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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波 ...

  •   华——第一部风乍起——第四章风波
      
      “徐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谁才是那什么玉佩的主人?”任鸿飞拜
      文秀所赐,已能自由出入“廊阵”,但并不意味着他已被接受为徐家的一员,他
      其实无意要挖掘徐家的秘密,但是徐家人对待此事的态度大大地引起了他的好奇
      心。
      
      “任兄认为呢?”润之并不回答,只是反问。
      
      任鸿飞低头思索,若是二十年前的事,自然不会是最小的文秀,她还未满二
      十呢!但是润之对众人暗示玉牌的主人是夫人李华,他却又凭直觉觉得似乎不像!
      润之好象只是为了误导别人而这么说的。那么,就是文佩了!他看了一眼文佩,
      文佩比往常更冰冷的目光令他打了一个哆嗦。
      
      “我太笨,猜不出来!”任鸿飞不认为被寒气冻死是个好主意,决定放弃。
      说出这句话后,他似乎见到文佩舒了一口气,难道真的是她?
      
      润之负手在书房中踱了几步,在中央立定,开口道:“安国公方面,尚不足
      惧,料他也不敢惹上我,只怕皇上对此事生了兴趣,那就不妙了。”真正冷静下
      来以后,润之重思此事,最担心的,确是明宗皇上。明宗绝非易于蒙骗之人,以
      他之精明,必已看出了几分。
      
      “这种小事,皇上也未必会在意!”李华难得忧心忡忡地道。
      
      “最好不!”润之知道这种可能并不大,却不愿让众人担心,转移了话题,
      “夫人,叫家人收拾铺盖,我明日宿阁。”
      
      李华心有隐忧,道:“宿阁?可是皇上面前……”
      
      “北丹未退,国事正忙,不宿阁,反而显得我不正常了!”润之叹了一口气,
      悠悠道,“今日居然会丢下应做之事回来,真正是公私不分了!”扔下那么大一
      个摊子没收拾,但愿不是皇上替自己料理善后!
      
      次日,润之上表自责,明宗反而温言劝慰了几句,以他擒得朝中通敌之臣为
      大功一件,并无丝毫责备之意。润之如何想暂且不说,安国公看在眼里,心中更
      为惴惴不安了。
      
      随后的几日里,谁都没有时间多想别的事情,润之全力投入了华朝对北丹之
      战。华朝的大部分的外交工作本来就是由他这个年轻的丞相所承担的,他的温文
      儒雅与雍容的仪态、周到的礼貌收服了诸多外邦使节,使得个人的魅力扩大为一
      个国家的魅力。后世不得不承认,华初四方来朝,犹如百川归海般的盛世景象与
      润之杰出的外交能力是分不开的。而这几日,他将全副的精力放在对北丹的外交
      施压上,在华朝军事、外交的双重压力之下,失去了内应的北丹显得不堪一击,
      虽然已经逼近了三山关,却不战而退,千里北疆又恢复了平静。所谓“不战而屈
      人之兵,善之善者”,润之这一番忙碌,边关则不知少流了多少将士之血,明宗
      论功行赏,再次当朝对他予以嘉奖。
      
      任鸿飞在徐府短短数日,就从战端初起直看到了整个战事的结束,他终于领
      悟到,当初文秀在“廊阵”中对他说的“靖外患、安内政,成就一个大华盛世”
      的意思了。
      
      然而,对润之而言,新的危机,正在悄悄地酝酿。
      
      这一日,天色将暮,润之尚未回转。夫人李华见半轮明月已然早早挂在了淡
      蓝的天幕之上,心想润之可能又留宿于内阁,不回来了。本来润之应派个随从通
      知府中一声,但是他忙起来的话,可能压根儿不知时辰,忘了也是常有的事。眼
      看着暮色更浓,第一颗星星也亮起来了,夫人转身入内,吩咐关门掌灯,让厨房
      收拾晚膳。
      
      可是门关未久,大门上云板三响,报知润之回来了。李华不禁有些诧异,与
      文佩一起迎了出来。
      
      灯笼黯淡的光照之下,润之的脸色似乎不太好,他挥了挥手,让随侍的人都
      下去,这才示意李华、文佩与刚刚才一同出来的文秀和任鸿飞随他到南书房去。
      
      在灯光明亮的书房之中,润之的脸色更显苍白,文秀担心地问:“大哥,是
      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润之摇了摇头,神色虽然依旧镇定,但他小心翼翼地插
      上门的举动还是透露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回过头来,这才发现,书房中多了一个外人任鸿飞,他看了看小妹文秀,难
      以察觉地苦笑一下。算了!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值得提防的人!
      
