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西门尧儿

2、下

　　十年前。

　　十年前的焱凰楼，本名为咀血楼，无恶不作，罪孽深重，楼主洪天照遭魔刀反噬，走火入魔，心智偏狭，恶贯满盈，最终为洛阳俞家大公子俞世轩手刃。随后俞世轩接掌了咀血楼，取凤凰涅槃之意，将其改名为焱凰楼。

　　俞世轩是俞铭焰的爹，洪天照是洪槿莫的爹。

　　所以十年后，这两个人就陷进了这么样的一个尴尬的关系。

　　说俞铭焰对洪槿莫，心中有没有愧？没有，上一辈的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可既然这样，那自己又为什么会把洪槿莫留下来？总不会是趣味特别，故意养虎为患；那难道是真的相信洪槿莫有本事把俞战夜救回来？算了吧，骗鬼都不会用这么离谱的事情。

　　俞铭焰回到自己的房间，可是思绪却好像还是留在地牢里。他回身关紧房门，目光定定的看着墙上挂着的一把刀。

　　那是洪天照曾经用过的刀，那把反噬了他的心智，让他一步一步变成恶魔的刀。特别的形状与长度，刚好与洪槿莫黑色腰封上面的磨损痕迹一致。

　　如果没有这个痕迹，俞铭焰根本不可能猜到这个江湖骗子的真实身份。

　　“可你若真如所说的那般聪明，又怎么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俞铭焰自言自语，像是在问，又像是回答。

　　地牢中，洪槿莫双眉紧皱，头发身上依然不断地滴着水，可他似乎毫不在意。漆黑的双眼分辨不清情绪，似乎是郁结，但又似乎是一股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喜悦。

　　俞铭焰终究没有杀他。

　　自废武功这一招，果然没有白费。

　　如果说走进焱凰楼时，他只有三成把握，那么现在，便是有了七成。倘若明天一早俞铭焰派人把他从地牢里捞了出来，好吃好喝哄一哄，再放他去救人……那把握就是十成！

　　只是若有十成把握，那一刻，自己是不是真的能下得去刀？

　　好复杂的问题！先睡一觉再说。

　　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早洪槿莫就被恭恭敬敬的从地牢里请回了地面上，洗澡水，新衣服，统统都已经准备妥当。

　　对此，洪槿莫报以高深莫测的一笑。

　　这一笑一闪即逝，因为他看到了俞铭焰，他察觉到了俞铭焰看着他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着一只宠物，猫猫狗狗什么的。

　　这让他颇有些懊恼。

　　“怎么，地牢又改回软禁了？”洪槿莫阴阳怪气的来了一句。

　　俞铭焰一笑：“怎么，你不满意的话我可以再把你送回地牢里去。”

　　“不用了！”洪槿莫摆手，“我和地牢里的老鼠们好像相处得不大好。”

　　“当然，因为你本来就不是老鼠，又怎么能和老鼠相处得好？”俞铭焰还是笑。

　　洪槿莫侧目挑眉：“没错，我不是老鼠，我只不过是一蓬草木。”

　　“你错了，你不是草木，”俞铭焰收敛了笑容，随后突然从背后抽出一把刀，脱手向洪槿莫抛了过去，接着道，“而是水。”

　　洪槿莫本能的接过那把短刀，低头定睛一看不由呆住。

　　潋滟刀。

　　他爹的刀。

　　把他爹带上魔道的刀。

　　洪槿莫无奈冷笑：“原来你都已经知道了。”

　　“要不是你故意卖个破绽给我，我又怎么会知道？”俞铭焰紧绷的嘴角渐渐放松。

　　洪槿莫缓缓扬起视线，漆黑的瞳仁似乎是要把俞铭焰的身影吞噬进去：“破绽？什么破绽？”

　　俞铭焰抬起手，指了指洪槿莫腰上的痕迹。

　　洪槿莫的嘴角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十成的把握，而今一成也无，却为何竟有一种解脱般的舒心。

　　自己的内心深处，竟真是不想杀他的吗？可这仇，可这本属于自己的一切，可这已经做出的种种牺牲……

　　“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失误。如果你真的不想让我猜到你的身份，必然会从上到下一丝不苟的伪装起来，不给我一丝线索，这对于以骗术行走江湖的阁下来说，应该并不是件难事。”俞铭焰一边说道，一边慢慢走近，等到几句话说完，他人已经停在洪槿莫面前，两个人的距离…已经很近。

