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倾（修改版）》月下箫声

15、第十四章、情思千万

　　皇宫，是一个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地方。
　　黄昏之前，我支撑着坐在镜前，看自己憔悴的笑容，经过这一场折腾，我的脸瘦了一圈，越发显得下巴尖尖的，眼睛大而神色凄楚，整个人衬在浅嫩的有着宽大金线暗绣牡丹花相边的紫色宫装里，却看不出往日的生机勃勃。
　　早晨穿这件衣裳的时候，疏荷背着我掉了眼泪，我看见了，却也只做看不见。衣裳宽大了很多，腰带也比平时松了半寸。
　　“你不知道，也以后有一天，女孩子为了瘦一些，要拼命的减肥呢。”我语气轻松的告诉疏荷，看着镜子中，她茫然的神态。
　　在皇宫，很多人、每一天都徘徊在生死之间。这个道理我曾经在很多很多的书上读到过，这些书有史官记载的正史，也有后人的杜撰的传说，只是，我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安逸了，大概站得太高的时候，就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危险了。
　　我并不是生病了。
　　虽然在很多日子里，母亲总是告诉我，我因为风寒入骨，所以病了，但是我却从太医很少的言语中隐约觉得，我可能不是生病了，至于我为什么不是生病却还如此虚弱，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太医不知道，我身边服侍我饮食的宫女、太监也不知道。
　　宫中严密封锁了我的消息，甚至对我的寝宫进行了清洗。
　　所谓的清洗，母亲含糊其词，如果不是我发现自从清醒以来，我身边的大部分宫女、太监都是新面孔的话，大概母亲是不会告诉我的。
　　“逸如呢？母亲，他……怎么样了？”我忽然雪白了脸，如果父皇不想我这样的情况传出去，甚至因此而清洗了很多人，那么，当时就在现场的逸如呢？
　　“傻丫头，他好好的呆在你寝宫他原来的住处呢。”母亲难得露出一些笑容，“你父皇和母亲都年轻过，你们小孩子的这点把戏呀，父皇和母亲怎么会不明白？”
　　我也笑，觉得这其中大约有误会，不过，他没事就好。
　　“你父皇提过了，今年你也十五岁了，虽然小一点，你父皇舍不得你这么早嫁人，不过女大不中留，何况你嫁人也可以在宫里照旧住着，倒没什么关系，你就乖乖的，好好吃药，好好养着。”母亲帮我掖好被角，如儿时般拍着我。
　　“宁儿不要嫁人。”我反对，只是躺着的时候，语气更微弱，听起来，倒好像是害羞一般。
　　“这孩子，跟亲娘，还害什么羞。”母亲却笑我，“那天的时候，我都听说了，逸如得罪了你，大雨天的跪在地上，你这孩子，也不管自己病还没全好，就也跑到雨地里，两个人对着哭了半天，最后吃苦头的，不还是自己。”
　　“不……”我想说，不是这样，母亲却不理我。
　　“宁儿，这件事情，你要听听娘的话，虽然你是公主，将来嫁了人，也还是人家的媳妇，君臣的礼是做给外人看的，那是咱们皇家的体面。但是夫妻相处，终究不能总自持了身份，压人家一头。所谓出嫁从夫，只要大事上不出错，私底下，你还是要尊敬驸马，不能动不动就让人立规矩，又跪又磕头的。逸如那孩子，娘也是一直看着长大的，跟你那几个人，加起来也没有他懂事妥帖。说到对你，娘可看得出，他的心是实心实意的，生在皇室的女子，千斤易得，但是这知心人，却是一个也难求的，所以，孩子，这个知心人，你得牢牢的握住才是。”
　　话说到这地步，母亲再说什么，我基本可以猜到了，估计只要我点头，很快，封逸如为驸马的圣旨就会下来，接着，大约就是给我大婚，当作冲喜了。
　　我如今究竟是怎么了，还没有弄清楚，谁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两年？
