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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天使眼中 ...

  •   “请注意,在这五个小节中,希望你们能重视所有的附点音节……我们知道,这是作曲家的惯用表现方式,也是全曲中最有力的申诉部分……希望你们在保持速度的同时,尽量做到短促、饱满……你在听吗?”
      提问引来了一阵沉默。男孩心想,我确定我是听到了这个问题的。但直到右边的人用胳膊肘使劲捅了他一下,他才意识到大家的目光都正盯着他:不仅是合唱团,连乐团成员也正望着他。弹奏管风琴的人甚至从座位上扭过身子,以便将他看得更清楚。他机械地将脸转向旁边,看到大师灰蓝色的眼睛也看向他这里。那种熟悉的,温和而又不失严肃的目光正期待着一个回答。
      “是的……抱歉,大师……”他用微弱的声音答道。
      大师没有说话,只是缓慢地点了一下头,而后又如往常一样抬起指挥棒,乐团随之做出预备的姿势。男孩不自在地动了动,冷汗立刻从背上流了下来。他又偷偷地朝角落里看去,看到音乐会的负责人正合上眼睛,失望地兀自摇了摇头。他本能地感到大师也同样地对自己十分不满,但他却从大师雕像般冷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外露的愤怒。也许在世界各地的巡演过程中他早就见过许多像自己这样轻狂又爱偷懒的学生了。男孩自嘲地想。是风度和经验使大师保持沉默,但对音乐的投入与追求又使他无法容忍一个时时怠慢的学徒。
      在当众被大师提醒后,他在后半节课上一直试图赶上来,但音乐复杂的结构和喧闹的铜管声只能令他眩晕。他紧盯着大师挥动节拍的双手,但细节却一直从他的眼中流失。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情况。他不禁感到沮丧,为什么这些动作这么难?他真的有可能只靠观察就能模仿大师的指挥艺术吗?那双大师的手修长,关节分明,却轻快得如同蝴蝶。他又怎么可能跟得上呢?……他垂头丧气地结束了这一天,拖着步子加入了吃晚饭的队伍。但这时,大师却从和负责人的谈话中抽出身来叫住了他。他感到大师想要对自己说些十分重要的话,但大师却沉思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晚饭时,他从餐桌上溜到了卫生间,在苍白的日光灯照下努力地辨认着自己在镜中的形象。他用手指拨开上下眼皮,又伸出舌头来照了照。好了,他对自己说,至少他证明了书上说的那一套都是吓唬人用的。他可以吃得下米饭和蔬菜,眼睛也仍然是淡淡的蓝色,和往常一样,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失神。然而变化还是产生了,尽管不是以任何一种他所能设想到的方式发生的。男孩从镜中看到自己的瞳孔张大了,舌苔也发白。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光线是那么晃眼,负责人从他身边经过的脚步有如雷鸣。墙上的那些油画和细木护板在他的眼里一片模糊,仿佛他是从水下透过一片玻璃在观察着这个世界:一切都被夸大、扭曲了。事实上这很有意思,他想,应该有人将这些变化与感受记录下来。如果这个过程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会很乐意与别人探讨、分享这一切的。但是现在想到这些只能让他的心头压上一层忧愁。他假设他所担心的另一方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一切,而他自己最好的赌注就是期望对方今天忙得没有时间注意自己。
      然而,无论他怎样在餐桌上与同伴说些轻松的笑话,他心中始终有一小部分是忧愁的。晚饭后就是解散的时刻。男孩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走出大门,却在前庭里放慢了步子。其他的同伴都陆续超过了他,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望着被射灯照亮的学院外墙发呆。月亮已经出来了,在月光下,他看见前庭中央的那座喷泉中心竖立着天使的铜像。铜像呈乌青色,十分高大。天使的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另一只手握着利剑,垂放在身侧;他的脚下是被打败了的魔鬼。魔鬼仰面躺着,身材魁梧,肌肉虬结,却显得僵硬而毫无生气。整座铜像看上去充满暴力与紧张,但天使的羽翼却又平静地张开,向下笼罩着;天使的眼睑也是低垂的,前额的头发披在脸上,嘴角的弧度柔和、怜悯,为他下面的人提供着庇护。他总是为这尊铜像所表达的相反的意义而感到困惑,即使今天用那双发生了变化的眼睛检视,他也仍没有得到答案。就在他看得入迷时,一只夜鸟突然啼叫了起来。他感到害怕了,快步走出了音乐学院的大门。
      他的家在一栋街边的老式二层褐色砖房里。男孩站在铺着褪色地毯的门廊里,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几秒,才将钥匙插入锁孔。弹簧的转动声让他的背后感到阵阵麻痹。起先他以为对方不在家,因为正对着大门的客厅里一片漆黑。但正在他要松一口气时,却发现厨房中透出了光亮。他悄悄地在背后关上门,想要贴着墙壁溜到黑暗中去。然而他的影子刚刚在厨房门口露头,对方就发现了他。还不如说,对方早就知道自己回来了呢。他泄气地想,只得走过去打声招呼。然而真正看到对方时,他却越发地感到绝望了。对方今天一反常态地闲着,正在桌边一面泡茶一面读一本《战争与和平》。
      “晚饭吃过了?”对方的眼睛没有从书页上抬起来就问他。
      “嗯。”他答道。
      “大师课还顺利?”
