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大明商贾》喜糖123

1、章一

　　初夏的晨风拂过西溪米市，卷着甘甜的稻香，化成薄亮一层雾气，徐徐散入人家。本是养性修身的好时气，无锡县营桥坊的安家大宅内却即将上演全武行。

　　安家老大人安如山执着一柄乌黑油亮的戒尺，扎步门前，气得是须发乱颤，指着还一脸茫然的安希尧道：“老夫问你！什么叫无心科举事，只为安父心！”

　　安希尧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睡意跑了八成八。

　　上月，安老爷还在江阴，族学张先生回乡探亲前找来癝保，催他赶紧应了童子试。安希尧见实在打混不下去，一咬牙一跺脚讲了大实话。难道老夫子不在家过端午，专门杀将回来告状了？

　　安如山见儿子神游太虚，端端地杵在那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手上的戒尺夹风而至，劈头盖脸打得安希尧猝不及防，只能抱头叫爹。

　　“我安氏百年怎么就出了你这个大逆不道之徒！”安老爷毕竟上了年岁，安希尧却是少年身量，长胳膊长腿，腾挪躲闪一阵，便与执着凶器的亲爹拉开了距离。

　　“我祖桂坡公绝意仕途，皇上照样赠他员外郎，名震江南。”安希尧扶着禅椅背，躲过又一阵凌厉的攻击，倒长了几分气焰。

　　“放屁！我父高志，岂是你个小子随口攀附的。”安老爷气得直爆粗，老脸黑红，“四年气走六个师傅，简直耸人听闻！无可救药！”

　　一张信纸拍在禅椅上，安希尧夹起来一抖，原是张先生的辞席信。老夫子一辈子醉心科场，经纶满腹却只得个秀才功名，听了安希尧那句话哪有不崩溃的道理。

　　“科举入仕，国之正本，儒生奉若神谕，你却言之轻浮，实在可恶！”安老爷想起张先生信中的血泪控诉，又是一阵七窍生烟，随即壮步杀了上去。

　　亲爷俩围着几案椅塌，在书房里你追我逃，好不热闹。正当焦灼之际，房门张开个窄缝，一个身穿葡萄青衤曳衤散的小包子偷偷溜了进来。

　　“爹爹。”小包子一把抱住安老爷的大腿，软软糯糯地叫了声。

　　安老爷的心顿时化作一汪蜜水，蹲身抱起小儿子道：“莲生，爹爹在和你大哥说正事，过会再找你。”

　　老来子最得疼，小包子抱住安老爷的脖子就不撒手，“不嘛，不嘛，爹爹听我背神童诗……”

　　这时，被逼进死角的安希尧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大松口气，抬眼就瞧见门外，姨娘吴氏正冲他悄悄招手。

　　安希尧赶紧乘此机会脚底抹油，一溜烟儿钻出了书房。

　　俗话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安希尧到底还是被罚西院思过三日。

　　他盘腿坐在院中的石桌上，手里搭着本宋版《孟子》，望着不远处粉墙黛瓦，重檐飞角，却止不住叹气连连。穿越至大明朝已十年有余，每夜梦回仍感莫名。前世他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却命运多舛，小小年纪爹死娘嫁人，拖油瓶的日子艰辛困苦可想而知。当他揣着好容易筹到的大学学费，梦想着新生活的开始，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去了性命。再一睁眼，自己就成了失足溺水，奄奄一息，刚满四岁的安希尧。前世，他叫郑微，一个不足挂齿的末尾；如今，他是安希尧，大明东南巨富，嘉靖钦赐户部员外郎安国的嫡孙。一梦五百年，唏嘘万千，他只能默默接受命运的安排，从玩泥巴重新活起。这回老天待他真是不薄，虽处巨室生母早亡，但严父如慈母，怀中断字，膝下识文，天凉加衣，暑热驱蚊。安老爷山般的父子真情，让前世不识父爱为何物的他如获珍宝。

　　于是，在安老爷的精心安排下，安希尧以一个成年人的自律进行学习,习四书五经程朱理学，晓圣人之言君子大义。如今，他终于走到了科举门前，在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里，在文昌才薮的江南大地，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升斗小民，皆以科举入仕为正统大道。安希尧并不真正反感科举，相反，如果他身居寒门，他会毫不犹豫的投身应试改变命运。而现下安氏一族居东南“三豪”之首，外间传言，良田万顷，书坊千间，钱号林立，典铺如星。如此巨大的商业集团，早就够他安希尧献完人生献子孙，为之奋斗一辈子了。科举入仕这种导入期长，风险巨大，收益不稳定的投资根本没法跟前者比。再说了，大明帝国风云莫测，做清官，你得防着被贪官搞死；做贪官，你得防着被指不定哪天就想明白的皇帝搞死；做糊涂官，也得防着被哪个不开眼的同年、同门、门乡给连累死；比如自己的老父亲，嘉靖八年二甲进士，馆选庶吉士，官至南京礼部员外郎，却在“国本事件”中被同年罗状元连累，不得不病辞归乡，白白断送了大好仕途。

　　安希尧正天马行空，无法无天的胡思乱想着，忽然，从青藤密织的墙头上，露出一张满是油汗的脸。

　　“佛生！”吴潮终于爬上了安家厚实的西墙顶，呲了一口大白牙憨声笑着。

　　安希尧幼年溺水被救，大难不死，安老爷就将他寄在佛祖名下，起了乳名“佛生”，以求佛祖保佑其平安长大。吴潮家世代养鸡贩鸭，安家是他们的大主顾，吴潮小小年纪就跟着父亲往来送货。一来二去，安希尧不但吃着吴家的肥鸡肥鹅，还欺负上了吴家憨憨的小胖子。时移月新，总角之情却难能可贵，虽然彼此都已经长大，却还是乳名相称以视亲热。