　　逸如如果做了驸马，那么，就一辈子要被这个头衔束缚了，即便我死了，也不能再娶，只能做个鳏夫，死死的为皇家守节。
　　我都这个样子了，怎么还能连累一个好人呢？
　　于是我说，“我不要，我不要他做驸马。”母亲愕然，半晌，只能忧伤的看着我，似乎是考虑了很久，才说：“这也不是着急的事情，娘刚才吓着你了吧，这样好了，你先歇着，等精神再养好一些的时候，再讨论这个也不迟。”
　　我点头，然后闭上眼睛。
　　又用了半个月的药，我的情况似乎渐渐稳定住了，不再吐血，人也有了力气，能够起床活动，太医再三的告诫我，不能剧烈运动，情绪也不能有大的波动，自然，也不能再受寒。
　　依着父皇和母亲的想法，我就应该继续乖乖的躺在床上，只是，我却不肯，生命是不该放在床上浪费的，趁自己能走能跑的时候，就该去跑去走，这样才不会遗憾。
　　就这样，两个月后，我再见到逸如。
　　顺着和缓的琴声，我看到他正坐在院中的一角，风带起他粉白色的长袍，于周遭的翠绿相映衬，不和谐中，却透露出极度的和谐与沉静。
　　“你在想什么？”我站到他身后时，却发现他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居然没有发现我似的。
　　“一个人。”他回答得却很快，琴声顿挫间，到了高潮处，哀伤缠绵，点点入骨。
　　“一个什么人？”我继续问他。
　　“一个距离我很远也很近的人，在我以为我终究不能也不配站在她身边的时候，上苍却又垂怜我，把一个跟随她，陪伴她的机会还给了我。”
　　“你有没有想过，这不是机会，而是桎梏，你本来可以像白鹤一样，自由的飞翔，走多远，飞多高都可以，但是因为这个人，你终将被束缚在一个小小的庭院里，郁郁一生。”
　　“永宁，你终究还是不明白吗？只要你肯，我是愿意做任何事情的，哪怕是你心中的画地为牢，我也甘之如饴。”
　　“可是，值得吗？我可能没有多少日子了……”我悲哀的说，“我不想你这样的委屈一生。”
　　“不会的。”逸如的手终于停下，语气却很坚定，“你会有很多的日子，我也不会觉得委屈。”
　　“傻瓜！”我说，泪终于滑落。
　　“你不也是，总是自以为是的决定别人该怎么样选择跟生活，自己怎么苦、怎么痛，也不肯出声。” 逸如说着，站起身来，对我微微笑着，抹干我的眼泪，“傻瓜，你已经好起来了，别听那些庸医的话，他们不过是怕承担责任，才说得那样严重，你看，你不是一天天的好了吗？”
　　我一天天好起来了吗？只有我自己知道，好起来的，也不过是表象罢了。
　　太医的药，一天天下的猛了起来，我虽然对药没有更多的了解，但几次看过方子，很多药的分量都在逐日加重，这应该算不上好消息吧，不过奇怪的是，我的身体却真实的有了起色，能走能跑，甚至也能摆弄几下刀剑。
　　太后和母亲开始频频的带各种手饰、衣料、珍玩、古董来让我挑选喜爱的，而父皇送来的东西更多，就连近几年对我敬而远之的皇后，也带了不少东西过来。整个宫廷，人人都喜气洋洋，为我可能即将到来的大婚而准备着。
　　当然，朝廷中，也发生了一些事情，例如，我刚刚病倒不久，于谦就奉旨进京，成为了兵部左侍郎。
　　王振把持朝政多年，朝廷中大半的重臣都出自他的门下，我知道，要扳倒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还需要慢慢的筹划。
　　只是，还有多少日子是我们可以筹划的呢？
　　病中，我曾想对父皇建言，即便朝廷中，不少重臣都出自王振门下，但是朝廷是朱家的朝廷，天下是大明的天下，忠心的臣子为数不少，其中可堪重用的也多。与其任王振横行，不如快刀斩乱麻，趁王振没有防备，挑选信得过的内廷侍卫、御林军中的好手，一举擒住王振和死终他的党羽。波动是不可不免的，不过看谁行动更快更狠，先杀王振和这些死忠的党羽，其他人虽然跟着王振，贪图的不过是富贵荣华罢了，其实只要下旨，表示对他们既往不咎，那些人决计闹不出大的乱子。这样以来，内祸一平，就有精力，全力对付以后的事情了。
