阿哥的故事，当然他们不是主线，并不想刻意多写，因此只摘了某一个片断侧面描写一下而已。还有就是晦暗表明其实并非是重九出卖了容小兰，一切只是阴差阳错。
但是，但是…………最近芒果台热播的《宫》实在让我非常郁闷，虽没多看，但情节着实雷得我风中凌乱，相信有点清朝历史，甚至常混际于JJ看过些清穿的读者们都有类似的郁闷吧。里面的八阿哥分明不是八贤王，不是温润似水工于心计的翩翩公子（虽然演八阿哥的演员我很喜欢，小声说，其实演四四的演员我也挺喜欢），但八阿哥分明已成了翻版小燕子，四阿哥也少了原本睿智冷厉的感觉。更不要提我那风雅隐忍多情可爱可怜的太子哥哥了，555555……于是忿然间不免又多写了几笔，当然其实我笔下的八阿哥，亦不过是流于表面，有浮皮蹭痒之嫌，不过总是我心中所想的那样，而非疯颠痴情甚至为情而死的那样。
当然很抱歉，我笔下这样的八阿哥，还是让大家和自己失望了，由于时间、篇幅、文笔种种所限，不能像很多文章中那样饱满丰富，但至少不会太离谱的说（当然这也是我个人的看法，哈哈，冲撞了宫粉，咱也没办法）。
另外，也许大家还要问，秋若是究竟是不是穿来的涅？其实很多人应该觉得这个人物有点眼熟，是的，她有些步步惊心中若曦的影子，但在这里，她却执着地选定了八阿哥，纵然八阿哥没有听从她的放弃江山，纵然在江山与爱情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前者，但她依旧还是为情痴痛和守候的女子，这般执着之下，纠结于她穿不穿来，我觉得忽然没有什么意义了。或许，这也是我这些年来心境上一个最大的改变，我希望有这样的女子可以默默爱着他，不是在成王之时，而是在败寇之时，不是在他风光之时，而是在他失败之后，不是相濡以沫，更是不是相忘江湖，而只是……默默守候。
汗，其实我这个人还是太啰嗦了，总喜欢把自己的所有想法讲给人听，但其实，读者们都这么聪明，又怎么看不透呢，特别是你们这样一直跟了这么久，追了我的文这么长远时间的老朋友们，我们都是那么心有灵犀的，不是么？
最后的最后，再次感谢大家一直不离不弃地追随这文，有你们，我也不会放弃的。鞠躬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