　　洪槿莫的呼吸不知不觉间，被打乱了全盘节奏。

　　“你想被我发现，”俞铭焰伏在洪槿莫的耳边道，“因为你希望我能阻止你。”

　　洪槿莫目视前方，冷冷道：“那你会不会阻止我？”

　　“不会，”俞铭焰笑道，“我不但不会阻止你，还会答应你的条件，只要你将二楼主平安带回来，这三楼主的位置就是你的。”

　　洪槿莫闻言，双眼猛地一睁。

　　“除非……你真正要的，并不是区区三楼主，而是……”

　　还没等俞铭焰说完，洪槿莫突然一个利落的抛接，将短刀从右手转到左手，随后避开俞铭焰的视线，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这才朗声道：“你在这等着，两个时辰内，我就把你家二公子活生生的送到你面前！”

　　俞铭焰目送洪槿莫单薄的背影，脸上笑意泛起，久久不退。

　　两个时辰后，洪槿莫搀扶着左腿断骨，满脸血污的俞战夜，出现在焱凰楼的大门外。

　　俞铭焰得到通报，赶忙奔了出来，远远地看着俞战夜虚弱的身躯全然压在洪槿莫的肩头，内心激动难掩，连双手都在颤抖。

　　洪槿莫低着头，一步一步的向前挪动。

　　凌乱的发丝遮挡了他瘦削俊雅的面容。

　　俞铭焰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不是俞战夜不对，而是洪槿莫。

　　洪槿莫低着的头，一直没有抬起来，直到走的很近，俞铭焰才终于发现，这个一路搀扶着俞战夜的男子，这个穿着洪槿莫一身衣袍的男子，竟然根本就不是洪槿莫！

　　那么洪槿莫此时又在哪里？！

　　面前的俞战夜重伤在身，可俞铭焰此时心中想的却统统都是洪槿莫去了哪里！为什么突然间，心中隐隐有了一种再也见不到他的感觉。

　　再也见不到他……俞铭焰只觉得这想法好像一把刀插进了心里。

　　吩咐手下将俞战夜稳稳接过，送回府上疗伤，随后俞铭焰一把揪过那冒充洪槿莫的男子的衣领，揪的好生用力，几乎已经让那男子喘不过气来。

　　“说！洪槿莫去了哪里？！”俞铭焰大声喊道，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如此焦急暴怒。

　　“我……我……”男子满脸涨红，说不出话来。

　　俞铭焰这才送了手，一把甩开男子的衣领，深吸一口气再次问道：“洪槿莫现在在哪里？”

　　“小的不知道，”男子干咳道，“是有个公子刚才给了小的二十两银子，让小的穿着这身衣服，把二楼主送回焱凰楼来，别的小的就真的不知道了……”

　　这颤抖的声音不像是作假。

　　俞铭焰放过了那男子，呆呆的看着远方，怅然若失。

　　男子如获大赦，赶紧转身要跑，可还没跑几步，又被俞铭焰叫住：“等等！”

　　男子停在原地。

　　俞铭焰接着道：“刀呢？”

　　“什么刀？”男子疑惑。

　　“潋滟刀，”俞铭焰道，“那公子要你送二楼主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给你一把刀？那刀现在在哪里？”

　　“没……没有刀，”男子道，“那公子没有给我什么刀，倒是跟我说，如果大楼主问起，就说他拿你的那把刀，迟早会亲手还给你的。”

　　“亲手还给我？”俞铭焰咀嚼着这句话，没有注意到那男子已经抓住机会赶紧溜了。

　　亲手……洪槿莫，你若就此消失在海角天涯，又怎么能亲手还给我？

　　俞战夜经过整个洛阳最好的名医诊治调理，到了傍晚已经渐渐恢复了意识，但他说的话好像仍然不怎么清醒。

　　因为他说洪槿莫整个人是从墙里穿进去的，又带着他从墙里穿出去。

　　名医表示这可能是由于俞战夜不久之前曾经撞过头。

　　只是俞铭焰思前想后，却也觉得如果不是在墙里穿来穿去，他也实在想不出洪槿莫究竟是怎么把俞战夜从天字号大牢里弄出来的。

　　莫非那个洪槿莫真有些什么常人没有的奇异本事？想不通……想不通。

　　既然想不通那就不要想了，俞铭焰躺在床上，头枕着双手，准备闭眼睡觉，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床边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俞铭焰的房间没有老鼠，老鼠也没有真么大的动静，深更半夜不请自，还能不惊动焱凰楼上上下下大小守卫的，似乎只有一个人。

