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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笑相语 ...

  •   我闭着眼睛,低低地说:“好香啊,是什么?”忽然清醒过来,猛地捂住了嘴。
      我现在不在廉王府,胤禩也没有回来。那情怀,并不似旧家时。
      我披衣下床,那香气是从窗台上的一个水晶圆缸内溢出来的。走近一看,才发现圆缸里不止是清水,水中还飘着几朵青翠的兰花,只是那花儿颜色与水一般清澈,一时竟叫人不能察觉。
      “回廉王妃,这是云生公公丑时二刻那会送来的,他说这萨摩锦刚开时颜色和味道是最好的。”宝珠说。
      我没有理她,把目光看向水烟深处。空旷无人的堤岸旁有一艘小船,影影绰绰,看不太真实,似是可以随时飘向不知名的彼岸——彼岸也未必是乐土。所以才要把握今朝。
      过了一会,我淡淡地说:“把水和花一起倒掉,用这个缸来泡茶。”
      宝珠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素问悄悄地向她摇手,我只作没有看见,径自去小厨房为允禟准备食物。
      吃过早饭后,赵士林带着两个侍卫来了,“马车停在桥边,葛什和哲尔是万岁爷身边的二等带刀侍卫,就由他们护送您去吧。”
      我点头致谢,和素问一起登上马车。
      一路上,我只缓缓抚摸着鬓脚。鬓边别着允禟送我的玉牡丹,我现在也只有这一件象样的首饰。
      不知允禟现在是什么光景。我虽然不知道宗人府旁边的那个小房条件如何,但是以我对雍正的了解,他一定不会让允禟好过的。
      “回禀廉王妃,小房到了。”哲尔恭敬地说。
      原来小房只是一个地名,它距离宗人府有两条街,前后各一个院子,允禟被关在中间的三间耳房内。看守允禟的是押他回京的都统楚宗。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矮个子,再恭敬的神情也掩饰不了他眼中的阴鸷。雍正派他去西北向允禟宣读上谕时,允禟对他很不客气。这种小人的报复心最强,允禟落在他的手里,一定吃了不少苦。
      雍正大约正是知道他的为人,才会让他来看守允禟吧。
      “请廉王妃见谅,没有皇上的手谕,任何人都不能见塞其黑。”楚宗弯着一条腿对我行礼,语气中有一丝隐隐的得意。他的身后站着十几名官军。
      我对哲尔说:“给我掌他的嘴。”
      楚宗倏然变色:“奴才并没有做错事,廉王妃为何要对奴才动用私刑?”
      我看他一眼,“既然你说我动用私刑,那我就动用私刑。”我把雍正的令牌拿出来,冷冷地说:“我现在就要打你四十大板,你能怎么样?”
      我到耳房时,允禟一袭青衫,站在门口含笑看着我。楚宗鬼哭狼嚎般的叫声清晰可闻。四十大板,足以要他一个月下不了床。
      “何必跟那奴才生气?”允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他虽然黑了,瘦了,但是面目依然俊美,让我老怀大慰。
      我扑上前去,撞得他一个趔趄。他接住我,微笑道:“八哥也不管管你,唉……”他的袖子上缠着一根白布条,是为宜太妃戴孝。他望着我的目光着落处,然后,我们俩眼睛都红了。
      我让素问站在门外,随允禟走进耳房。屋内陈设简陋,卧室里只有一床一几,外间一张书桌,一个柜子。我看着几上的蜡烛,心酸不已。允禟从小到大,一直是锦衣玉食,而且他善于经商,是所有皇子中身家最丰厚的一个。府上的一切用具都讲究美仑美奂,就连最普通的明角灯上都嵌有宝石——现在身边却只有这些简陋粗笨的东西。这段时间不知他是怎么挨过来的。
      我在书桌前坐下,他站在一边看着我。这屋子里统共只有一张椅子。
      “八哥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就这几天吧。”我情绪有些低落,“你节哀顺变。”这真是最最空洞的安慰人的话,偏偏除了这句话,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我没有问他过得怎么样,眼睛能够看到的,不需要再问。而且,允禟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我强打起笑脸:“我去看过栋鄂妹妹,她身体还好。你的那些小妾们也都听她的话。皇上虽然让胡什里看守她们,但那个人还比较老实,她们没受什么罪。”
      允禟一直面无表情,直到我提雍正时,他眼角的肌肉才跳了一下。
      恨成这样了。
      他爱过谁呢,听我提他的嫡妻和小妾时,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看清书桌上的那本书,不禁呆了一下——竟然是一本郭象注的《庄子》。我嫌郭象的言语太自得,一直不喜欢,我自己只看成玄英的注本。我也不相信允禟会喜欢郭象,如果他能接受郭象“各安其分”、“各适其性”的观点,就不会和雍正斗成这样。
      或者是他终于想通了。
      眼前忽然有一片阴影,抬起头来,允禟的手遮在我面前,“太阳射过来了,换个地方坐吧。”他的手粗糙了许多,手掌心里有一块热疮。
      我装作没有看见,柔声说:“我带了些自己做的菜,中午陪你吃顿饭,可好?”