　　我还想告诉父皇，这些年中，我在内廷侍卫和御林军中已经物色和找寻了大量的人手，这些人都是随时可为我们所用的，反观王振，虽然也有不少护卫，不过在禁宫之中，只怕也是远水难救近火，趁他毫无防备，正是下手的好机会。
　　只是，我没有机会说，朝政的事情，只要起个头，父皇已经说，“这些事情，先生会去操心，父皇只担心你的身子。”
　　我无语，心里渐渐的不确定，父皇是真的对朝政不敢兴趣，还是因为知道大权旁落，要挽回已经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所以才对朝廷放任自流。
　　当然，偶尔，父皇也会说，他知道王振日益做大，也担忧，但是，只要不危及皇位，他就可以忍让，一切以皇位为底限，我又能怎么样呢？
　　几个月中，我的病情反反复复，太医用了各种方法，每天拿各种苦药给我吃，不过效果不明显。
　　父皇开始认真的考虑给我冲喜的可能性，父皇身边的一个宫人悄悄来告诉我说，一天，王振曾对父皇无意中吐露，王睿思的八字旺妻，父皇听了很认真的询问了他的八字，还曾经交到钦天监去推算。
　　天气渐渐暖和，我常常叫宫女开着所有的窗子，这样，即使我躺在床上，也能看到外面的一方天空。
　　睡着的时候，我常常在梦里遇到一个人，我问他，可不可以带我离开这里，他却笑着对我说，别爱上我，也别让你爱上我。
　　可是，爱情并不是说不爱就可以不爱的，陈风白，你真的明白吗？从最初的一眼，你就已经住在我心里了，即便我不知道此刻你身在何方，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会偶尔想起我，可是我，仍然会想起你，醒着也好，梦里也好。
　　如果我死了，不知道你会不会哭，哈哈……你不会哭，你不知道我是谁不是吗？即便知道了，你会为一个朋友哭吗？肝肠寸断，伤痛欲绝的哭？
　　你不会，你还是不会。
　　如果你会，你就不会不来看我，以你的功夫，这大内禁地，也不过是多了几重宫墙而已；如果你会，你至少不会在梦里对我说，别让你爱上我的话，其实我的要求不高，我只希望，在梦里，你别说这样的话，别说。
　　在又一次突然的昏厥后，母亲告诉我，“你父皇已经命人贴出了黄榜，为你找寻名医，孩子，你一直是最坚强最乐观的，太医也说，你不是实病，只要找到源头，一定不会有事的。”说话的时候，母亲的泪一滴滴的落在我的脸上，也一滴滴的落在我的心底。
　　我不想让她这样伤心，可是，我的身体，却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
　　后来，我已经不去想了，这辈子陈风白还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一日，父皇带了一位揭了黄榜入宫的大夫来，隔着层层的珠纱帘子，大夫轻柔的询问我发病时的情况，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而又陌生。
　　“殿下该是重了一种极慢性的毒药，因为受到了刺激或是外感了风寒，加上药性激烈，才骤然发作。”陈风白的声音不急不徐。
　　“那陈大夫有几分把握呢？”父皇有些焦躁，在屋子里来回跺着步子。
　　“总有五成，草民愿尽力一试。”陈风白说着。
　　“好，你就留在这里给公主治病，若是治好了，朕自然重重有赏。”父皇长叹，贴黄榜已经是最后一步，我知道，宫中太医对我已经束手，如今的五成把握，已经让父皇觉得安慰了。
　　那天，吃过陈风白的药，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竟然好像真的轻松了很多，胸口不在闷闷的痛，我知道他就住在我寝宫的一间偏殿内，却忍住不见他，是的，不见他，因为他在梦里还对我说那样过分的话。
　　山不来就我，我就来就山，这是我很喜欢的一句话，入夜，上夜的宫女在殿门口沉沉的入睡，陈风白就踏着外面银亮的月色而来。见我衣装整齐的站在窗口，他踌躇了一会才说：“这么晚了还不睡，身子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身体是我自己的，不劳你牵挂。”我回了他一句，生硬，有赌气的成分。
