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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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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8月间苏军军情通报(部分)(整理):
……德军8月30日抵达涅瓦河,切断了沟通列宁格勒与外界的铁路联系;9月1日,我军退至凯克斯霍尔姆维堡以东30-40公里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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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申科在佩得连科找他谈话的第二天回到医院并且碰巧遇见西哈鲁利泽,他来办公室取东西。普鲁申科再次见到老搭档忽然有些发窘,他觉得似乎是因为自己惹出的麻烦让安东也跟着倒了霉。他欲言又止的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满脸通红的对西哈鲁利泽说:“抱歉,这都是我当时办的好事……”
西哈鲁利泽揽过他的肩膀,郑重的拍了拍:“你说什么傻话,听着zhenya,我为和你搭档感到高兴,一直都是。”
普鲁申科一瞬间几乎是充满了感激,他结结巴巴的说:“啊,真的吗……上帝……谢谢你,安东……”
他天性中有种奇怪的矛盾,一方面自视甚高,一方面又特别渴望认同;他做着好些事情只是为了别人的肯定,他要是有天在什么事上不再在意别人的意见,那多半说明他已经干够了厌烦了;医院里很多人觉得他不太好相处,但其实如果说要什么东西去讨他的欢心,一两句真诚的赞赏就够了。
可也有人偏就不乐意这么干。
西哈鲁利泽被派去波罗的海舰队,船上也有不少外伤的伤员,却没个正经的外科医生;“你要去多久?”普鲁申科问。西哈鲁利泽说:“不知道,他们告诉我——唔,怎么说来着——看具体情况。”
安东走了之后,普鲁申科决定再多呆一会儿,但他很快发现实在没什么事情可做。手术室安排手术的护士长跟他说:“大夫,您要去前线,这几天不给您排手术了。”
病房里依然非常忙碌,他的同事们除了稍微停下手里的事情跟他打个招呼之外都没时间正经说几句话;这或许是普鲁申科到这里三年来最游手好闲的一天,他四处东张西望直到感到一点不好意思,最后讪讪的回到了办公室。
莫名的空虚围绕着他,普鲁申科晃晃头——尽管说不清楚,但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Sasha发现他室友的情绪不太稳定,普鲁申科语速飞快的说:“他们告诉我后天出发,我还不知道要去干嘛。”他在屋子里毫无目的的走来走去,“我该带点什么?需不需要带个搪瓷缸子?我听说野战部队都是直接用饭盒煮饭吃?”
Sasha挂起军帽,脱下军装上衣挂在椅子背上说:“据我说知,不是这样。”
“哦,是吗……”普鲁申科茫然的抬了抬眉毛,忽然他说:“是啊,这听起来似乎的确有点滑稽;我忘了你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他说着坐在就近的一张椅子上,抬起头说:“那么就讲讲吧,讲讲你在战场上的事?”
Sasha微微笑了笑,像之前很多次被问及这个问题时一样平淡的说:“没什么可说的,军人不是什么神奇的职业。你不用担心,真的,人们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普鲁申科像是不死心的说:“不神奇吗?那你当时因为什么要去当兵?” sasha在桌边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他修长的手指环在杯子上,用一种悠长而有一点飘忽的声音说:“因为什么……大概和你为什么做医生的原因,差不多吧……”
普鲁申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间屋子里慌乱的情绪突然消失了;sasha坐在桌子的那一头沉静的陷入了回忆的世界,任由窗外秋风萧瑟,夜幕低沉。
从某种角度上看,与其说是他选择成为军人,倒不如说是命运找上门来。1928年前后,他刚满20岁,是莫斯科汽车工厂里一个麻利而快活的青年技工;而一天早上车间主任把他和另几个人叫到办公室,工厂的党委书记和工会主席都在,和他们一起在座的还有一位穿着军装的“长官”。