      他一怔,把我的椅子往里搬了一些,半响才说:“我这里连桌子都没有……”
      我笑,难怪别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不了我们坐地上吃。”我扬眉说道。
      他看着我的衣服,忽然笑了起来,“好,就坐地上吃。”
      我出门,让素问把马车里的东西搬进来。她脸色有些奇怪,轻声说:“主子,皇上来了,您到前面去看看吧。”
      我愣在那里,半天出不了声——他来干什么?
      允禟站在我身边,神情淡然。
      我笑着说:“你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雍正脸色铁青地坐在大堂上,只有赵士林在一边服侍。楚宗已经被人抬走了,但是地上还有残留的斑斑血迹。
      “皇上吉祥。”我屈膝行礼。
      “你竟敢用朕的令牌动用私刑?”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朕。
      我垂下头,“臣妾知罪,任凭皇上责罚。”我想起允禟手上的热疮,心里并不后悔。连他的手上都生疮了,更何况身上。我只后悔没有打死那个楚宗。
      他震怒,咬着牙说:“你以为朕不敢?”
      我低头不语,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他是一个专权的人,最不能容忍别人擅用他的权力,我今天触犯了他的底线。
      “那就把我也关在这里吧。”我淡淡地说。
      堂上忽然沉寂下来。真静啊,空旷的大堂上只有我们两人呼吸的声音。
      我扭过头去,大堂右侧古旧的窗户上爬满了藤萝,一串串红色的小果子垂吊下来,芳香扑鼻。两只蝴蝶在藤蔓间一上一下,翩翩起舞——可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我落下泪来。
      赵士林轻声说:“皇上,奴才去给您和廉王妃端杯茶来。”说完,就悄悄地退了出去。
      “好了,不要哭了。”有人在我面前说。
      我仍然不肯将头转过来,眼泪越流越急。
      他捧住我的脸,轻轻为我擦去眼泪。
      我如同被嵌在一个冰窟窿里,动也不能动,只余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那双手……
      “不要哭了,好不好?”他的语气十分无奈。
      “这算不算皇上的旨意?”我问道。
      他看着我的眼睛,“你说呢?”他脸色有些憔悴,可能是昨晚没有睡好,但是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
      我的喉咙不知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他神情渐渐温和起来,“回去吧。”
      “可是我刚刚答应了允禟中午陪他吃饭。”
      他眉头一皱,好象又要发脾气。我恳求道:“等我吃了饭再回去……”忽然灵机一动,“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吃饭?”
      他瞪着我,“你说什么?”
      我吓一跳,不敢再说话。可是,这个机会实在太难得。允禟都开始看郭象注的《庄子》了,一起吃饭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是我亲自做的菜,你不想尝尝吗?”我握着他的手。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趁热打铁:“你在这里坐一会,我去带允禟出来。”刚走两步,就听见他冷冷地说:“是塞其黑!”
      我无语,连撞墙的心都有了——当然,是用他的头。
      “塞其黑也有爹娘和兄弟!”我和他犯克,炸弹随时可能爆炸。回过头来,毫无意外地看见他脸色转青。我叹了口气,“胤禛,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起喝酒的日子,那时多美好啊。”我无限神往。
      “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我们就在这大堂吃吧,允禟住的地方连桌子也没有。”
      他沉默不语,应该是默许了。我一阵惊喜,打开门,让赵士林把菜从马车里端进来,自己到后面去找允禟。这家伙也是一个钉子,想说服他,难度不比雍正小。
      果然,“我是一介囚犯,怎么能同他一起吃饭?”虽然没有咬牙切齿,但是也差不多了。
      我苦笑,“他今天也没当自己是皇上,而是你的四哥。”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如果你不那样和他作对,你也不会成为囚犯。
      “四哥?”他象看见鬼一样地看着我,忽然怔了一会,“你哭过了……他欺负你么?”
