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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世永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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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将军摘下头盔平稳地安放在架子上,多年的征战使得那银色金属的光泽也不再冷冽,只有……他的手指穿过白色牦牛尾缠绞而成的盔缨,丝丝捋顺,娴熟而又细致,只有这物事,倒当真如初依旧。
转身出了城楼站定,出神地望向东方。
“将军。”轮值的小校跑过来向他行礼。暗红布料和玄青铸铁相间的衣甲给将军明亮的眼眸染了色,一时怔住。呵……季汉的征西将军陈到轻扯了嘴角,怎么又忘了,自己都已经是永安都督了……早已不再完全属于那支白衣素铠的精锐之师。
七年了。
他守了这永安城,整整七年。
(二)
午夜梦回,那年的猇亭,那夜的言谈,如案头烛光明灭般映在心底,挥之不去。
本非自己当值的日子,只是酷夏闷热总也睡不着,干脆便起来巡营。行至御帐,忍不住又过去叮嘱了卫士一番,却似是惊扰了帐中的人。
“叔至?进来吧……”
“是。”陈到掀帘而入,垂首行礼。
刘备抬头打量了陈到片刻,才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陪朕聊会儿天。”
陈到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坐好的时候,听得耳畔一声叹息:“连你都不再年轻了呵……叔至可还记得,是何时从征?”陈到思索片刻,却着实没注意过这事,摇了摇头:“臣不记得了,如今……应是有二十余年?”
“备记得,是建安五年。”无意间便换了称呼。“二十二年了,只是委屈了你,一直跟着我东奔西跑,都未尝有什么功劳可立。叔至久在中军,有没有想过要独领一部?”
陈到抬头恍了下神。独领一部么……年少时也曾有过扬名沙场建功立业的梦想,只是身为近卫统帅,他的身份不允许他恣意纵横,因而也鲜有立功的机会。“对陈到来说,没有功劳,便是最大的功劳了。”本是心里话,却喃喃出口……
呵……刘备愣了一下,一时失笑。
却不知对于陈到来说,他的主公用这样的交谈无数次摄取人心,无数次让人深深沦陷,却从未与自己有过这样的相对。
或许,是不需要吧。
身家性命的交付,已然足够了。
(三)
闷热烦躁的日子未曾长久,便被一把大火烧得个清清醒醒。
出征之前,有人以死相谏,亦有人愤恨填膺。他知道朝堂前闹得沸沸扬扬,而只是继续努力地训练手下兵士。如果那时他可以与之同堂争论,怕也不会做甚他想。无论是被留在成都,还是被搁置于江州,都不是他可以接受的现实。
因为只有站在那个人身边,他才可以确认,自己和麾下这支精锐站在战场上的意义。
冷静下来命令士卒脱下铠甲阻断后军,他摘下自己的头盔犹豫了一瞬,扯下来盔缨塞入怀里。金属的弧线抛出去的刹那,绰枪上马。伸手攥住身旁君主惊慌的坐骑的缰绳,沉声下令撤退。
所以即使事不可为,散乱者可以降吴,阻隔者可以投魏,但陈叔至也必须要战斗下去;所以即使惨败至斯,忠勇者可以死战,死节者可以殉身,但陈叔至也必须要活下去。
因为这才是他的使命啊。
“主公勿惊,陈到在此。”
(四)
在永安的日子冷清而茫然,紧张却单调。每日于外巡查城防暗探方圆,于内一如往常般认真确认好每一个防守岗位的正常运作。然后……然后便是漫无目的地发呆,有时脑子放空到了极致,竟然凭空想起些记忆深处连构架都已经淡薄,细微处的一笔一划却骤然清晰起来的往日。
如果能够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会不会把那些早就忘记的事情,再想起来呢……
可惜不可能。
不可能,像十几年、二十年前那样,总有个人宽厚的手掌平稳地抚上自己的肩膀,对他,对他们说,不要放弃,我们还可以再战。于是有了白眊战士百战炼成的意志和永不言败的执著,于是从当年的颠沛流离,有了今日的汉川基业。他以为那人的执著和坚韧是永远不会被折断的,他以为只要这个人在,即使是再惨烈的失败,都可以再站起来。所以他从来不畏惧。无论多么艰难的战斗,都不会把他的主公打倒,他的长枪,亦不会让敌军伤他毫厘。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一次……他只能以略显低微的护军身份,只能在检查岗哨时,在肃穆到萧索的沉寂中,贪心地凝听着把自己单独关在宫殿里的人低低的泣饮和难以自抑的咳嗽。
再也不能,舔舔干涸的唇角相互推拒着几近空荡荡的水袋,仿佛他淡然一笑,就什么困难都荡然无存。
(五)
空洞的瞳孔中泛出点点星光,仿佛看到那年的汝南,他们一身狼狈地散坐在林间,那人指着眼前白衣素甲的几百人对自己说,这些人就归你指挥了。
年少的陈到好奇地看着那些个身经百战,衣甲褴褛却不失豪勇气概的兵士,这就是名动天下的丹阳兵吗?和自己一样从徐州一路寻来,逃过曹军的锋芒,避下袁绍的眼线。所以从今以后,这支尽管所剩无几却剽悍过人的军队,就属于自己了吗?