　　“吴潮，你怎么来了？快下来啊！”安希尧激动地跳下地，一把将孟老夫子拍在石桌上。

　　吴潮笑呵呵地冲他摆手道：“不了不了，我是来跟你辞行的。我要将一批肥鹅贩到青州，一来一回二月有余，跟你识得那些字估计又得忘了。”

　　“没事，回来我再教你。”安希尧立在墙下，仰头又道，“何时动身？我送送你。”

　　“现在就走，你听，你家西墙下全是我的鹅。”吴潮拍着墙头得意地笑。

　　“你在上边等着啊。”安希尧撩起袍角往腰里一卷，回头冲院里喊道：“安陆、安海，来帮我一把。”

　　仆童安陆、安海皆是十四五的年岁，听到自家大少爷的声音，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蹭蹭蹭跑了过来。

　　安希尧踩着二人手臂，又在吴潮一番拉扯之下，才扒上西墙。哪知乐极生悲，脚下打滑就一屁股落到了院外，惊起墙下一摊肥鹅围观，可笑煞了墙头的吴潮。

　　两人赶着肥鹅有说有笑一路向北。弦河两岸皂瓦小楼鳞次栉比，青苔萝藤从石台缝里爬上去，铺了一墙，远远望去绿荫匝地。河道里，乌棚小船载着鲜货穿梭往来，船娘正蹲在船头洗衣生灶。他们避开热闹繁华的青米巷，从西河头直奔北城门。

　　待过了打铁桥，北门就在眼前时，二人才站定了最后一叙。

　　安希尧问道：“路引、保书可在身上？”

　　“这要命的东西怎敢忘了，安大爷莫要看不起人。”吴潮佯装不悦，手上却殷勤地将保书递了过去。

　　安希尧仔细看了个来回，见牙行、地保具是本县可信之人，这才放心将那文书折好，“人心不古，现下牙蠹、黑保横行街市，你这又是远行生意，可莫叫人欺负去了。”

　　“要不是青州的鸡鹅染了疫病，外乡的能卖出好些价钱，我也不会跑这趟长腿差。”听了他的细细嘱咐，吴潮面有羞色，扭头拽了拽肩上的干粮袋子，才道：“佛生也要勤学苦读，来年中个秀才，我第一个到你家报喜去。”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安希尧扶额无语，几近内伤。末了，才表情尴尬地拍拍他的肩头道：“你再絮叨下去，可是要当我的娘子？快些上路吧，误了时辰有你哭的。”

　　通透的阳光照在青石桥板上，绿苔反着玉色。桥下，头带飘巾一袭细葛直裰的士人子弟站定了，目送已随鹅远去，褐衣麻鞋的烝庶小民，却是一番妙景。

　　送走了吴潮，安希尧这才想起自己还是“戴罪之身”，要是被老父亲发现溜了号，免不得又是一番折腾。于是，他紧了紧脚步，抄小巷往回赶。

　　人将行到东大街口上，就见三皇廟旁乌泱泱扎了一堆人。安希尧两辈子都没活过青春期，好奇心旺盛，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正是抽条的少年郎，身量轻巧，筋骨利索，左闪右挪竟是硬挤到了最前面。定睛一看，他却彻底败了兴致，原是一帮外乡“打行”赶着端阳节，过来“撞市”。都说富庶好江南，船行银海，马踏金山。却不知这里大片土地被官家、富户强并，千万农户只得落了逃民，不是典身为奴就是做行脚挑夫。于是大量的青壮年剩余劳力集中在城镇里，其中一些不务生理之徒，结党成群，不但在本地横行霸道，讹诈商贩，还流窜四邻八乡，凌弱暴寡。尤以常州、苏州、松江三府为甚。

　　周围嘈杂的议论让安希尧将事情摸了个大概，这帮人许是瞄定了廟旁甜酒摊子老儿的小孙女，于是出了个讹圈子：一人装作路过买酒喝酒，走后不多时，一大帮恶少抬着尸身汹涌而至，说是老儿在酒中下毒，毒死了自家兄弟。不但砸了酒摊子，把老汉的脸打成了酱油铺，还要逼他签下卖身契，将十岁的小孙女抵了人命债。

　　安希尧见那扑在老儿身前的小丫头，虽是哭花了一张脸毫无生趣可言，却也俊秀灵淑，端是个美人胚子。他心中暗暗气闷，家贫身贱，这丫头怕是逃不过“瘦马”的命。“养瘦马”早先是扬州流行的一种龌龊人肉生意，本是贫困之家将八九岁的女童卖于养家，上上姿色则请保姆教习，除了琴棋书画也教些枕上风情，管事理家，待贵官公子相中娶了做妾。如今士人富贾蓄妾之风尤甚，各地争相效尤，“瘦马”命贵者动辄银百余两，更是纵了打行诓骗强霸女童之势。

　　已是辰时末巳时初，那为首的粗汉抬眼望了望日头怒道：“老小子别装死磨时辰，实话告诉你，官府的牢爷、皂爷都是爷爷我的兄弟，快快签了这文书，休想有人来救你。”言罢，老鹰捉小鸡似的提着老儿的领子，将人直直拽了起来，铁钵大小的拳头照面而去。

　　“好汉且慢！”就在老儿的脸即将由酱油铺变成大染坊的时候，一道少年清亮的声音由人群前面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