　　洪槿莫！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俞铭焰笑道，丝毫没有坐起来的意思。

　　月光下的阴影中渐渐走出一个人，那瘦削的身形，果然是洪槿莫，只是洪槿莫的手上，正拿着一把刀。

　　“我怎么可能不回来，我想要的，你承诺的，都还没有兑现。”洪槿莫慢慢的踱到俞铭焰面前，昏暗的光线下四目相对，身侧，一道不和谐的冷光。

　　看着洪槿莫冷若冰霜的表情，俞铭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笑容僵在脸上。而就在此刻，那道不和谐的冷光刹那间从洪槿莫的身侧闪到了俞铭焰的心口。

　　月色染血。

　　“我拿你的那把刀，迟早会亲手还给你。”

　　俞铭焰想起这句话，口中的腥咸泛成了苦涩。

　　守在门外的侍卫闻声冲了进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洪槿莫五花大绑，洪槿莫也不反抗，以他之力，没有武功，就算反抗也没有什么用。如果不是事先让俞铭焰卸下了防备，他就算拼出一百条命来，也绝对近不了俞铭焰的身侧，更别提得手杀人。

　　可现在他成功了。

　　他成功的将那把刀插进了俞铭焰的心口，可此时的心情，却为何如此失落。

　　洪槿莫再次进了焱凰楼地牢，这一次，可不是开玩笑的。

　　双脚泡在面前浑浊的池水里，身边的老鼠好像似曾相识，这一夜过的格外漫长。明日太阳升起，有多少人会死？升起的太阳，他是不是还看的到？

　　正出神时，熟悉的脚步声从地牢上方响起，慢慢的，略有些沉重，但却不断的在靠近，缓缓地走下台阶。

　　可洪槿莫却不敢抬头。

　　如果这声音只是一种幻觉，那又何必抬头，何必戳破。

　　声音依旧在靠近，越来越真实，越来越无法忽略。

　　洪槿莫终于抬起了视线，一双白底黑面金线绣靴映入眼帘。除了焱凰楼大楼主俞铭焰，还有谁会穿这样的一双鞋子出现在地牢。

　　俞铭焰低头凝视着洪槿莫，脸色苍白如纸，目光却依旧有神。

　　洪槿莫突然觉得喉间有些干涩，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又或者根本没有办法开口，反倒是俞铭焰首先打破了沉默：“你以为我死了？”

　　洪槿莫垂目，摇了摇头。

　　“没有。因为你早就知道我根本不会死，对不对？”俞铭焰追问。

　　洪槿莫冷笑以对。

　　俞铭焰毫不在意洪槿莫的沉默，径自继续说道：“一个人的内力虽然废了，可出手的准头却并不会废。你昨天出其不意的一刀，竟然完全避开了我所有的要害，你不要告诉我是一不小心失了手。”

　　“就是失了手。”洪槿莫冷冷道。

　　洪槿莫故作冰冷的表情，惹得俞铭焰低眉一笑，这一笑牵动了伤口，浑身微微一颤。

　　“你……”洪槿莫本能的伸出手，一脸关切，可手伸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生生的收了回去，依旧面色冰冷。

　　“你这何必，该做的事做了，该出的刀也出了，那就只差这一件事情，”俞铭焰笑的更加舒心，随后又从怀中掏出一枚镀金令牌，丢到洪槿莫的面前，“明日一早，洗洗干净，穿戴好了，到焱凰楼总楼正厅报到，三楼主大人！”

　　说完，俞铭焰转身离去，只留下洪槿莫坐在原地，不知该用怎么样的表情面对。

　　俯身拾起令牌，抚摸着牌面上阳刻的“焱凰楼”三字，洪槿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云开月明的笑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