      “三妹,取些水来!”
      
      文秀不禁有些莫名其妙,端过茶壶来,说:“茶水?”
      
      润之淡淡一笑,道:“也罢!”他卷起右袖,露出腕间一道殷红的朱砂痕迹,
      以茶水洗涤。那朱砂虽然被洗去,殷红如血的痕迹却深入肌理,无论如何洗拭,
      都丝毫不褪,反而愈发鲜艳。他住了手,若有所思地道:“果然啊……”
      
      “大哥!这……”文秀小心翼翼地问,“难道这是……守宫朱?”
      
      “应该是了!”润之放下袖子,将碗中的残水泼去,怔怔地出起神来。
      
      文秀那张小脸顿时白了,她看向嫂嫂和二姊,不出意外地,她们的脸色也变
      了。
      
      守宫朱?任鸿飞一直觉得那个字眼他似乎听说过,直到看到众人尽皆变色,
      他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想起那是什么了!他张口结舌,转向润之,颤声道:“你
      ……你是女子!”
      
      “不错,我是女子!”润之轻抚腕间的朱砂痕,淡淡道,“相传守宫朱点于
      处子腕间,会洗之不褪。此物民间少有,我却也曾见过,只是没想到皇上会用它
      来证实我的性别。我一直在小心提防……结果还是皇上略胜一筹!”明宗皇上太
      了解自己,即使自己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到底还是起了疑心。
      
      即使天崩地裂、河水倒流也不会令任鸿飞比此刻更为吃惊了!他一直知道徐
      家众人隐瞒着一个重大的秘密,只是人既不言,他又怎么好意思多问,上次那玉
      牌风波,他虽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却也没问出个结果来,就连一向热心为他解
      惑的文秀,也缄口不谈此事,他也就不便再问什么了。但是,这个秘密竟是如此
      的重大!堂堂大华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丞相徐润之,这个渊博儒雅、冷
      静多智,言谈举止间有着难以形容的魅力,令他已不自禁地开始崇拜的年轻人,
      居然是个女子!他行走江湖这些年,阅人不可谓不多,眼光也绝不算差,江湖上
      女扮男装也是常事,但要知道女子与男子气质大大有异,女扮男装,要不露破绽,
      谈何容易,何况是改装为官,骗过满朝文武与天下百姓这么多年!但他在徐府这
      些日子,何曾见徐润之流露出丝毫女儿态,若不是亲眼看到那洗之不去的朱砂痕,
      就是润之亲口告诉他,可能他也不会相信!
      
      文秀见任鸿飞整个人愣怔在那儿,似是化作了一尊石像,知他太过吃惊了。
      这也难怪,润之改装太久,家中大概只有二姊真正见过她女装的样子,就连自己
      也无从想像“大哥”云鬓罗裙会是什么形象。说起来,虽然她是润之的亲妹子,
      但是自她记事起,润之就已是以兄长的身份在照料她了。所以即使明知道润之是
      女儿身,她还是习惯将她当作兄长。她一直叫的那一声“大哥”,可没有半分欺
      瞒别人的意图,实在是在兄姊的教育之下,从小就已经叫习惯了。她自小在润之
      与文佩的重重保护之下,没什么机会见到外人,任鸿飞是她第一个见到的少年英
      杰,是以她一颗天真的少女芳心、一缕情丝,早已系在了任鸿飞的身上。此际见
      任鸿飞一时无法接受的那个样子,她的心中不由忐忑不安起来,犹疑着,不知他
      会不会气恼自己的隐瞒。轻轻地上前一步,走近任鸿飞,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
      低声道:“任大哥,大家不是有意瞒你,不过,这可是欺君大罪,所以没人敢告
      诉你!”
      
      任鸿飞怔怔地看了文秀半天,才道:“那么前些日子,那个什么辟邪玉牌…
      …”
      
      “那是我的!”润之平静地接口,“那面玉牌,我自幼便挂于颈上,我一直
      以为是爹娘给我的,是以视为珍宝,改装之后,也不曾取下……”她的目光,投
      向窗外无尽的深夜,不知冥冥之中,父母是否依然在看着他们的女儿?可惜,她
      的目光看不透苍穹深处的那一个世界。
      
      夫人李华提出了最现实的问题:“皇上知道之后,怎么说?”
      
