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夜话（第一部）》施闻

11、谢家古琴（三）

　　第10章谢家古琴（三）

　　几年后的一天，他拿着古琴对她说：“将这琴卖了吧！”

　　这古琴传承了谢家数代的智慧和心血，最终却败在他的手中。

　　心里再不甘，又如何？日子照样要过，他不能对不起她！

　　那时，谢家更加的落寞，无数的枯叶飘满了院子，任凭小迪怎么扫，却还是赶不上树叶的凋零速度。

　　谢思齐也早已不再弹琴，为了这个家，他干过苦力，搬过砖，也种过地，那双专为弹琴而生的手早已废了，如今变得干瘪而又粗糙。

　　“相公……”她扑进他的怀里，自然不愿他卖了琴，可他下定决心，她无法阻止，只能顺了他的意。

　　因不愿让他亲眼看见自己最心爱的古琴被卖，她独自一人抱着琴出了门。

　　她听说，城东那边有一个当铺，当铺的老板人比较正直，给的价钱也公道，只是去城东还要走过一条无人的山路。

　　生活对于裴小迪和谢思齐来说已经十分艰难，可这世间就是还存在着更加艰难的事。这事发生在其他人身上，或许只是一个苦难，但发现在小迪身上，却是毁了她和相公的一辈子。

　　那日，她走在去往当铺的路上，却怎么也没想到竟会遇到劫匪。

　　那几个劫匪看见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自然想入非非，将她围住，绑了起来。

　　很快她被抓到一个深林中，那是个毫无人烟的地方。她这下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三纲五常和女子的三从四德，当看见那些男子脱光衣服、猥亵地笑着向她靠近时，见脱逃无望，便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自尽前，她一脸不屈，嘴里还斩钉截铁说道：“毋宁死，不可失贞德。”

　　可她心里还是不甘心自己就这么死了，她不能放过这些恶人，她的夫君还在家中等她回去，她怎么可以死？可是生死不由人，老天爷最看不得人幸福，所以总要故意制造出那么多苦难。

　　鲜血从嘴里喷涌而出，手中的古琴摔在地上，她双眼不肯瞑目，看着古琴的方向，面部狰狞，刻满了满腔的愤怒和憎恨。

　　那些男子虽然看她死了，但还是贪慕她的美色，动手脱下她的衣服，决定最后再尝一番美人的滋味。

　　最后，她的每一寸肌肤都被他们肮脏的手抚摸殆尽，身上是一片猩紫。

　　当他们享受完，正准备将她的尸体埋了，然后毁尸灭迹，却听见古琴发出一阵忧伤的曲子，无人弹奏的琴竟然响了。他们吓了一跳，因作则心虚，都慌不择路地跑了。之后，他们想想不对，怕她变成厉鬼来找他们算账，欺骗高僧说是自己的亲人死了，希望他们为她的鬼魂超度。高僧们误以为真，便照做了。

　　她含冤而死，死不瞑目，无法投胎，魂魄附在古琴上，可超度之音却将她永世困在古琴之中。她死后，无法报仇，心有不甘，怨恨凝聚在古琴中，瑟瑟的琴声正是她的哀诉，是她对仇人的控诉，更是她对夫君的眷恋。

　　她要那些害她的人都不得好死，她要报仇，报仇……她的仇恨深埋在自己心中，不驱不散。无论是谁都无法抹平她心中无奈惨死的痛。

　　除非她的仇人都死了，她的仇报了。她能跟夫君说一声——再见！

　　某日，一个路过那片林子的樵夫贪慕古琴的价值，将古琴捡去，卖给当铺，换了一个好价钱。

　　裴小迪死后，谢思齐找不到她，去报了官，官府花了许久时间才抓住那些恶人。

　　从那些恶人口中得知她的下落后，谢思齐翻山越岭，循着她走过的地方，走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从深林中挖出她的尸骸。他抱着她腐朽的尸体哭了一天一夜，仿佛将一辈子的泪都洒在了那一天。

　　那一夜，凉风瑟瑟，落叶如风铃般旋转，似是唱着一首凄凉的歌曲，天上无月亦无星，无比幽暗。

　　这便是他们的结局，一生一死。她死了，心却没死；他活着，却生不如死。

　　裴小迪讲完后，莫翎轩走到面前，劝她道：“那些害死你的人，就是因为害死太多的良家妇女而被官府捉了，早已被就地处决，你的恨也该放下了。”

　　一滴泪从裴小迪的眼角滑落，是的，十多年了，那些害死她的人也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她是该放下了，只是如今她放不下一个人。她所有的不甘与不舍，也只是因为那个人。

　　她双手举着古琴，爬到莫翎轩和温子扬的脚边，恳求道：“请莫老板帮我将这张琴交到我夫君手上。”

　　莫翎轩道：“要我办事也可以，你必须要拿东西来换。”

　　裴小迪问：“你要什么？”

　　“你的魂魄。”

　　“好。不过请莫老板再让我见一见夫君。”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想着他，忘不了他，不知他过得怎样。

　　莫翎轩接过琴，淡淡道：“可以。”

　　温子扬推开莫翎轩，不满道：“就去送把琴，你就要人家的魂魄，你心里就不会愧疚吗？”

　　莫翎轩冷声道：“人家小迪都没有说什么，你替她着急什么，难不成你喜欢她？”

　　温子扬蹙眉，却不知该说什么，说喜欢，他是喜欢小迪这样子的姑娘，但这并不是指情爱方面的那种喜欢。

　　莫翎轩叹了口气：“真不愧是花心公子！”

　　裴小迪上前道：“莫老板，不是这样的，恩公只是不想我难过，所以才不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其实根本不喜欢我的。”