当时的装甲部队刚刚开始组建,军队希望招募对机械驾驶和维修技术操作熟练的青年工人。“我希望你们明白,”党委书记说,“这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
“Abt师傅”就是这样穿上了军装,那中间他当过满脸油泥的汽车兵,学习过驾驶坦克,曾经被送去到陆军学校进修,之后就去了野战部队;sasha回想那几年的时光时依然觉得一切转变的不很真实,他那时似乎始终还不特别习惯自己的军人身份,直到1933年,他经过推荐和考试,进入了赫赫有名的伏龙芝。
于是他从部队回到莫斯科家乡;当时首都的粮食供应多少受到了那场著名的“乌克兰大饥(河蟹)荒”的影响,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有时候也会觉得似乎吃得不够饱。但总体还说,sasha对那段生活的记忆相当美好:那年冬天,萧瑟季节里的莫斯科却一派欣欣向荣,人们不再愁眉苦脸,代表现代化的地铁着手计划兴建,新盖的学生公寓里还装上了集中供暖的暖气片。
那时候的人们对于“工业化”有着偏执的热爱,就连锅炉代替火炉也是种划时代的进步;sasha对此的印象非常深刻,1933年他搬进宿舍的时候,最让他满意的就是刷着银粉的暖气片。
当然,他对除此以外某些事物也有很深刻的印象,比如他的室友kulik。
第二天是周末,普鲁申科早上爬起来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再去医院里晃荡一圈。“我实在没事做,”他说,“虽然去医院也还是没什么可以做。”
Sasha说:“勤快的大夫同志,我要是你就在出这趟公差前好好呆着休息;理理发,刮刮脸,或者去浴池舒舒服服泡个澡。”
普鲁申科想了想,觉得这是个好建议。
Elizaveta Tuktamysheva那年14岁,学校在8月份就停了课;之后的一天,她在加里宁兵工厂做车间主任的父亲把她领进工厂,给了她一张工作卡;Elizaveta在那里学会了很多制作东西的技术,比如地雷的保险丝和炮弹的外壳。她和车间里的其他姑娘、妇女一起三班倒的工作,工厂间或的会遭到德国人飞机的轰炸,持续十几分钟;她们会转移到防空洞里,而很多来不及的时候,她们就呆在车间里,甚至继续干活。
但9月初的那天她们没那么幸运,一颗炸弹在她们周围爆炸;烟尘呛得她们大声咳嗽,Elizaveta开始甚至没有觉得疼,直到她想要爬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右腿上鲜血一股一股的向外涌着。
她们被吓坏了,一个叫Lena的女工用毛巾按在她伤口上,但血还是汩汩的留个不停;姑娘们抬着她向工厂外奔去,Elizaveta很快感到困倦得睁不开眼。
她那时太小了,以至于还不太明白“死亡”的含义,她只是觉得非常困,即使那些比她大的女孩儿们一直在喊她“不要睡”但还是渐渐感到意识模糊起来。
她后来清醒了一点是因为她觉得腿很疼,好像有人正使劲勒着她的腿;她拼命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男人蹲在她身边,正在把一条衬衫用力捆在她腿上。她在恍惚中没特别看清那人的脸,只记得在明亮阳光下晃眼的金色头发和一只尺寸突出的大鼻子。
“好了,搬动的时候请尽量轻一点;每三十分钟松一下包扎,再照原样绑紧,”那人对lena说,“快送她去医院,让他们给她补液,最好输点血。请他们再检查一下有没有骨折之类的问题,就这样。”
普鲁申科目送这小女孩儿被人们小心翼翼的抬走,他出现在这个场景里纯粹是偶然。
事实上,sasha关于理发和泡澡的建议并没有听上去那么靠谱;在那个时候的列宁格勒上空,几乎每天都会响起防(河蟹)空警报,大概只有疯子才会在大街上闲逛。
但普鲁申科还是跑出门来。
此刻他站在这座刚刚再次经历轰炸的建筑旁边,一时有点茫然。他的衬衫脱下来做了绷带,现在的他在外套里面只穿着一件半旧的背心,装束相当滑稽。他不确定是不是应该提前结束计划中的活动,回到一个比空旷的大街更安全一点的地方。
他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女孩儿最终能不能被救活,人类血肉的身体在发亮的金属和炽热的火(河蟹)药面前总是不堪一击:一个生命的消逝可以如此的轻易,也许只在一阵风吹过的工夫。
普鲁申科站了一会儿,拉起外套的拉锁,沿着马路继续往前走去。
当他在红白相间的立柱前站住,太阳已经转过街道的这一侧,地上的影子被一点点拉长;从外面看去,理发店里依然黑咕隆咚。
普鲁申科默默看着门上的锁头,自己都感到诧异:他忽然想明白那天在医院里,究竟因为什么而感到不对劲——这些天,他再没见过亚古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