      润之摇摇头,道:“皇上只是找了个机会将守宫朱点到我腕上,我一惊之下,
      即刻就告辞出宫,皇上没时间验看,但是明日,他定然会等我的解释!”她不可
      能跟皇上装傻,皇上总会找机会查看她腕间的朱砂痕的。所以,坦白是唯一的办
      法。
      
      “那……我们该怎么办?”文秀问道。
      
      润之微瞑双目,控制住心中起伏的情绪,道:“这是欺君大罪!先遣散家中
      的下人,别连累了他们!”
      
      “我们马上去办!”李华担忧地看着她,对众人道,“大家都离开一会儿,
      让润之一个人静一静吧!”
      
      众人默默退出,书房之中一片静谧,尘封已久的历历往事走马灯一般在润之
      脑海中鲜明起来。
      
      太小的时候的事情已经记不起,只知道自己从记事起就已是一身的病,待在
      师父的身边,受着众位师兄的呵护了!娘亲会不时地来探望自己,但是很少见到
      爹爹,因为他一直戍守西疆……然后……然后年纪大了一些后,幼小的二妹也上
      山来,拜师父为师,学习武艺……两姐妹一起的日子很是快乐!到十岁时,病情
      得到了控制,师父这才放自己下山回家与父母团聚。可是还没来得及怎么享受天
      伦之乐,父亲和兄长就遭到了奸臣的陷害,连累得要满门抄斩……自己只能带了
      未满四岁的小妹逃出,再然后……为了躲避通缉,改扮男装,一身负起“兄长”
      与严父慈母的责任,教养小妹,还好一年后与艺成归来的二妹文佩安然重逢……
      如果不是那段特殊时期的煅炼,自己断不能有今日的坚强!由爹爹与兄长的遭遇,
      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朝无良相,国无良将”,幸而遇上朝廷大赦天下又开了恩
      科取士,这才有机会以男装的身份参加乡试、会试,直至连中三元成为状元。本
      来只想能当官为徐家伸雪沉冤,但是从站在朝堂上的那一刻起,想要舍此一生、
      安邦定国的雄心壮志油然而生,“润之”这个两字也是从那一刻起才成为自己的
      字……反正天意注定自己寿命不永,不如好好做些什么留给世间,决意从此放弃
      女儿身也是那时的决定吧!其实,自己都快要忘记自己是女子了,从为官到如今
      已近十年,拜相至今也已有五、六年了,今日就是死了,此生也不算虚度,只是
      妹妹与夫人令自己放心不下罢了。
      
      想到现实的问题,润之蓦地从紊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必须考虑家人们的去
      向!她深吸一口气,想平定一下乱如麻的心境,然而十年的伪装,一旦被拆穿,
      再冷静的人也会禁不住心绪起伏、患得患失的。
      
      轻轻推开书房的窗。窗外,明月在天,清风拂面,树影扶疏。这样的景象,
      她已看了好多年,原以为还会一直这样看下去,直到自己生命终结的那一天,没
      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抉择之时了。
      
      一如皇上对她的了解,她也知道皇上的脾气,她并不认为皇上会以欺君之罪
      来杀自己。即使再怎么样的龙心易怒、天威难测,即使这一切涉及皇家的尊严,
      润之还是敢肯定皇上决不会杀自己。因而她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抉择,都只在
      “走”与“留”这两个字上!
      
      叫她如何留下来?——以如此尴尬的身份!或许这个世界有一日会变得男女
      平等,女子做什么样的高官都无所谓,但——不会是这个时代!而且她近十年来,
      好不容易与皇上形成那种亦君臣亦朋友的关系,在自己暴露了女儿身份后,也不
      可能再若无其事地维持下去了。想到此,她心中不由抽痛了一下,要知道,十年
      来,她与皇上在一起的时间几乎比与家人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啊!
      
      但是走又如何走?华王朝能有今日的景象,也有她的一番心血在内,眼看着
      它日益兴盛,润之实在是舍不得离开啊!而且,自从出了吴楚雄的事情以后,她
      一直对朝政不太放心。皇上与姚鉴都是精明果决之人,她也曾细心选拔良才,但
      是总会有暗中的活动令人防不胜防,叫她如何能放心地一走了之?她所说的“靖
      外患、安内政,创一个大华盛世”并不是虚言,那是她真正的愿望啊!
      
