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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噩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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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经常做噩梦的人。
早晨,我霍地从床上弹起,冷汗涔涔,气喘吁吁,转头睁大眼睛看着薄布窗帘外微微亮起的天色,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同一个噩梦,第十一次在黑夜之中侵袭了我的脑海。
头痛欲裂。
瞟一眼时间,6:03。糟糕,九点钟还有个预约,得抓紧时间才行,我可不想像上个星期一样,由于没来得及吃早餐,整个人都不在状态,害的医生以为我又添了什么毛病。
胡乱塞一口面包,一边硬咽下去,一边打好领带。好像勒的太紧了,气有些不顺。管他呢,早上8:57,我准时坐在诊室里,面前是一身白色大褂,手指纤长的心理医生。
“消除恐惧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直面你的恐惧。”心理医生伸出左手小指推了推眼镜,悠悠说道,头也不抬,右手握着钢笔顿也不顿的在纸上刷刷刷写着什么。
管他写的是什么,反正他是绝对不会允许我看上一眼的,因为医患条例什么的。
我嘴角不自然的微微一动,苦笑,正好赶上心理医生合起本子。他敏锐的捕捉到了我的微表情。
“你想到了什么?”他问。
“你说的话。”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用小手指推推眼镜。他的视线跟随者我的手指,停在了我的眼镜框上。黑色的塑胶镜框,轻便,还耐脏。
“没记错的话,你一直都是戴隐形眼镜的。”医生挑了挑眉。
“是啊,可是今天眼睛发炎了。”说着,我摘下眼镜,凑近了些,让医生看清楚我布满血丝的眼球。然而他只是随便瞄了一眼,没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呢,他只是个心理医生,又不是眼科大夫,再说自己的眼睛为什么会发炎,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你还没说完。你想到了什么?”他低下头,重新在膝上摊开那本厚厚的牛皮记事本。
“哦,”我恍然,搔头,“你说的直面恐惧,对吧?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直面。你总不能把噩梦从我的大脑里面抓出来,放到我的眼前让我直面,对吧?”
医生淡淡的一笑,唇角的弧线突然很好看。“不如我们这就试试。”他说。
什么?我不明白。
还没等我问出口,他已经站了起来,左手拿着牛皮记事本,远远地指了指门边靠墙的小软床。
“你这是让我现场睡一觉?!”我跳起来。这什么鬼主意!我今天凌晨才被那个噩梦折磨的筋疲力尽,实在不想再来一次了。
“准确的说,是催眠。”医生纠正道,语气温和,手势温和,仍旧指着那张小软床。
我定定的看着他纤细手指间夹着的牛皮记事本,封面上黑色字迹写着“温科飞心理咨询室”。
温科飞是心理医生的名字,也是这间心理诊所的名字,和他的性格一样,不温不火,从容低调。但我知道,那个深褐色的低调本子上,写着许许多多人的,许许多多不同的秘密。
见不得人的秘密,心里最阴暗的地方。
被这位温和明媚的医生,以温和明媚的姿态静静的保管着。
我已经坐在那张小软床上,缓缓平躺下来,看着天花板。规则的几何图案,雅致的黑白灰三色。温医生说,在拿到心理医生执照之前,他曾经是名天赋不错的建筑工程师。果然是理性战胜直觉的墙纸选择。
想起昨晚的噩梦,我仍然心有余悸。
温医生微笑着拉了张椅子,坐在我的身边,摆摆手示意我闭眼。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一方面是因为此刻的我并不想再去回忆噩梦的情景,而更重要的是,我隐隐觉得,温医生的催眠其实根本就不会把我带到梦境里去。
这个噩梦缠着我已经很多年,只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深夜才会出现。
昨天那次也不例外。
凌晨一点半,外面漆黑一片,大雨倾盆,我熄灭最后一盏灯,爬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床头的电子钟显示1:36,荧光色的数字。我闭上眼睛。
晦暗的夜空中依旧是电闪雷鸣,我已经浑身湿透。
低头看了看手表,1:40。
我不在床上,而是站在雨中。
冷森森打了一个激灵,我掏出手机,没有信号。
“现在是凌晨一点四十分,我是XXX,我在老屋外。雷阵雨。方位不明。”我打开录音机功能,机械的录下这几句话,又将手机放回西装口袋里。
这是温医生推荐给我的方法,用来区分梦境与真实。如果明天早上,我在床上醒来,打开手机能够听到这段录音,那么就说明,在那段时间,我确实曾经到过这个地方。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也许并不是一个梦。
也许这栋房子确实存在,也许在某个阴暗潮湿的夜晚,我确实曾经去过。不然,记忆怎么会这么清晰?
不是说梦中的情节,醒来后都会忘记吗?那么为什么这一场噩梦的内容,会反反复复的出现,这么多年来都反反复复的出现,每一次都那么清晰,每一次都那么真实。
我怕黑。但我却极端好奇。我真的想知道那栋房子里到底有什么,除了嘎吱嘎吱响的楼梯,破烂的分不清颜色的窗帘,几扇半开着,却偏偏让人觉得根本逃不出去的老旧窗子,还有什么。
有没有人?