　　莫翎轩道：“你又不是他，怎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可小迪还是肯定地说道：“我就是知道，我知道恩公不是这样的人。”

　　莫翎轩想，若温子扬真不是个花心的人，那么他的专一又会对谁呢？或许也只是那个前世与他纠缠的女子而已。

　　温子扬发现莫翎轩在盯着自己看，脸色又是莫名一红。

　　之后，温子扬执意要帮小迪送琴，这样一来，小迪便不必将自己的魂魄献给莫翎轩。

　　莫翎轩本可以用法术困住温子扬，不让他出门，可她并没有这么做。

　　侍女小梅想，是不是主人和温公子处久了，这心肠也变软了。若是从前，主人定会拿求她帮忙的鬼魂去做药酒，才肯帮他们。

　　那药酒名为神仙醉，喝下去，能尝尽人生百味，能一醉方休，是个解忧的好东西，更是个能够强身健体、增进修为的好酒。

　　有故事之人的魂魄总是含着无数的感情，主人公细细地去品味那些人的过往，好像自己也切身体会了一遍。那些人爱得太深，离别才会更痛，直到身死魂灭，方可解脱。

　　那些鬼们在世上的所有愿望都实现了，那么就算灰飞烟灭也算值了吧！可若他们都能学会不在乎，或许就不会感受到痛了吧！爱难得，放手却更难！

　　莫翎轩不禁叹了口气，心想，若这些人不爱得那样深，岂不是万事大吉，也不会伤心欲绝，更不会要死要活，说到底，这些人都是傻子，一群为爱舍弃一切的疯子。

　　看出小梅的心思，莫翎轩道：“我不要她的魂魄，但也不代表我会做亏本买卖。”

　　小梅微微一笑：“是。”

　　最终，莫翎轩带着他们去找现在的谢思齐。

　　如今，原先的谢家早已不再。

　　谢思齐在裴小迪死后，也没什么亲人，躲进了一片幽深的竹林中，做了位隐士。

　　那座长满竹树的山，名为七贤山。

　　那天夜里，明月高悬，竹林深处，一个简陋的茅草屋之外，有一块精心雕琢的墓碑，只见上面刻着“爱妻裴小迪之墓”几个大字，旁边还写着“夫谢思齐泣立”的字，时间为宋高宗建炎三年三月初五。

　　莫翎轩从温子扬手中接过琴走到茅草屋外，正要敲门，那门竟开了。

　　开门的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莫翎轩想他定是谢思齐了，可谢思齐最多只有四五十岁，怎么像眼前人这般年迈？

　　老人看见古琴，双眼忽得睁大，双手不禁颤抖。

　　莫翎轩道：“这琴曾是你的，对吗？”

　　老人眼中含泪，点了点头，却是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

　　莫翎轩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因裴小迪是鬼，所以谢思齐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的话。

　　裴小迪还是当年容貌，她一眼认出眼前的“老人”正是她的夫君。

　　年华已逝，只剩苍老，风华已过，唯留苍白。

　　她死之后，他过得一定一点都不好。

　　将手轻轻拂过他的脸，想擦干他的泪，可手却从他的身体穿过，她是鬼，根本碰不到他。

　　如今，他们人鬼殊途，再不会有任何交集。

　　“相公，我就在你的眼前，你看见了吗？你听见我在跟你讲话了吗？我是你的小迪啊！我来找你了啊！”她双眼含泪眼巴巴地望着他，说着自己的心里话，但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莫翎轩手中的古琴上。

　　她明明就在他的眼前，他却看不见；她明明在跟他讲话，他也听不见。

　　莫翎轩将古琴交给谢思齐，淡淡道：“这是你的一位故人让我交给你的。”

　　谢思齐没有问那位故人是谁，却是对着琴笑道：“琴啊，如今你失而复得，真是一把好琴啊！”他的声音有些哽咽，长满皱纹的手温柔地从琴身上拂过，好似是抚着一个柔情似水的女子。

　　裴小笛似乎能够感受到夫君的心意，对着他的面，轻声道：“思齐，从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到你。遇上你，爱上你，我从来没有后悔。因为你是我挑选的夫君，我能感受到你对我的心意。那么这样就够了。思齐，这回我真的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她转身向后退去。

　　莫翎轩和温子扬看着裴小迪离开的背影却并未感觉到悲伤，因为裴小迪已经见了她心心念念的夫君，也说了再见，算是心愿已了，现在可以安心去投胎，他们应该为她高兴才对。

　　谢思齐对他们道了声谢，见他们要走，步履蹒跚着想送他们一程，但他行走不便，他们坚决劝他不必送行，他也不再强求，回到自己的茅草屋，轻轻掩上了房门。

　　多年不见生人，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和人打交道了。

　　看着眼前的琴，他终于无声落泪。

　　回去时，莫翎轩和温子扬并肩走着，渐渐地，茅草屋离他们越来越远。

　　这时，身后传出一阵优美的琴声，琴声不再悲凉，却是带着一丝舒适悠闲之意。如今，谢思齐隐于山水之中，寄情于琴，一切终于有一个最圆满的落幕。

　　莫翎轩不禁想到王维的那首《竹里馆》，不禁念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简单的诗，却意蕴深刻。

　　温子扬嘴角微微一笑，诵的是李商隐的那首《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莫翎轩浅笑：“子扬，你真是好有雅兴啊！”

　　“那是你开得好头啊！”一时兴起，他将之前对她的所有不满都给忘了。从今日的这件事来看，他已经明白，她根本不是他之前想的那样冷漠自负，她还是很好的人啊！

　　翎轩，翎轩，多好听的名字啊！

　　能够遇到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