      不能公开自己的身份!因为不愿朝廷受到任何闲言碎语的诋毁!但是也不能
      这样不尴不尬地留在朝中,自己更无法面对皇上!
      
      无奈地深深叹一口气,又恢复女儿心性了么?怎么如此优柔寡断?四更天就
      要上朝了,必须早早拿定主意,做好准备……必须……
      
      门外传来犹豫的脚步声,润之从沉思中抬起头来,看向书房的门口。
      
      推门进来的人是任鸿飞,他踌躇着,不知该当如何称呼她。润之看了出来,
      淡淡一笑,道:“我曾发誓,此生永为男子,希望任兄仍能以原来的称呼相称。”
      
      任鸿飞看着她深邃的双眸,一时忘了来意,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叫道:
      “徐兄……”
      
      润之轻抿薄唇,回首从壁上摘下一柄长剑,一按绷簧,只闻“嚓”地一声轻
      响,长剑出鞘半寸。那剑在灯下泛出森森寒光,实是把罕见的宝剑。任鸿飞眼睛
      不由一亮。润之轻轻将剑还回鞘中,连鞘递予任鸿飞,道:“此剑是当年师父所
      赐,随我多年,可惜我不入江湖,长剑空利,却是无用。正所谓‘宝剑送侠士’,
      这一柄长剑,不如就送与你罢!”
      
      任鸿飞心头一震,觉得她这语气似是交待后事一般,不由打消了原本准备好
      的满腹劝慰之辞,双手托着宝剑,发起呆来。只听润之柔声道:“任兄是江湖中
      人,没必要涉入朝堂之事,还是回去仗剑江湖罢。”
      
      任鸿飞只觉此时脑中的任何念头都转得前所未有的缓慢,他呆立半晌,毅然
      下了决心,朗声道:“徐兄请不要小瞧了任某!若徐兄有什么为难之事,任鸿飞
      可以尽全力为你分忧!”
      
      润之抬起明眸打量他一番,微微摇头道:“任兄也知道,我担心的只是家人
      的安危罢了。二妹与夫人都有足够的自保能力,只有三妹自幼受我们呵护,天真
      不懂事,让我操心……”
      
      任鸿飞听出了她言外之意,心中一窒,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文秀对他有情,
      他感受得到,但他对文秀,却纯然是一片兄妹之情。
      
      润之岂会看不出他的心思,以她的眼力,何尝不知任鸿飞对小妹的感情并不
      似文秀对他的情意!原本想让他们慢慢发展,相信以小妹的种种好处,总有一日
      任鸿飞会接受她的一番心意,但是事与愿违,现在根本没那么多时间让他们慢慢
      培养感情了。如果任鸿飞不愿接受文秀的话,徐家众人就得与他分道扬镳,以免
      小妹陷得太深,日后不可自拔。她轻叹一口气,垂眸道:“我也知道这有些强人
      所难,任兄没必要一定与我们在一起。常言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如今,是到
      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了,任兄从江湖中来,还是回江湖中去吧!”
      
      任鸿飞怔怔地看着她,心中七上八下地有许多话,只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听
      得润之口气中微微的歉意,心中没来由地一痛,其实润之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安慰,
      她是如此坚强独立的一个奇女子。他只是一个江湖人,什么也不能为她做,或许,
      至少可以免除她的一部分后顾之忧吧?答应照料她心爱的小妹并不难,不是吗?
      为什么自己一直说不出口?文秀是个好女孩,而且看得出来她正为自己倾心,反
      正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就是答应照顾她又如何?
      
      润之知道自己确实为难了任鸿飞,并不怪他迟迟不答话,只是轻声道:“任
      兄不必为难,请回吧!”
      
      然而任鸿飞并没离开,他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剑鞘又放松,然后又抓紧,直
      握得手上青筋暴起,这才咬牙道:“放心!我会好好照料文秀,不让她受半点儿
      委屈!”润之惊异地抬起眼,他却避开了她的目光,举起掌中剑道:“任鸿飞可
      以此剑发誓,我会照料文秀一生一世!”
      