      我白他一眼,“都是被你们气的——我在厨房忙了一早上,才做了这几个菜,你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他看着我鬓边的花,眼神复杂,“吃饭可以,但是别想我说什么好听的话。”
      我松了口气,最难的已经过去。倘若胤禩知道我能让他们俩在一个桌子上吃饭,肯定也会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实,他们俩能在一起吃饭,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
      雍正对允禟最大的忌讳就是怕他和母家的势力联合起来作乱。现在允禵被囚在景陵,允俄被剥夺了实权,宜太妃去世,鄂尔泰将军的军权被果郡王允礼接掌。允禟此刻就象是一只被拔了牙、剪了利爪的老虎,毫无伤人之力。
      在这种情况下,雍正不介意做一点让步。
      只是,他们俩见面时的情景真的是太震撼了。虽然二人神色平静,没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剑拔弩张,但是不知为何,大热天里我却觉得冰寒彻骨。
      我左手边的允禟面色阴沉,右手边的胤禛脸寒如冰,我夹在中间冷汗直流,象得了伤风。两人对我的厨艺都不置可否,只专心吃自己面前的那两盘菜。我看着他们这样,一点胃口也没有。
      我将一勺凉拌皮蛋舀到胤禛碗里,笑道:“你还记不记得这道菜叫什么名字?”
      他看我一眼,我满眼的祈求。“小二黑结婚。”他虽然没有笑容,可是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允禟斜我们一眼,细长的眼睛微微一转,神情倨傲。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吃瓜膏。
      我瞪他一眼,太不象话了。就算他受了委屈,现在也应该放开了。
      胤禛握筷子的手指有些发青。我把手中的帕子递给胤禛:“给你。”
      他们俩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用这个来揍他,别客气。”
      四道足以杀人的目光一起射过来——还说不是兄弟。我撇嘴。
      胤禛咳嗽了一声,允禟也有些讪讪的。这家伙忽然瞪着我说:“你呀,就跟外面那只鸟儿一样,吵死人了。”
      我往外面一看,那枝缠叶蔓的藤萝上立着一只暗灰色的鸟儿,正发出“咕咕“的叫声。我问他:“这是什么鸟?”
      允禟不置信地看着我,“杜鹃鸟你都不认识?”
      我脸上一红,“谁说我不认识?考考你罢了。”
      他笑道:“这杜鹃鸟还有一个典故。据《蜀王本纪》载,望帝称王于蜀国,相思于大臣鳖灵的妻子。他内心惭愧不安,于是禅位给鳖灵,自己隐居西山修道,后来化为杜鹃鸟,但是仍然念念不忘心上人,它啼出来的血变成杜鹃花。李商隐的‘望帝春心托杜鹃’讲的就是这个典故。”
      这年头,最不能做的就是好人。
      不用胤禛动手,我都想修理这家伙了。胤禛心里一定更是恼得厉害。
      我看胤禛一眼,微笑道:“我虽然不认得杜鹃鸟,但典故还是知道一些的。‘杜鹃啼血’只不过是后人的杜撰罢了,其实这鸟儿唤的不是自己的心上人,而是他的哥哥。据说从前有一户穷人家,哥哥叫杜大,弟弟叫杜二,以贩卖私盐为生,养活唯一的老母亲。哥哥力气大,一次可以挑盐300斤,弟弟力气小,一担不过100斤。有一天,哥哥歇肩时,由于担子太重,盐担滑下来,把一个小孩压死了,被判处死刑。弟弟一个人卖盐,奉养老母,十分困难。弟弟便对哥哥说:‘我力气小,挣的钱不能养活母亲,我代你死,你好好奉养母亲。’说着就把哥哥推了出去,自已进了牢房。过了两天,弟弟作了替死鬼。可是哥哥怕事,出来后并没有回家事母,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弟弟的灵魂化作杜鹃鸟,到处飞叫:‘哥哥回来!哥哥回来!’一边叫,一边口中滴出鲜血。鲜血滴处,就长出了杜鹃花。我觉得这个典故好,你说呢?”
      胤禛点了点头,脸色缓和了不少。我转头对允禟不客气地说:“听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出戏没有,里面有一句词我觉得特适合你——不晓风流莫妄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笑相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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