正憧憬间,他已然站在自己面前,抬手把手中刚刚编成的一束的白色长牦尾系在自己新打造的盔上。于是他便与那些甲士一般,白缨飘然。
“挺好看的,叔至。”他脸上还留有败军之将仓皇间留下的灰尘,却难以掩盖沉静自若的微笑。
——中校之军皆白裳、白髦、素甲、素羽之矰,望之若荼。
那一刻陈到联想到了幼时父亲读给自己的《吴越春秋》。
“从今以后,我的中军就交给你了。”
“诺。”
(六)
即使是这样的时光,熬了数月终于也到了尽头。
他站在宫宇之外,眼见着一个又一个的人迈步而出——那些昔日的同伴战友,他能够从喑哑的交谈中听清不敢开口问的答案,却已几乎难以看清他们脸颊上的泪痕。无论如何,他们还有为之不能放弃的使命,不可以沉浸在这份绝望的无措之中。而自己,却不知道还要执著些什么。
再没有什么中军,需要陈叔至,和白眊军,守护了。
没有了。
“丞相。”陈到出口叫住了诸葛亮,“巴东地处两方交界,乃边陲要地,不可有失。陈到自请留守永安,以助尚书令一臂之力。”
因为那个人在这里。
因为这是陈叔至,承诺过的,一生的使命。
(七)
“护军陈到,以功升征西将军,封亭侯……”黄门尖细的声音在耳畔渐远渐淡,跪在地上听受恩旨的人却仿佛是在这本该集中精神的场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以功升。
可真是个陌生的词句。他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了。是在西川,还是尚在荆州?是因为每一次惊心动魄的征战之后,他都会默默地祈告再也不想有这样的立功的机会;是因为上苍怜悯于他的虔诚,所以这一次,便永远地剥夺了这样的机会吗?
真是……残忍呢。
青史薄卷,能够在上面镌刻下姓名的尽皆是人杰龙骧。陈叔至从征于豫州,一次又一次站在中军素旄下遥望着幼年梦想中的金戈铁马。他从不求占据笺帛一角,只愿敌人猖狂奔赴的铁甲和刀口暴烈狰狞的血光,在这包容了一切沉静与激烈色彩的纯白中,沉陷入黑暗中沉默的另一个边缘。
站在史册的阴影之下,他和他麾下的那支军队一样,除却一个名字刻在那处被尘烟消磨,如风过影,几未留下一丝灵动的气息。
他不知道几十年后那个蜀中书生作诸传时是如何几番拍案叹恨“失其行事”的,他的事情,怕是未失也无甚可记。
他不知道一句“名位常亚赵云”,多少次将他推到风口浪尖,牵起唇角,只是淡笑。他说习惯了。习惯了不为人知,亦习惯了总有些人不甘心地想从那五十余字中窥探他的一生。
他甚至不知,历史终究是留下了他的名字。陈叔至一生,唯忠克二字,却足以承载他一世埋藏于心底的荣光与骄傲。
他知足了。
挥动白眊将士手中战戈,守护他一生效忠的君主。
然后在那群星璀璨的乱世华章中,点墨晕开,落下一句——
征西忠克。
知足了。
建兴八年,征西将军陈到病逝任上。
遗命,葬永安。
永安,永安。
这一世,护你永安。
完。
其实白眊大概指的是旗子不是盔缨ORZ←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因为陈到相关的内容大部分都是网上扯淡出来的,我本来想写出一段比正文还长的考据后记说明对于这个人,混合了为数不多的史料和网络扯淡之后,我到底是怎么设定的。最后想了想还是算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正文所有内容,千!万!不!要!信!
=======以下是简略设定,混杂小道消息和各种脑补,纯扯淡========
1.沿用了白眊兵脱胎于丹阳兵的设定,脑补来源“驻月馀日,所失亡士卒稍稍来集。”(先主传)
2.陈到“自豫州随先主”,虽然大部分人的解释都是认为是豫州刺史或者豫州牧时期,但是这货非常死心眼地坚决认为是官渡战前合汝南黄巾“略许下”之时。并且虽然没写,但是沿用了他碰上了徐州屠城这个奇葩设定,于是他出场时间比正式加入时间早=。=【果然是奇葩设定。同时也考虑到在袁绍处赵云“合募得数百人,皆称刘左将军部曲”(赵云传引云别传),所以也把陈到推到了从袁绍那儿出来之后。
3.生卒年不详,建兴八年这个纯扯淡+网络设定,大概是因为近年一直抱着赵云大腿,所以卒年找了个差不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