      一向在朝堂上辩才无碍的徐润之此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半感动、半含着
      歉意,低低地道了一声:“多谢!”
      
      只听得任鸿飞朗声大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性命尚可相托!又何必言谢!”
      倒转剑柄,一揖而出。
      
      润之看他身形转得几转,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心中不禁涌起难言的情绪。
      她知道任鸿飞这样的人胸怀磊落,言出必践,从此小妹终身有托了,可是这样,
      对任鸿飞而言却并不公平啊!
      
      任鸿飞大踏步地向“廊阵”外走去,心里抑郁地直想放声长啸。他虽然在润
      之面前强颜欢笑,其实心中却痛楚难当。润之听得出他的笑声并不自然,但是她
      没注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情意。是的,任鸿飞在发现润之是女子之后,又惊又
      喜,平日里的满腔敬佩尽数转化成了仰慕之情,所以他才会鼓起勇气想来安慰她。
      可是,多可笑,润之是全天下最不需要安慰的女子!她的生命中,从未规划过情
      爱,又如何来感受到他眼中那一点点的感情示意?
      
      看到眼前出现了从未见过的一个亭子,任鸿飞才知道自己走错路了。他从未
      到过“廊阵”的这一隅,因为他对阵法的悟性有限,只能强记住出入之法,所以
      一向不敢乱走,当然也就不会走到这个地方来。一时心绪紊乱,他也不知该走哪
      条路好,目前的选择,只有到亭子里,且休息片刻,等徐家熟悉阵法的人来找他
      了。
      
      亭在水边,任鸿飞从没想到过廊阵中还有这样大的一片水面,坐在亭中,只
      觉凉风习习,吹得人心情畅快了不少。任鸿飞抬起头来,看到亭上的匾额交映在
      月光与水光中,上书是浓墨重楷的三个大字:“快哉亭!”黑暗中,他不由苦笑
      了一下,他现在的心情,可一点也不快哉!见亭上还悬有对联,一时兴起,抬起
      身子去看,慢慢念了出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他只不过粗通文墨,
      并不能分清这一笔俊逸挺拔的行楷与刚才所看的匾上那端整的正楷之间的区别,
      也不知道这对联及亭名都来自苏东坡的诗句,但是,这语句中凛然的气势却是他
      喜欢的,不由多念了几遍。躺下回味的时候,他才想起,那对联上的字,铁钩银
      划中透着俊逸洒脱,那是润之的字,他见过的。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哪里像是个女子的口气啊!润之就是这样的
      一个人,能与她相遇,已是奇缘了,以自己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非份之想!好
      歹自己也是敢作敢为敢担当的铮铮男儿,为了润之,去爱护文秀,守护她,并不
      是什么为难的事。只要将润之的影子深深压进心底,不再多想,也就是了!
      
      不是吗?只要不去想,不就行了?
      
      “任大哥?”一个怯怯的声音随着娇小的身影走近了快哉亭。
      
      “文秀?”任鸿飞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定睛一看,眼前站着的确实是徐
      文秀。她一改往日的装束,换了一身俐落的打扮,腰中也悬了一把长剑,于一贯
      的娇美之中透出了三分英气。
      
      “你……怎么这身打扮?”
      
      文秀浅浅一笑:“大哥身份既已败露,不知何时就会有禁军来包围府邸抄家
      了,无论大哥做何决定,我们都要早早做好准备才是。”
      
      任鸿飞一掌拍上自己的脑袋,不知自己要脑袋干什么的,这是早该想到的事!
      尽管面对文秀,还是令他有些心虚,但是看着她娇小的脸庞,就不禁要想起他刚
      才对润之许下的然诺:我会照料文秀一生一世!……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
      照料她……一生一世?那是自己脱口而出的诺言!这个娇俏的小姑娘是自己发誓
      要爱护一生的人,可是……她……天真可爱得像妹妹一般,自己真的能爱上她吗?
      
      “任大哥?”文秀发现任鸿飞竟然看着她的脸发起愣来,伸手在他面前摇了
      摇。
      
      “啊?没什么!没什么!”任鸿飞回过神来。
      
      文秀微微拧起她清秀的眉:“我没问你什么啊!任大哥,你在想什么?”
      
