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兰露（《逍遥怒》之续集）》漪露心

37、燕归来

　　接到允禵派人传来的信时，我和胤禩相对无言，只有在灯下无奈地笑——这兄弟二人，一个比一个倔，回来了不告诉他亲哥哥，倒先知会我们，最绝的是挑这么好一个时间。别说雍正了，就连胤禩都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由于他清晨就到京城，胤禩和弘昊只睡了两个时辰，丑时二刻便动身去十里亭接他。而我则一大早赶去宫里，把这个消息告诉德妃。
　　马车从神武门驶入，这段时间雍正日夜照料德妃，那拉氏也尽心侍奉他们二人，宫里累了个人仰马翻，连早朝都免了。现在已经寅时二刻，宽阔的青石板上却还只有我的马车车轮轻扣其上。寂寞的宫殿，住着一群不快乐的人，多么奇妙的搭配。
　　慈宁宫门前站着一排侍卫和太监宫女，看见我的马车，一个小太监飞奔进去通报。我走进院门时，雍正的大太监赵士林已经迎了上来，低声向我请安：“廉王妃来得好早，皇上还没唤人，只怕还在服侍太后，奴才们就不通传了，您直接进去吧。”说着，一个宫女已为我推开殿门。我颔首，见院子里还站着一大群人，便让小如和阎进也侯在回廊下。进门那一刻，我回头对赵士林说：“十四爷马上就要到了，劳烦公公让人把这里好好清理一下。”他一愣，叫了一声“糟糕”，往里面走了两步，我想他是要去禀报雍正，可他忽然停了下来，恭敬地对我说：“奴才去找人打扫院子，斗胆请廉王妃告诉皇上一声。现在人手不够，奴才命苦，只有自己去跑腿了。”
　　这人真是个老狐狸。雍正得知允禵不声不响地回来后，一定会大发雷霆——他养了那么多人，却还没能掌握允禵的行踪。谁都不敢去告诉他这件丢面子的事，他认为我是最合适的人选。真看得起我。
　　我没有和他计较，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德妃这件事情的。现在帮他一个忙，以后他也会帮我一个忙。他的地位虽然不高，可也是一个不能得罪的人。我故作为难，手缓缓抚上鬓脚。赵士林陪笑说：“奴才也知道不该劳您大驾，可是……”
　　再下去就过了。我抬起头，笑道：“也没多大个事儿，我还以为皇上已经知道了呢。反正我也要去跟太后娘娘说这事，皇上和皇后娘娘正在照料太后，不过是一起听着罢了，也算不上劳驾。”
　　他满脸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匆匆行了个礼便带着几个太监飞奔出去。我目送他的背影——他确实是雍正身边的心腹，否则不会这么慌张，现在他们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布置吧。我微笑着走进大殿，大将军王虽然被囚禁起来，风采和智谋还是在那里。
　　殿中光线昏暗，晨光和灯光混在一起，简直令人丧气。雍正靠在屏风前的一张椅子上眯觉，身上搭着的毛毯已经滑到腰间，神情比平时柔和不少，一股倦意却仿佛是凝在脸上，即使它的主人身处梦中，也还在微微皱起的眉间清晰可见。整个大殿只有一个小太监东倒西歪地站在旁边，宫女们则不知去向。我心中恼怒，外面站着那么多人，都不知道进来伺候，居然任由他这样睡着。即使在廉王府，也断然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我怕吵醒他，也没有去推那小太监，轻轻地从地上拾起毛毯，给他重新盖上。谁知他睡觉十分警觉，毛毯刚刚碰上他肩膀，他便睁开眼睛，“是你……”声音有些恍惚。我颇觉尴尬，手顿在半空中，“十四爷马上就要到了，我来告诉皇上和太后一声。”那小太监听见我的声音，立即清醒过来，见雍正已经醒了，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叩头认错：“奴才一时贪睡，求皇上恕罪！”雍正皱眉看着他，没有言语，半天才说：“你刚刚说谁回来了？”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我，那小太监在他的目光下几乎缩成了一团。我没料到他会这么生气，难怪赵士林不敢进来。当下只得硬着头皮说：“我们是昨晚戌时以后才接到允禵的消息，来不及通知您，所以一大早便赶来了。廉亲王和弘昊寅时就去接他了，这会应该也快到了。”
　　他将目光移向我，声音嘶哑：“你们故意想让朕难堪，所以才在他到之前来通知朕。你为什么不干脆和他一起来？”他眼睛泛红，不知是血丝还是别的什么。我的心一紧，垂下头一言不发。我们内心深处的确有这个意思——胤禩昨晚并非不能派人进宫来跟他说一声。大抵说没时间做不到的，都是因为不愿意。
　　“砰！”
　　我吓一跳，抬起头来，他的右手已经红了一片。我顾不得别的，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您何必拿自己的手出气……”又对那跪着的小太监喝道：“还不快叫人进来！”他连滚带爬地冲向门边，不想雍正又喝了一声：“站住！”那小太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愣愣地杵在那里。
　　他只是瞪着我。
　　我忽然笑了起来，“怎么找了个这么笨的太监来服侍您，换了是我，恐怕也气糊涂了。”手指轻轻抚摩着那砸上凳子的一片淤红，“还是找太医来看看吧，这只手这么重要，就算您不爱惜它，百姓也不会答应的。”