      “你知道的,老样子。”
      “有把握吗?后天就是举行音乐会的日子了,你作为大师的助手,没有从他那里学到什么?音乐,沟通的艺术……”
      “也许吧,谁知道呢……我是说,具体情况嘛……”他附和道。
      对方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但还是没有正眼看他,只顾着翻动书页。男孩看到那页书上的最后一行字是以“良知”这个词结尾的。良知,他对自己说。
      “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想早点休息,今天排练了整整一下午,累了。”他说。
      然而对方对他的这个提议未置可否。他们之间又沉默了一阵。接着对方指了指桌上的茶壶:“不来点红茶?提提神。”
      “也好。”
      他喝着没放糖的红茶,像怕冷似的用手捂着杯子,低垂着头。对方继续看着书,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听说这次为了请大师来城里开音乐会,市政花了一大笔钱,赞助商也拉了不少……这可是庆祝城市建立两百年的一件大事,你看报纸了吗,整版都是关于音乐会的报道……说不定到了后天,你也要变成新闻了……”当注意到男孩根本没在听时,对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你的脸色很难看。”
      “想去睡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这可不像你,”对方说,“平时熬夜看书时不是挺好的吗?我看你是吃了什么坏东西吧?我闻着都觉得不对劲……”
      “怎么可能,”他以为对方在开玩笑,只得苦笑着回应了一下,“今天不是和平常一样吗……”但随后他忽然意识到了对方在暗指的那种可能性,不禁觉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本能使他撒了个谎,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不……你是在怀疑我吗?”他希望自己是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说出这句话的,但事实上他的声音微弱,还带着哭腔,“你今天又变得那么挑剔了……”
      “但我已经看过了,”对方平静地答道,“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的话,我可以确认,协约上的印章已经消失了。”
      他感到一阵眩晕,靠在了椅子上。他迷茫地问对方:“这是真的吗?”对方依然不动声色地说:“是的,是真的。”他仿佛梦呓一般地说:“你知道,这种感觉真奇怪。我原以为协约打破之后,我会经历一个十分痛苦的过程,就像书里写的那样,眼睛的颜色,嘴的形状,统统会改变……但结果什么变化都没有,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洗了个冷水澡,头脑变得更加清醒了。”对方将自己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说:“你没有说错,变化就是这样的,抱歉之前没有告诉过你,因为你还年轻,我不想给你太多负担……”“可我反而觉得产生变化后,更难在大师课上集中注意力,也更难以理解大师的动作了……”“别担心,那不是你的问题,”对方安慰道,“打破协约后,你各方面的能力都应该得到了解放,变得比常人更突出,但要让身体完全适应这些变化可能还需要几天的时间。从理论上来说,你是完全理解了大师的意图的,事实上也许比你之前理解得还要好,只不过是你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你怎么想起去检查协约的?”