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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疏雨映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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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溅在浅青的湖面上,泛起一阵迷蒙的粉雾。整个城南巷道,都似笼起了一层凄然的霜。湖边有座小小的无名赏湖亭。亭内有位卖茶水的老人,正愁眉望着亭外稀落的雨幕,微微叹气。
这一场雨下来,他今日的买卖便算是完了。然而,在他的家里还有一个九岁的小孙子躺在床上,等着他用今天的买卖钱换药回去救命。这老天,为何偏是如此不近人情?
老人不抱希望的盯着亭外良久,却忽地瞧见了一个人影。
诺大的一座城,当然不可能说只因为一场半大不小的雨便无人在道上行走。
但这城南的古道却又是不同。
此道紧贴千月湖,向来是观赏湖景之用。到了雨落之季,道上是又湿又滑又泥泞。不但湖面混浊景致尽失,更是极容易发生意外。自十三年前的某个雨天里发生过一宗落水意外后,便再鲜少有人愿意在雨天里接近着小小的观湖亭。
老人隔着雨呆看着那个身影,只希望那人能走进这亭子里来歇一歇,买他二角茶水。
那人却竟真如老人所愿,穿过雨丝,踏入了这亭中。原来,是个一身浅青长袍的青年。虽是撑着油伞,在雨中还是不禁湿了小半的身子。
青年仔细的合起伞来,又抖了抖伞上的水珠,方始抬头。
这青年虽是生得眉目清秀却并非是俊朗出众的人。若然是放在人群里,绝然不似抢眼的模样。
然而,这青年始终在浅笑着,那种含蓄和善的目光低敛的笑颜,仿若对一切都很满足。
如此平凡的一名青年,笑起来眸子却有若发亮的宝石般,让人一见顿生好感,难以忘怀。
青年收起了伞,握在手中,走到了老人跟前,低头看那些放在地上的货物。
一副简陋的担子,挑来一坛黄酒,一坛清茶。那坛上再摆几只大碗,并一些送酒的卤物,这便是老人全部的买卖了。贫苦的老人瞧着那青年,眼内却生出了希望。这青年公子看上去到不阔,却总比他要好些。何况,看上去和善的人总是比较好说话的。
“公子可要用茶,或是黄酒?这里还有上好的卤牛肉,都不贵,要不要人低哑的话,略略思索了半晌,从怀内摸出了几两碎银子来,与手上的伞一并递到了老人手中。
老人走了。
只带走了他的扁担,撑着青年公子递给他的伞,手里紧攥着四两二钱银子。
老人想不透青年把他的货物全部买下意欲为何——或许,那只是为了不让他难受。老人只知道,这四两二钱银子,以足够他和孙儿撑过半个荒年。长梧遥坐在亭子里就在老人刚才坐着的地方,看着老人远去的身影,略略叹了口气。刚才他用来买下老人货物的四两二钱银子,已是他身上最后的一点钱财了。然而,当被一个穷苦的老人以希冀的目光看着,特别是老人身上还隐约散发着一阵微不可察的低级药材味,他实在是不愿让对方失望。
没有了伞,长梧遥便只能呆坐在亭内,举目看着亭子外凄迷的雨景。
犹豫了一下,他终还是拍开了盛满黄酒的坛子,为自己斟满了一大碗。
酒不算好酒,景亦不算美景。长梧遥却还是微笑着,细细的抿了一口酒。
瞧他喝酒的模样,简直不像是一个男人。非但不像男人,甚至也许比不过一个刚学会喝酒的小姑娘。
长梧遥并不喜欢酒。但至少在两个月前,他还并不是用这种文弱的方式喝酒。会这样,只因他自己知道他的身体早已不适合喝酒。
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还得想法躲开那人。以后的路该怎么走?直到此时,长梧遥才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他自是不后悔帮了那位等待买卖的老人。然而,以他现在这个样子,武功又是不济,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长梧遥不知道,他只希望那点银子真的能助到人。
坐在亭内的长梧遥正犹自发呆,亭外却忽而闪过两个身影,往小亭的方向飞扑而来。长梧遥认得那是漠北的“暴沙九踪”,不由真的呆了。