      她清亮的双瞳看得任鸿飞心惊起来,不知为什么,徐家三姊妹都有着似乎都
      够穿透人心的眼神。
      
      “不想说就不用说了!”文秀脸上神采黯然了下来,“其实我知道,一定是
      大哥托你照顾我了!大哥和二姊她们一直把我当小孩子!……任大哥你不必答应
      的!”
      
      “你……你猜到了?”任鸿飞总是忘记这个小姑娘也是与众不同的,她没有
      看上去那么娇嫩不懂事,柔怯的外表之下,她也有着犀利的思想。
      
      文秀咬着下唇,点点头,“毕竟我们是亲姊妹,我是她们一手教养大的,就
      算不明白她们在想什么,总也能猜到三分。”她抬起眼看向任鸿飞,显得比任何
      时候都要楚楚可怜,“任大哥,我……让你很烦恼吗?”
      
      “没……没有……”任鸿飞看着文秀眼中水气氤氲起来,不由手忙脚乱。
      
      文秀任由眼中充盈着水气,哽咽道:“真的,任大哥……你不用照顾我……
      我……我能照顾自己,你不必让自己……被我绑住……我……”
      
      “不会啊,文秀,我是心甘情愿照顾你的,我……我也很喜欢你啊!”任鸿
      飞的话引发了文秀所有的泪水,他只得把她搂入怀中,不停在安抚她,感到她的
      泪水湿透了自己的衣襟,也不禁感动于她对自己的一片真心,暂时忘却了润之给
      他带来的烦恼。
      
      文秀哭得双眼红肿,抬起头来,道:“任大哥,你真的是心甘情愿照顾我,
      不是为了大哥她们的嘱托?”
      
      任鸿飞看着怀中的她,就像是一株清秀动人的小花,含珠带露,不由在心里
      狠狠地叹了一口气,道:“是!我是心甘情愿地照顾你!”
      
      文秀绽开一个笑颜,把头又埋入他怀里,“谢谢你,任大哥!我们徐氏的家
      训说,自己的事,应该由自己去争取,不能借助于别人的力量!我真的希望,你
      是因为我而答应的这一切!”
      
      任鸿飞搂着她的身子不由僵了起来——他一直以来,还是小瞧了这个看似娇
      柔的小姑娘。
      
      这一夜,无人入眠。
      
      漫长的一个不眠之夜终于过去了,上朝时间还未到,润之已然漱洗完毕,夫
      人李华助她束发顶冠,登靴着袍,为她整了整衣襟,轻叹道:“润之,其实没必
      要去上朝,行囊已经收拾好了,我们直接走吧!”
      
      “夫人,你还是担心皇上会治我的罪?”润之将一迭文书装入袖中,那是她
      昨夜连夜批完的。
      
      “到底,他是皇上,自古道:伴君如伴虎,为了皇家的面子,他未必能容忍
      你女扮男装的欺骗!”
      
      润之笑了:“夫人,我们确实是犯了欺君大罪!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一向自
      诩公允,主张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没的今日到了自己犯法之时,反而不去领罪
      了!别说以皇上的脾气不会杀我,就算皇上真的要治我个欺君之罪,我也没有话
      说!”润之看了一眼铜镜里的影像,镜中映出的,依然是那个温雅俊秀、丰神如
      玉的左丞相徐润之,但是,或许今日之后,铜镜中再也不会映出这样一个身影了。
      
      润之只要下定了决心,就没人能劝得了了。李华只得担忧地看着她拿起奏折
      与朝笏,推开了房门。
      
      “二哥!”守在门外的,是昨夜同样无眠的二妹文佩,她一身火红的劲装,
      不只佩了长鞭,还将平日里不怎么带在身边的长剑也悬在了腰间。“不管你怎么
      想,我不会让皇帝杀你!”出口是平日里少用的长句,润之不禁一笑,文佩最了
      解她的心思,却不一定会苟同她的做法。
      
      她轻抿起唇,压下心头淡淡的感慨,郑重向文佩道:“不会有让你动手的机
      会!我岂不会自己保命?不管怎么说,认罪总比被追杀好!”她指的是那段姊妹
      们一起颠沛流离的日子,文佩懂了她的意思,默默退开。但是如果皇上真的要杀
      润之的话,文佩依然会不惜一切地去劫法场的,她知道。因为她们姊妹一直以来
      就是这样相依为命过来的,谁会比她们相互之间的了解更深!
      
      “我走了!”她含笑与亲人们告别,毫不迟疑地走向门外的轿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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