他问。“根本不用想起来,”对方答道,“你忘了,我也贡献了协约的一部分。当它失效时,我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就好像有个闹铃在脑袋里响了起来。”他冲对方无力地笑了笑,将脸埋在手臂里,静静地伏在了桌上,有好几分钟就这样一动不动,仿佛是熟睡了。对方任由他这么保持着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去碰他的肩膀,说:“醒醒,格兰特,你得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
      于是格兰特绝望地讲述了今早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所在音乐学院里有一个低年级的女孩是如何不小心打破了窗户玻璃并且划破了手,他又是如何好心地帮她吸吮了伤口来止血的。但当女孩的血和他的味觉相结合时,他记起了一个事实:自己是一个吸血鬼。血液涌上了他的脑海,他感到时间和空间都在后退,在融化。世界的历史储存在他的身体之内,而他又可以看见无穷的未来和意义……直到女孩有点惧怕地将手抽回去,他才从自己的陶醉中惊醒。他意识到周围的人正在以奇异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显然清理一处割伤不需要这么动情、忘我。
      “对不起,我突然记起来,我是晕血的……”
      他很快将自己掩饰过去了。但中午时,他开始感到身体起了变化。那种体验就仿佛是有一扇他经过许多次都不曾注意的门突然向他敞开,让他看到了一种遥远而瑰丽的风景,并且让他对自己没有早些发现它而感到后悔。格兰特来不及为自己感到高兴,因为他想起了更加残酷的现实来:他是有协约在身的。协约规定,只要不碰其他人类的血,他在城市里生活就是安全的。尽管没有得到过什么证实,但他猜想他的一部分本能也被协约所抑制,因此之前才感觉不到自己的能力。那份协议从生效起至今都平安无事。泰勒斯,那个在公寓里喝茶看书的人,也在协约上签过字:他是格兰特的监护人。然而一旦协约失效,他就处于危险的境地。哪怕他是一个有良知的吸血鬼,只要他现在上街,也许走不到十步就会有埋伏在路旁的自由猎人向他开枪。
      “很好奇你是怎么回家的,”泰勒斯评论道,“你居然没有在路上惹出什么乱子。”
      “还不如让我上街去好了,”格兰特绝望地说,“站在那儿,不出五分钟,我们就都省了不少麻烦事……”
      “那也得等到后天,你参加完音乐会之后。”对方说。他放下书,给他俩的杯子里都盛上新茶,“我送你去音乐学院,就是希望能培养出一个艺术家来,好摆脱我自己这种无产阶级的命运……我想之前我也说过,我同意签署那份协约,是希望能让我们都摆脱过去的生活,而重新开始创造点什么……要对付那种长期居无定所,时时都得提高警惕的日子,我想我多少也算得上是半个专家,只不过现在对此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了……如果有别的什么人愿意过上那样的日子,那就随他们自便吧。不过我想你也不至于愿意再回到协约订下之前的那种生活里去了吧?否则你现在也不会在这栋公寓里了……也罢,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应该重新把这份文件写一遍……”
      “但是要怎么写呢?你我之间的协约是经过第三方公证过的,你只是监护人,并不是所有者,你写下的东西是不会生效的……”
      “没错,”对方点点头,但没有显出挫败的神色,“协约本身需要重新经过公证。我也说过,我希望我们之间能达成一种更为松散的关系……因此,莫如说你是艺术家,而我是经纪人,”他用手点了点男孩,又指向自己,“因此我会保证这份协约一直有效的,还有什么异议吗?”