须知这“暴沙九踪”的身法乃当年漠北的一名叫雷傲天的马贼头子所独创的。其身法之快诡源自大漠上狂猛的沙暴。而这“暴沙九踪”,雷傲天却是只传给了他的一儿一女。
长梧遥偶然结识了雷傲天的女儿雷芙柳,因而才知道得如此清楚。
但那已是近八年前的事情了。长梧遥只知雷芙柳与其兄长在漠北继续乃父所创立的雷家堡后,便极少在中原出现。现下忽而在这江南之地见着两名会此种身法的男子,怎能不生出惊异之感。
那二人都来得极快。长梧遥只不过是一愣,两道身影已从街尾扑至亭中来了。
领头的男子未过三十,却一幅沉稳的样子。比一般人略高些,一双虎眸,生得刹是气概。右手腕间缠着短短一截蓝布湿淋淋的,身上却尽干。显然是以那截短巾挡去了雨水。
想长梧遥打着伞行在路上依然湿了身子,这人在施展轻功中仅以一方短巾挡雨,竟不至湿身,可见其手法之快已可接雨滴。
跟在后头那人显得要年长些,三十出头,比领头那男子要矮上半分,气势是也缺了男子一股天生霸气。这汉子没有用任何物品来挡雨,身上自然是尽湿了。一身骑士短衣,都湿贴在身上。
如此两人的来历,长梧遥倒也是当真看不透彻。
“难道,我竟是看错了。这两人所用的,是别些与‘暴沙九踪’相似的身法?”
长梧遥虽是有自信不至看错。但若说雷芙柳会把“暴沙九踪”教于外人,他则是更不信了。因此,多瞥了那二人一眼,便又再敛下眼来,抿着碗内的黄酒。
那三十出头的汉子似乎很不耐长梧遥喝酒的模样,闪身掠到长梧遥的身前,皱着眉头瞪着他道:
“小子,你这还算是在喝酒么?连大姑娘喝茶都比你豪气。简直是糟蹋!咦,这些东西都是你的?”
“玄武!”
长梧遥尚未答话,那领头男子已是沉着脸,先自开声。显是不喜汉子的话里头一股得罪的味道。但长梧遥听得那男子开口唤“玄武”,不由微微一愣,当下细心朝那名叫玄武的汉子看去。
只见他骑士短衣胸襟微敞处,果是隐约烙着一个火焰纹型“雷”字印记,心下不禁恍然。
“原来我倒没有看错,居然是这两个人。奇怪,那人的刀怎的没带在身上?”
长梧遥本是性子极好的人。玄武如此说他,他亦不着恼。反是见玄武一脸尴尬的立着,便又另取了一个碗,斟满了黄酒,笑盈盈的递了过去。
玄武本也是个豪放的人。接过长梧遥手里的酒碗,亦不作疑,一气干尽那碗酒,这才又笑着把碗递还回去。
“瞧你喝酒的模样整个小姑娘似的,想不到人倒也大方。这些东西全是你的?那再向你讨碗酒给我家堡主成不。”
闻得“堡主”二字,长梧遥更是确认自己猜想得不错。当下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玄武自便,依旧又敛了目光,只顾看着自己手上的那碗酒。
原来那二人一是雷芙柳的兄长雷辰,一是雷家的四侍之一玄武。
长梧遥只知雷辰使一柄一人高的漆黑青龙刀人,却是未曾见过的。是以在没瞧见玄武身上的印记前,自是想不起他们二人的身份。
长梧遥边想边抿酒。喝不到小半碗,便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他赶忙以右手捂唇,咳了几声,倒是让他给硬忍了下来。
雷辰本是个武学大家,见识不知比玄武高出多少倍。听得长梧遥咳得奇异,一双虎目不由微微扫去。刚要开口,却见远处又有几道人影掠至。雷辰便又回转了目光去,再无暇理会这么个小青年。
长梧遥缩坐在一旁,一旁,反应又比雷辰慢了些。待他看去时,那些人已经到了亭里。
他虽是不发一言,却愈发心惊。
季连散宁,关外季连家新任家主,举世公认的剑术高手;丁若连,江南丁家现任家主,“影月身法”当世无双;席旬,京中席家代理家主,世袭一品小候爷。
随行各人长梧遥俱不认得,但想来亦是入玄武般乃是几位家主的随侍一类的人物。
长梧遥本身武艺虽不精,眼里却是着实不错。那些人需尽没带武器,他仍是认得。而且瞧出了那些随侍亦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心下更是惶然。
武林百年内四大名家漠北雷家,京中席家,关外季连,江南丁家。本是各占地一方的割地为王的家族,如今却聚在江南千月湖畔这么小小的一间观湖亭内。
长梧遥未曾料到自己为了躲开那人,竟碰上了这么一桩事。
他自是不想惹麻烦的。但若现下离开,到又显得太着痕迹。一时犹豫,拿不定主意。
亭内十一人以丁若连的年纪最张,亦是最没有耐性。扫了一眼亭子便开口:
“人呢?”