　　他怔了片刻，缓缓举起左手，落在我的眉毛上，手心对着我的眼睛。我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划过他的掌心。那短暂而漫长的时间和空间。
　　“皇上，我找人进来服侍您吧，您吃点东西，这样等会才有精神。”我好象从未这么温柔地对他说过话。我对他的感觉，最初是恐惧，后来是憎恨，再后来是漠然，现在终于象朋友一样了。能和他进化成这样一种关系，真是不容易。
　　他不语，手掌带着热风拂在我的脸上。
　　我叹口气，“您一向最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再闹脾气了。”
　　“有的时候，它也不受控制，人哪里那么容易控制得了自己的心。”
　　“十四爷是您的亲弟弟，您原谅他这一次吧，这样姨娘也高兴些。”我说得很含糊，没有说是原谅允禵隐瞒行踪一事，还是说让他留在京城。
　　他不置可否，轻轻抚摸着我的眉毛。胤禩今早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为我画眉，不然他手上一定是惨不忍睹。他们应该快到了。
　　我正要让那小太监去唤人，外面传来那拉氏的声音：“皇上起身没有，怎么一个个都站在外面？”我神色大变，虽然我自己心里明白我们之间没什么，可是在别人眼中看来，现在的情况却是十分暧昧。当下只有呆呆地看着他。他的手在我脸上停了一会，低声说：“你先进去里面。”
　　我松开他的手，飞快地沿着内堂跑进走道，心中无比懊恼——本来两个人清清白白，一点事也没有，现在我一跑，反而弄得象有事一样。可是让那拉氏看见我一大早和雍正待在大殿，旁边只有一个小太监的话，情况只会更糟。古人是无法想象男女之间还能有友情的，特别当那个男人是她丈夫，又是皇上的时候。
　　德妃仍然面孔朝里躺着，我平息好呼吸，蹲在床边，轻声说道：“姨娘，十四爷马上就要到了。”我知道她没有睡着。
　　这句话似乎有神奇的魔力，她本来十分虚弱，现在却要挣扎着坐起身来，紧紧抓住我的手，“你没骗我？”
　　我摇头，接过雪原递过的靠垫放在她身后，“廉亲王和弘昊一早就去接他了，估计快到了。”
　　她的眼睛里漫溢出泪水，“梳头，给我梳头……”那一头如雪一样白的头发啊，去年还是乌黑油亮的。我将脸侧过一边去。
　　“姨娘，我把窗户打开通风可好？”
　　“再找点花插上，允禵喜欢牡丹，用玉瓶来插。”能想到插花和瓶子，说不定她见到允禵后，病还能好呢。我心中大感安慰，房里的太监宫女见她精神陡好，也都喜形于色，开窗的开窗，擦拭的擦拭，忙得不亦乐乎。
　　刚刚忙完，雍正便和那拉氏一起进来了。她看见我时脸上掠过一丝惊异之色，瞬时就又恢复了平静。“灵犀恭请皇上和皇后娘娘金安。”我福身行礼，“十四爷马上就到了，所以我一大早就过来告诉姨娘这个喜讯。”
　　那拉氏看了看雍正，见他脸色沉静，眼光一闪，笑道：“这个十四弟真是淘气，回来就好，皇额娘看见他，病也好得快。”德妃只是催促着让宫女动作快点，看也不看他们。那拉氏的笑容有些僵硬，雍正眉头紧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梳妆。
　　那嗓子奇好的太监又喊了起来：“廉亲王到！勤郡王到！弘昊贝勒到！”隔这么远都能听见。只是那声音穿过长长的过道钻进人的耳朵，竟然象刀割一样难受。我看德妃一眼，她躺在这里，每次听见这声音就兴起一个希望，可是希望过后却是无尽的失望和痛苦……痛苦的不只是她。
　　德妃猛地站起来，毕竟病了那么多天，脚下一歪，斜斜地倒向地上。在数声惊呼中，雍正堪堪接住她的身子，“皇额娘小心……”德妃喘着气，一把推开他，厉声说：“不要你管！灵犀……”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茫然。我只有上前扶住她，“皇上，您先去大殿吧，这里就交给我和皇后娘娘。”他握紧双拳，居然还说了一句：“请皇额娘息怒。”转身时步伐坚定，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有袖子，那微微颤抖的袖子，表达着他脸上看不见的情绪。
　　我心中恻然，待他的脚步声消失后，忍不住轻声说：“姨娘，您这又是何必呢，让皇上难过，您心里就真的好受吗？”那拉氏没想到我敢这样对德妃说话，掩住嘴吃惊地看着我，目光中渐渐流露出感激之意。她真心地为雍正好，一生都在扶持他、照顾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贤妻。
　　德妃看了我半响，双唇紧抿，一言不发。那拉氏和我一起扶住她，“皇额娘还是到床上去休息吧，十四弟马上就进来了。”她听见我们提起允禵，眼光喜悦起来，顺从地躺在床上。象个孩子,他们此刻都象孩子一样赌气.
　　雪原刚把花插好，外面就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我和那拉氏对视一眼，站到角落里。我的心情复杂不堪，那抱头哭泣的声音使人难过，可是另一个儿子茫然的眼神却更让人心酸。我不忍再待下去，走到胤禩的身边，他握住我的手，和我一起出来，外面清新的空气让人振奋。
　　“我希望他们能重新开始。”我环住他的腰，面孔紧紧贴在他胸前。
　　恨的尽头也许就是爱，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