      他看着泰勒斯。对方的眼神使格兰特顿悟一切。“不,你不能这么做。”他在心里想。但另一方面他又在劝告自己,“反对是没有用的。泰勒斯决定了的事情,哪一次有人成功劝说他改变注意了的?我最好还是安分地呆着,毕竟一切事情都是我引起的……”他有一千条阻止对方的理由,和同样数量的使自己顺从的论据。他沉浸在这种自我矛盾中,直到对方收拾好桌上的茶具,从他身旁走出厨房时,他才放下肩膀,轻叹了一口气:现在已经没有再努力的必要了,一切就这么定下来了。

      晚上,当他在床上躺下,熄灭了台灯时,他听见从公寓大门处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响动。他把头靠在枕头上,在黑暗中耐心地等着,不出一会儿就听到了预想中楼下汽车发动的引擎声。车灯从百叶窗中射了进来,连带着那些窗格的影子扫过墙壁与天花板。男孩思考了许久,还是放弃了追上去的念头,尽管他知道对方要去哪里,但他仍想通过自己的行动来证明,他对对方是完全信任的。
      他整夜都没有安稳地合眼,在脑中推算出对方现在可能到达的位置,以及离目的地还有多远。十分钟应该足够他到达大门了。那座铁栅栏门位于音乐学院的右侧,本身十分低矮,应该难不倒对方。但泰勒斯或许会费许多神将车停到一个绝佳的隐蔽位置,以免日后受到怀疑。格兰特完全想象得到,对方的行事风格有多么谨慎。他想象泰勒斯那副高大的、看上去十分笨拙的身躯在黑夜中变得如同豹一般轻盈敏捷。他的眼睛大睁着,吸收着最微弱的光线,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他的背弓着,几乎在下一秒就要一跃而起,扑向看准的猎物……穿过一排茂密的灌木和花藤,他就应该来到了前庭里。夜鸟有一声没一声的啼叫只会让对方更加警觉吗?还是会在他心底看不见的深处激起层层的涟漪?天使铜像沐浴在午夜的月光下,它脚踏着厚厚的阴影,在柔和、闪烁的水波中冉冉升起,轻如空气的翅膀向天边展开,保护着有所诉求的人。“良知。”铜像的嘴唇中吐出这样一个词语。“这是作曲家表现新旧时代交替的标志性过渡,你要把握好乐团各声部之间的织体关系,”大师对他说,“后天的音乐会,我们将庆祝这种不分种族、肤色的团结——通过贝多芬的最后一个乐章!”
      他想象泰勒斯走过学院的回旋楼梯的情景。他的身影掠过学院的走廊,经过了两旁的单人练习室,以及墙上挂着的历史上重要音乐家的画像。地板上没有铺设地毯,据说是为了方便移动大一些的乐器,但他相信泰勒斯仍有办法保持不发出一点脚步声。那一块具有公正效力的印章就保存在音乐学院的小礼拜堂里。他知道,泰勒斯要偷出印章才能使协约再次生效。他想象自己体验着一种与白天的过程相反的逆转:他又变得近视了,不过身上不再散发出那种危险的味道,以吸引来那些自由猎人。就像他们之前讨论过的,协约有两种形式。如果泰勒斯是他的所有者,那么情况则会大有不同。那种协约更加私人化,他和泰勒斯的命运也将被联系得更加紧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时显得很模糊、说不明白。在另一种协约下,他将失去自由,而作为回报,一旦他被猎人追踪,泰勒斯也许会为此搭上性命。但即使对方只是个监护人,难道他现在就没有为自己卖命吗?格兰特想,泰勒斯所做的一切似乎已经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但泰勒斯说:“我希望你能自律一点。从越年轻的时候开始规范自己,等你上了年纪后就越不会感到后悔。”他认同了这番道理,于是他们请教会公正了这种监护关系。教会对协约的管理是很严格的,他们在签署协约时就明白这一点。教会甚至设立专门处理违约案件的法庭。陪审团对错误不大能容忍,尤其他们这样的特殊关系,往往都被当作一次性的协约严加处理。想到这一点便让他年轻的心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绝望。
      他的确十分年轻,对自己的身份还没有很好地把握,只是个作曲系的学生和指挥助理。是泰勒斯发现了他的音乐才华,劝说他结束了四处旅行的生活,在协约指定的身份下搬进公寓里来的。他想起协约生效之前,他曾在南方的一家剧院里遇到过一群上了年纪的吸血鬼。他们热衷于讲述自己的记忆,并且写成剧本在舞台上表演出来,以供消遣。他们其中的许多人经历过大战和饥荒,或者和自由猎人之间有过道不明的感情纠纷,因此对世界的残酷和戏谑都有许多要说的。和这些同类相比,他总觉得因为年轻,自己的形象十分苍白、不够丰满。但自从遇到泰勒斯后,两年以来他也慢慢地积累了不少属于自己的记忆。有时他想,如果有机会回到南方去,他也要在那座剧院里讲他自己的故事。但他又想,有谁愿意听一种只有喝茶,读书,看电视新闻的平淡叙述呢?然而,他觉得只有在平淡中自己才有所创造,能把握一切。想到这一点,之前居无定所的日子就显得不值得一提了。那时的一切都像是风,他想,什么也抓不住,只有在这间公寓里,他才感到自己也是个有重量的个体。如果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说不定应该把今天的事也写进自己的历史里。格兰特苦涩地想。