可我却不敢走进去。
也许可以等一等,等到天亮了,我再回到这里来找找。
这是个好主意。
但却不是个管用的主意。因为每次当暴风雨即将停歇,漆黑的天空隐约泛起一丝光亮的时候,我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睁开眼,床头的电子钟闪着荧光色的数字。
6:03。
次次如此,从无例外。
对此,我无法得出任何合理的解释。所以我才会去找温医生。
这次,我决计不再等候天亮。
我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走上台阶,推开门。嘎吱一声。这场景我已经非常熟悉。
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地方,一样的情境,就好像经过精密设计的程序一样,一丝一毫都不会变化。
没有月光的黑夜,那栋木质楼梯破旧腐烂,一踩上去就嘎吱嘎吱直响的老房子。
衣服上的水滴落在腐朽的地板上。
“嗒。”
声音有些奇怪。我眉头皱了皱,低头。背后一道闪电亮起。我被吓得差点跪在地上。
闪电的光线照亮脚下的地板,粘稠的鲜血厚厚的浸了一层,我双脚站在血泊里,身上的水滴落在上面,嗒...嗒....嗒.....
暗红色的血浆在流动,从楼梯上流下来,一直流到门口,流下台阶,混着雨水流进泥土里。
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没有尸体,没有人,只有血。无穷无尽的血。
“如果那只是一个梦,又有什么可怕的?就算是一枪射中额头,也大不了就是个醒来。”温医生曾经这样对我说。
大不了就是个醒来。呵,我冷笑。温医生,你原来还是不明白我在恐惧什么。
我恐惧的,并不是这个梦,而是......这一切都不是个梦。
我掏出手机,依然没有信号,荧光屏亮着,1:46。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嘎吱,嘎吱......”木质的阶梯,似乎每踩上一步都有直接碎成渣的危险。
我走的很慢。
一楼正对门口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进门时我就忍不住扫了几眼,是人像。按照常理来说,画像上的人,应该就是这栋老房子的主人。
活着?死了?失踪了?管他呢。我又回头瞄了瞄那幅画像,脚下不停。
等等......好像有什么......很奇怪。
我站定,仔细的盯着画像的眼睛。那双眼睛好像隐隐闪着光,正盯着我。后退两步,那双眼睛依然盯着我;前进几步,也是如此。
那双眼珠灵活的转动,脱出画像之外。
幻觉......一定是幻觉!我脊背发凉,用尽力气拼命向上跑,而我跑的多块,那双眼就转得多快。我逃不出它的视线。
外面仍然是风雨大作,乌云遮盖着夜空看不见一丝月光。
我不顾一切的冲下楼梯,冲出门外,冲进暴风雨。头上顶着雷鸣闪电,裤腿脚下卷着血污泥泞,不辨方向的向前跑。
随便跑去哪里,随便哪里,随便哪里!!!
......
下一秒,我冷汗涔涔的倏然坐起,转头看向床边的电子钟,荧光色的数字,显示6:03。
我扯了扯乱七八糟的睡衣,下床,拉开厚布窗帘,清晨的阳光洒进来,我摸出床头抽屉里的记事本,翻开一页,在两个“正”字的后面添了一横。
啃面包,穿西装,打领带,一切准备就绪,我正了正左手腕上的电子表,静静的显示6:35。
很好,时间充裕。
拎包,锁门,按下电梯按钮,我掏出手机,满格电量,满格信号强度。
我打开录音机功能,翻找录音记录,赫然一条出现在眼前,录音时间是昨天凌晨的一点四十分。我的手指一颤,犹豫着是否要按下播放键。也许一会见到温医生之后再听会好一些。是的没错,我这样规劝自己。于是锁屏,把手机放回口袋。
8:57,我准时坐在温医生面前。
他依旧是老样子,干净的白色大褂,文质彬彬的眼镜,纤长的手指,深褐色的牛皮记事本。
他要我直面恐惧,我躺在小软床上定定的看着天花板,而他坐在我身边,手里仍然拿着他的记事本。
我倏然坐起。
“怎么了?”温医生一脸关切。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竟然忘了!”我一边说,一边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是的,那通录音,“一点四十分的那通录音,除非我是在梦游按了录音键,否则......”
“否则你的噩梦就是真的。”温医生接了下去。
我点头,心里毛毛的。
“你听过这段录音吗?”温医生问。
我摇了摇头。
“好,那我们现在就来听听看。”他从我手上接过手机,拇指停在播放键的上方。他看着我的眼睛,顿了顿又问,“你准备好了吗?”
“播吧。”我闭上眼睛。
温医生按下播放键,一阵刺耳的噪音传出,只有噪音,就像是收音机遭到干扰时所发出的声音。
30秒的录音播放结束,除了雷雨声和干扰声之外,什么都没有。
温科飞医生一脸严肃。“躺好,”他说,“不管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如果你想继续下去,生活也好,工作也好,你都一定要从这场经历当中走出去。”
我皱了皱眉:“你没有办法直接让我忘记吗?”
