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语无言》雷神躁动

60、第 60 章

　　翌日。
　　吏部尚书顾孜承御书房面圣，指证现景州司马前羽林将军尉迟岩铮身为朝廷命官，却窃取宫内珍宝，欺君罔上，后私授家奴，罔顾廉耻，实乃罪不可赦。其女尉迟顾氏，家仆若干，尽可为印证者。
　　一时间，天颜震怒，即刻下旨缉拿尉迟岩铮，革职抄家，连同瞒而不报者，尽数打入天牢。罪人景洵不知所踪，悬赏千金以换其首级。
　　侍卫破门而入的时候，岩铮心里异常的静。
　　他最后给爹娘上完香，那灵台就被踹倒了，木屑散了一地。他站起来，掸去素白衣裳上的灰，亦不用人押持，就这么安然地随着离去。这许多时日安了家的地方，临了竟连头也未回。
　　入了狱，苦头自然是少不了的。
　　受审的时候审讯官问他偷药的事招还是不招，岩铮顽抗了一阵，末了挨了一通板子，也就招了，可再他景洵在哪时，他便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
　　“哼，你不知道？”审讯官冷笑不止，“你做羽林将军时，曾暗中指使手下将景洵接到一家客栈里躲着，有这回事没有？”
　　岩铮一听这个，便知道又有人背叛他了。可这个节骨眼上，他已懒得计较是谁，反正听这些人的口风，景洵和莟玉已安全脱逃了，那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没错，确有这回事。”
　　“如今那客栈已人去楼空，说！你到底把景洵藏到哪了？”
　　岩铮只道不知。
　　“好啊！”行刑官啪得甩开缠起来的鞭子，不怒反笑：“你只管嘴硬。只要你不死，这百十道刑罚一样一样试过来，总有一个能撬开你的嘴！”
　　岩铮在军中多年，见过的、审过的囚犯不计其数，自己被这么拿铁链子械在木桩上倒是头一回。疼倒是次要的，只是他无论再怎么故做无谓也终究骗不过自己，这种巨大的落差已然让他品味到了加倍的苍凉和羞惭。
　　脑中似乎又回响起母亲的叮嘱：铮儿，青云当自致，你不要忘了祖宗的遗训，定要光耀门楣，让我们尉迟家名垂青史！
　　娘，迟了，都太迟了！岩铮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似乎在不住地淌着血。铮儿不孝，眼见着也没几日可活了，若是我们母子地下相见，您还肯认我这个不孝子吗？
　　鞭子一下一下招呼过来，带了刃似的。渐渐的，他的衣衫破碎，皮肉绽开，脑子亦麻木了，口鼻中尽是血腥味，遍体的疼，恍如置身烈焰之中一般。狱中腐臭阴冷，终日不见日光，好似黑夜无穷无尽，直欲将人闷死在里面。
　　岩铮从未料到过，这就是他的结局。
　　他出身名门，父亲尤其是名德重望，对他也寄予了许多期冀。当年他在沙场奋战，功勋赫赫，无人不刮目相看，对他敬佩万分。而如今的他，在众人眼里已然成了个沉溺男色，行止卑劣的奸佞之徒，背上了千古骂名，尉迟家也再没翻身的可能了。昔日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如今却要烂死在这充斥着老鼠和害虫的深牢大狱里。
　　说不惋惜、不悲痛、不绝望，是假的，可若说后悔……岩铮只后悔当初遭人算计，胡乱对景洵起了疑心，还后悔景洵病成那样，自己竟没能早些发现，还火上浇油，险些害得他急痛攻心而死。
　　如今岩铮虽心如死灰，却在那灰里燃着一把熊熊的希望之火。因为他知道，尽管自己将死，至少景洵还会活着，尽管自己没希望从这牢狱里再走出去了，可至少景洵早已远在天涯之外，一身自在了。最好景洵不要记起他是谁，就那么无牵无挂地好好过完下半辈子，连他那份也一起过了。
　　之后的几天，岩铮早已失去了时间的概念。鞭子，笞杖，竹签，盐水……他被吊起来，放下去，昏过去，又被泼醒过来，连睡觉的机会都没有，偶尔的昏厥便是不可奢求的赏赐了。而那些狱卒言辞上的侮辱、恫吓、威胁也从未停止过。
　　初时他还会懊恼于自己所失去的一切，羞耻于自己如今的境地，可受了几天剜骨剥皮般的折磨，在生生死死间来回走了几遭后，他竟愈发看得清、看得透了。
　　人活一世，爹娘教导他苦苦追求的那一切，当真重要吗？名利，名利，虚名浮利。人活着，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才是正道。什么官职、名声，真的及得上同景洵偎在一起的那一时半刻吗？
　　答案是那样的显而易见。
　　他明白了，可惜明白得有些晚。所幸他还不至一错到底，至少景洵并没死在他的剑下，如今也并未受他牵连。
　　既已想通了，他的心便不被那些俗事拘泥，反变得轻快起来。是许久许久不曾有过的轻快。
　　再后来，他的身上挂了太多伤，发起了高热。偶尔神智不清醒的时候，他还会絮絮地同景洵讲话。
　　他说：这么些年，咬了牙拼了命地往上挤，如今诸事成空，回头看时，亦不过尔尔。倒不比年少时，心无尘染，什么也不必懂，什么也不必想，只是好好地和你在一起。
　　他叹：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他期许：这一世你我都太辛苦。下辈子，下辈子投生个寻常人家，不要等你离开了才想你，不要等你灰心了才懂得心疼，不要等你死去了才知道懊悔。
　　他追忆：那时你第一次开口说话，却叫不出我的名字。我不甘心，缠着你问了好久。最后你说“岩铮，你是岩铮”，听到这两个字，我却后悔了。
　　他殷殷嘱咐：言一，你走得远远的，忘了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