      他就这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直到下半夜,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将近黎明时,他做了一个十分不愉快的梦。在梦的最后,有人一直在捶打着他的太阳穴,敲得十分用力、急促。他感到怒不可遏,用力反抗,几乎一跃而起。然而当他的眼睛重新捕捉到周遭的环境,又认出了公寓里平常的摆设时,他才意识到并没有什么捶打,只有从公寓门口持续传来一阵阵的门铃声。他疑惑地在原处呆了一会儿,随后又像得到了什么启示一般,急忙冲向门口。但当他拉开门时,脸上却没有露出释然的表情:站在门外的人并不是泰勒斯,而是音乐会的负责人。
      “早上好……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负责人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从衣服内侧的口袋中拿出了一个信封交给他。
      “你先看看这个吧。”
      他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来。他将纸展开,借着走廊里昏黄的照明灯读着。但只看了开头的两行,他的手就不禁颤抖起来。接着,他合上眼睛,将那张纸贴在胸口上,仿佛想确认它是否还有温度。当他再次读起那张纸上的内容时,他的目光急切地在文字结束的地方搜寻着。最后,他看到了那个象征着教会权威的特殊图形。从火漆滴落的形状来看,印章是刚盖上去不久的。
      “这是新的协约,从今天开始生效,旧的那份已经可以作废了。下午你来学院应该是安全的了。对了,记得在协约上签上你的名字。”
      他不由微笑地看着负责人,想要说些感谢的话。但他的嘴角僵住了,眼中涌起一层阴霾。“泰勒斯呢?您没有看到他吗?……对不起,可您是怎么拿到这份协约的……?”
      负责人沉重地看着他:“泰勒斯在医院里,格兰特……”
      他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这是逆转的过程在作怪,他想。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向着内部的一个点萎缩,企图将无限的可能都挤压进一个有限的空间里去。房间的颜色变淡了,他和负责人之间的实际距离变得难以捉摸。他的耳旁仿佛有一条旋律在回荡。他费了点功夫才认出它来:那是昨天大师在课上指挥过的一个乐章,只不过它现在是被倒奏着出现的……他的脚步踉跄,苍白的额头挂着汗珠。负责人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踏进门一步,伸手扶住了他。格兰特抬起头,勉强地微微一笑。
      “我没事……请告诉我件事的经过,泰勒斯都做了什么,又对您说了什么……”
      “走……我们坐下说。”
      他们走进厨房,坐在餐桌边上。负责人没有马上开始讲,而是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摘下眼镜仔细地擦着。也许这件事对他来说太复杂了,而他需要一些时间来理出个头绪。“昨天晚上泰勒斯潜入了学院的礼拜堂,想要拿走教会寄放在这里的印章。后来我知道这是为了重新使你的协约生效,但他之前谁也没有告诉……他这人,你知道的,很固执,有时这是一种美德,但另一些时候这只会害了他,就像这一次……据我所知,他进入礼拜堂没有多久就被夜巡队发现了。他拒绝告诉他们自己的目的,沟通变得很不愉快,夜巡队认为他是个很大的威胁,于是他们大打出手……你可以想象,凭着泰勒斯曾经当自由猎人的经验,他是不会吃什么亏的。他以为自己离印章的距离那么近,是绝不会失手的,直到他遇到了在礼拜堂值班的塞西莉亚姐妹……她完全破坏了他的计划……”
      “塞西莉亚?”他重复了一遍,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年轻修女的相貌。他想着自己平日看到这个文静、瘦弱的红发姑娘在礼拜堂里点蜡烛的背影,她对他的友善报以的动人微笑。她是如此羞涩,以至于有时有些喜欢恶作剧的学生故意冲着她说些不合时宜的玩笑,她会立刻脸红,然后喃喃念两句祷文,仿佛这样就可以使自己与这些尴尬隔绝似的……“她阻止了泰勒斯?可您现在手上却怎么又有这份协约……?”