你道一个小小的观景亭能有多大?现下挤进了是一个人,已是显得相当拥窄。
季连散宁斜靠在柱子边上,看着长梧遥,开口问:
“他?”
“与他无关,怕是路过。”
雷辰摇了摇头,接过季连散宁的话,脸色却也不见得好。他们四大家主居然一并等那人,却居然是迟到。任他涵养再好,也禁不住动气。况雷辰向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长梧遥在那些人的目光下,不由暗下皱了眉。
在他们之间,他便仿若混入赌场的孩童般格格不入。
长梧遥捂唇又咳了几声,起身想走,这才惊觉自己已是无路可走了。原来,那条本应无人的古道上,不知何时已立满了人,踵肩相接,有不少是长梧遥唤得出名儿来的人物,如今却安分的站在外头淋雨。
长梧遥愣是站在亭边,走亦不是,留亦更不是,不禁呆了。
长长的一条古道上挤满了人,却静静地听不见半点说话的声响,只得一些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长梧遥原是想走得。被这般气势震一震,微微顿了顿,此时也是自知走不了。似是心有所感般,稍稍回过头去,瞧着巷子末尾,唇边溢出一丝苦笑。
“你还想逃?!”
尧是长梧遥有所准备,亦是被这一声暴喝震得两耳生痛,耳膜若有被针刺般难受。当然,这也是因他功力未够深厚的缘故。
亭内各人的武功虽都比长梧遥高明上不至一筹,却不如长梧遥般熟知那人的行事。至到听见巷尾有人发出压得人心头烦闷的暴喝,方始扭头看去。
待到他们回头,那发声的人已是自满巷人头上掠至十丈许的距离。
“什么……”
亭内的人以丁若连站得最近那人掠至的方向,当下朗声发问。怎料一个“人”字尚未出口,对方竟是已近至他的身前,十丈距离甚至无需换气。
亭内各高手不由全是脸色一变。
如此快的身法,他们虽自负武学大家,却皆是闻所未闻,同时想起一个人来。
丁若连虽是一惊,手底下却丝毫不慢。知道对方乃是高手,哪敢轻敌,抬手便是一招“烽火燎喉”。
这本是普通剑法里一招锁喉的杀招。但丁若连本身没有带剑,此时不过捏起二指代拟剑形,威力自是不如。但被他用二指灌以真气刺着柔软的喉间,焉还有活命之理。
况丁若连身近的两名近侍,亦是左右各击出一掌,攻向那人左右两肋,封他退路。
江南丁家以“影月身法”名闻武林,其身手之快自是可想而知。
众人只道来人虽快,人却终是处在空中,变招不灵。左右肋皆被锁,若是平地过招还能堪堪弯腰退身,此刻岂非只能撞上去任丁若连宰割。如此一来,对丁若连首招便着杀手倒是显得有些不以为言。
那人冷哼一声,竟不管左右袭来的两掌就着由上往下扑的身势,单手屈成抓状,如鹰般捉向丁若连的虎口。一幅不要命的打法。
四周的人都只觉空中那人必是找死无疑,却只得长梧遥一人知道那人决不会伤在丁若连手下。当下惊呼:
“别!”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与本人清凛的感觉绝然不同。但此际,哪还有人注意这些。
众人还道长梧遥在为半空中那人忧心。却只见长梧遥话刚出口,丁若连身侧以掌袭人的近侍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止不住退到亭外撞倒好几个人,这才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