温科飞摇头:“生活当中有些支线是可以绕过的,但很可惜,这场噩梦,在你人生的主线当中。忘记......不是办法,而且我做不到。”
我并不是十分明白温医生这段看起来意味深长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似乎是很有道理。
我乖乖的闭上了眼睛。
“等一下。”温医生说,我睁眼看着他,一脸不解。
只见他将手上一直拿着的牛皮记事本递到我手里,我妥妥接过,他才说道:“你拿着这个,无论如何不要松开。”
为什么?我没有问,因为我知道就算我问了他也不会说,神神秘秘的。
我把记事本放在胸口,双手盖在上面,重新闭上了眼睛。
心理医生催眠的一套说辞似乎都差不多,不一会,我已经失去了意识。哦不,或许应该说,我的意识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时空会比较合适。
我站在深夜漆黑的风雨中。
面前是那栋让我看一眼就双腿打颤的屋子。
“不管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如果你想继续下去,生活也好,工作也好,你都一定要从这场经历当中走出去。”温医生的话还回响在我耳边,是死是活,进去了再说。
我走上台阶,推开大门,脚下湿湿黏黏,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什么。
抬头,墙上的肖像依然在诡异的盯着我。
我转开视线不看他。
一步一步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我仍然能够感受到背后冷森森的目光。如果那幅肖像想要杀死我,明明昨天就已经能够杀死我了,我这样安慰自己,任由脚下的血液越来越浓。
楼梯很长,我走的很慢,突然想起睡着前温医生给我的那个记事本。
那是做什么用的?
我抬起手,把记事本送到眼前。
它竟然在发光!荧荧的光亮慢慢地变成一个图案......不,那不是一个图案,而是一行字。
“无论如何要上楼。”
呵,这正是我在做的。我冷笑,难道是温医生怕我胆子太小,亦或是意志不够坚定,特意让我拿着这个本子,提醒自己的?我无奈的摇了摇头,可没等这个念头完,我就傻了一样的呆住了。
我无法形容此刻面前的画面是多么可怕,似乎这人生当中所有最恐惧的画面同时出现在眼前。我的双腿已经僵住,脑子里完全空白,只能感受到整个身体都充斥着转身逃跑的冲动,但却根本无法移动。
死在梦里。
难道这是所谓的醉生梦死?!
等等,按照星体投射的原理,如果我在梦境当中死去,也就是会在现实当中醒来,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应该还是躺在温科飞医生的那张小软床上。
温科飞......
等等......温科飞是谁?我怎么会认识他的?我为什么会在他的心理咨询室......
不......不......是我被吓晕了,一定是这样......啊......我怎么会在这?!......这到底是哪里啊!往前搜寻记忆只能回忆到我站在门口,深夜大雨倾盆,可我是怎么来的?从哪条路?哪个方向?
“你不会记得一场梦是如何开始的。”
可如果这是梦,我却清楚的记得它开始于哪一刻!
那么......这就根本不是个梦!
手中的笔记本泛着荧荧的光亮,无论如何要上楼!
算了死就死了!我一咬牙,猛地向上冲去。我能够感受到那些恐怖的画面冲击着我皮肤的感觉,我似乎正从它们的心脏当中穿过!眼前的黑暗逐渐变淡,视野慢慢清晰起来,就在我终于到达楼梯尽头的那一刻,白昼仿佛瞬间来临。
我几乎无法相信我的眼睛。
因为我无法相信我自己此时所处的位置。
白天的卧室,我自己的房间。
回头,楼梯依然在那里,楼梯的尽头漆黑一片。
冷风阴阴的从楼梯向上吹,带着暴雨溅起的泥土味,还有淡淡的血腥。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没等我理清思绪,那楼梯竟然就在我的眼前慢慢消失!我冲到楼梯消失的位置猛地用脚踩踏,可踩到的却只是坚硬的地面。
眼前的一切已经彻底超出了我的认知,我拼命的想让自己醒过来,可每次当我用力甩头之后睁开双眼,面前的一切都还是没有变化。
我跌坐在地上。
然而就在这一刻,我的眼前突然陷入的黑暗!彻底的黑暗,没有一丝光亮,我的身体软绵绵的失去了知觉,但意识却十分清醒。看不见,听不见,恐惧侵袭着我的大脑,直到......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
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
“怎么停电了?!”
“不知道啊,可能是线路检修什么的。你游戏存档了吗?”
“存什么存?!谁知道会停电啊!”
“那完了,好不容易拿到了护身符,没存档就要重新过一次了。”
“就是!气死我了!鬼屋这一关我打了十一遍才在心理咨询师那里拿到护身符,刚打过就停电!”
“算了算了重打吧。”
“只能这样了,你去开备用电源,开好了我就开机。”
“行,你等着。”
我在黑暗中等着。
没过多久,眼前突然恢复光明,我霍地从床上弹起,冷汗涔涔,气喘吁吁,转头睁大眼睛看着薄布窗帘外微微亮起的天色,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头痛欲裂。
瞟一眼时间,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