      “别小看塞西莉亚,”负责人叹了口气,“她来自一个猎人家族。从她往上每一代中都有一位先人为教会的协约法庭效力,处理违约的双方,到了她这里也没有例外……泰勒斯无法突破她,他之前完全没有想到她的潜力这么惊人。他的强硬势头在她面前完全派不上用场,倒不如说,那只能让他自己承受更多严重的后果,不仅仅是颜面扫地,更多的是□□上的伤害……”
      负责人停了下来。即使现在用这双普通的耳朵,他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就仿佛一串即将击穿鼓面的鼓点一样。“那泰勒斯呢?他……”他皱了一下眉头,仿佛被自己将要说的话刺伤了,“他还活着吗……”
      负责人深吸了一口气:“是的……泰勒斯受了伤,但他还活着。他伤得不轻,但还不足以致命。在最后一刻,塞西莉亚没有朝他的胸□□出一发子弹:她放过了他……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能拿到你的新协约。夜巡队里目击了整件事的人打电话让我赶到学院,泰勒斯在去往医院之前将它交给了我。”
      “我不明白……”
      负责人突然直起身子,探过桌面,伸手扶住格兰特的双肩。他的眼睛突然因为激动而闪着光,直径盯着男孩的脸。格兰特不敢动弹,那种目光交汇中的重量让他甚至屏住了呼吸。“格兰特,”负责人缓慢地说,“是塞西莉亚主动将印章交给泰勒斯的。她说她的职责要求她对违约者毫不留情,但她知道后天大师就要在这间礼拜堂里举行重要的音乐会了。她敬重大师,也敬重音乐。她说她感到音乐应该突破隔阂,唤醒人们的良知,因此她不希望后天的音乐会要在这样一个发生过屠杀的场所里举行。最终,她撬开了泰勒斯的嘴,从他那里听说了你的事,于是决定帮助他……泰勒斯在趁着救护车到来之前重新写了协约,塞西莉亚为协约公正了,所以现在一切都定下来了……”
      负责人还在说着什么,但他的思想已经不在那些话语上了。不知道怎么地,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学院前庭里那座天使的铜像来。但这一次,铜像在他的想象中悄然地改变了:天使不再是文艺复兴风格、披着长长卷发的年轻人,而是与塞西莉亚的形象相互交融,变得越发和谐、也越发难解难分了;她的瞳仁半含在眼帘之后,睫毛上挂着晶莹的露珠,而露珠上反射着星光,以及无穷的太空和人间;她在男孩耳边喃喃地说了一句听不清的话。而为了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也许他必须付出一生的努力。而在天使脚下匍匐着的魔鬼也不再显得狰狞,冰冷了。他的脸上不再浮现出死灰般的模样。尽管仍然紧闭着双眼,他的嘴角却露出一抹宽容的微笑。那张脸,他想,那是泰勒斯。
      他怀抱着协约,沉默着,不由得流下了眼泪。“至少我没有逃跑,”他哽咽着说,“至少我向他们证明了,我是有良知的……”
      他就这么坐在厨房的桌前,在昏暗的日光灯下静静地哭了一会儿。负责人一直看着他,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到了最后,负责人说:“下午回来排练吧,泰勒斯希望我转达给你,他很期待这场音乐会,会在医院的电视上收看的。还有,你知道的,大师也非常关心你的情况……”
      “泰勒斯以后会怎么样呢?还有塞西莉亚?”
      “法庭已经确定介入这件事了,只希望陪审团能对他们俩都宽容一些……但有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格兰特,”负责人站起身来,“到现在为止,这场音乐会已经引起了一些变化。你我都明白,塞西莉亚原本是不可能宽恕泰勒斯的……同样,我相信在此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变化,毕竟,你想想,为什么音乐会在我们学院的礼拜堂举行,那里有印章,有大师在这场音乐会中倾注的伟大思想,这种种族之间的相互制约应该得到和解了……我们下午见。”
      负责人走出门去,足音很快消失在了走道中。他手握着那份新的协约,坐在空荡荡的公寓里,独自品尝着空气里的寂静。然后他站起来,走进卧室,找到了那份旧的协约并且撕碎。男孩在新的协约上写好自己的名字,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的底层。这时,他透过窗户,看到第一缕清晨的光线正照在公寓外的石子路面上。他找出下午排练用的乐谱,借着这道光读了起来。他的嘴上不时唱出主要的旋律。正如大师所说,他想,这正是作曲家思想的精髓所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在天使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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