　　“现在我是专门治病的大夫，半生的荣华富贵，都看我能不能医好你，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将来要丢的是我的脑袋，你说我该不该牵挂？”他走进几步，声音轻柔，“永宁，听话，早点睡觉。”
　　“你这人真奇怪，既然要我早点睡觉，那你深更半夜跑来做什么？”我有些气恼的回头瞪他，却在触及他的目光时，有了泪意。
　　他的目光温柔，很专心的看着我，人居然也瘦了很多，这时，见我转身，他的手终于迟疑的，贴在了我的脸颊上，不动，像捧着什么珍贵的东西，良久才说：“我不该来的，这皇宫，我不该来，可是，”另一只手按了按心的位置，“他让我不能不来呀。”
　　我的泪落在他的掌心，很久，他才用力拥我入怀，那样用力，好像要将我整个人都嵌进他的身子一般。他的衣料很柔软，是江南最好的丝绸，我将头埋入他的怀里，静静的听那心跳，扑通、扑通……似乎在诉说远古而来的思念。
　　“不离开了吗？”许久后，我倚在他的怀中问。
　　“我不想骗你。”他回答。
　　“你真残忍，既然要离开，就不该来的。”我说着，只觉得心痛如割，为什么，他不明白，他可以偶尔说谎的，哪怕只是骗我几天也好。
　　“我不能不来，也不能不走，永宁，你明白的，我们的身份天差地别，怎么可能奢求永远？”他托起我的脸，看着我，眼中是刻骨的爱怜，“此生，我们注定了要错过，只是，我不能看着你死。”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逾越的，你没有尝试过，又怎么可以下这样的断言？”陈风白的话给了我一线希望，我不是个把三从四德看得重过生命的人，我们不能改变滚滚的历史车轮，但是，自己的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傻丫头，我试过的。”他重又抱紧我，“你既然不想睡，那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吧。”他忽然转开了话题。
　　陈风白的轻功很好我一直知道，只是没想到，他给我披上厚厚的斗篷，抱着我，也能在宫墙上来去如飞，他带我去煤山，还是在山顶看星星，星星又大又明亮。
　　“听说，每个人死后，都会变成一颗星星。”我笑着告诉他，嘴却被他迅速的捂住。
　　“不要说死，你不会死，我保证。”他神色却严肃。
　　“我也没说我会死，我会长命百岁的活着，直到我们都白发苍苍。”我大笑，自从山西回来，还从来没觉得如此痛快过。
　　陈风白看着我，长久的，目光痴缠，仿佛一错眼，我就真的白发苍苍了一般，却始终不肯接我的话。
　　那天，看着星星，我睡倒在他的怀中，耳中亦真亦幻的听着他说：“如果有可能，我不会放手。”
　　第二天，陈风白仍然是我严谨而沉默的大夫，除了诊脉，只呆在自己的屋子中。
　　我把睡觉的时间，也全然挪到了白天，夜里，我们点住守夜宫女的穴道，溜出宫去，到夜市吃小吃，到旷野放风筝，到海子里划船。
　　天是墨蓝色的，风筝飞得太高，高到我根本看不到它飞翔的样子，只通过手中的线轴，遥遥的感知它的状态，但是，却很快乐。
　　夜市里的小吃，做工粗糙，这样的夜里，围坐在小桌子上的，常常是忙碌的一天的人们，带着一身的汗味，但是，却很快乐。
　　夜风中行船，有时候会让人在无穷的水面上觉得眩晕，辩不清东南西北，我们背靠着背坐着，不笑的时候就沉默，静静的聆听彼此的心跳，但是很快乐。
　　陈风白从来不肯承诺什么，他只尽力的让我快乐，在我玩到最后昏昏沉沉睡去时，才喃喃的告诉我：“如果可能，我要把这一生的快乐都给你。”
　　当时他没有说，这一生的快乐过后，将会是怎样的撕心裂肺，通彻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