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草人 ...
-
花瓶里的茶花插了几日也该换了,平日本是青儿去采花,我想起上次借了他的衣服,于是说要替他去,他推辞了几下也扭不过我,就答应了。不过大奶奶的院虽有茶花,但我一去多半又会塞些胭脂给我,我想了想,记得往东面走的百花园里,有一棵老槐树,那儿也种植了不少茶花。
想想也真是好笑,这秦家的大公子竟烦眼那人人欣赏的梅花,说的是:“那光秃秃的花有什么好看的,把叶子掉光了来吸引众人,和傍春楼里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我走在路上,想起这话不禁暗自笑了起来,不觉间就来到了百花园。寒冬里,满院子开放的都是茶花,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寒风中,它们抖动着自己的花瓣,却依旧默默地昂头绽放着,似乎是爱极了这严寒的冬。相比之下,这寒冬里倒没几个人愿意出来走动。
我张望了一下,搜寻着开放得最健硕的花朵,无意间,却看见几步开外的槐树下蹲着一个有几分鬼祟的身影,我细细一看,竟是大奶奶院里的上官玉。我心略略一惊,忙蹲了下去,藏在一棵茶树后面,探出头小心地张望过去。
看样子她象是在埋着什么东西,也没费多少功夫,她便起了身,四处张望了一下,便神定自若的走开了。我等她走远,起身探了探头,四下早已无人,我便几步走到了槐树下。
那槐树下的土颜色看上很新,真的是被翻动过,我忙搁下花篮,俯身把土刨开,却看见了一个草扎的人偶。我心一惊,槐树带“鬼”字,若是在偶人上贴人的姓名与生辰八字埋入树下,那便是给人下降头。上官玉,我印象中不吭声不出气,也不知道是谁得罪了她。
我好奇地把人偶翻了一面,看见它的背面钉了一张白纸,上面用红墨写着生辰八字,最后落上了个人名:张芩芩。
这名字仿佛有些耳熟,象在哪里听见过。
突然一阵寒风扫过,吹下不少花朵,我背脊一凉,惊了神。我忙把那草人用土原样盖上,抓起花篮撑了起来,那一瞬间,脑中突然灵光闪过,以前我听过秦向书叫到二奶奶为“芩芩”!
我胡乱摘了几朵茶花放在篮子里,转身就向竹院走去。一路上我低头沉思,记得秦府上下的人都称二奶奶的哥哥为张管家,这“张芩芩”不就是指的二奶奶了吗?
我猛地一收脚,脑中不禁想起阴风中摇曳不定的烛光下,上官喜三个字静静地印在黑屋子的墙角下。那是怎样的一个人,也会是个如我母亲般温婉的女子吗?她的死会和二奶奶有什么关联吗?二奶奶,这个骄横贪婪的女人,心会比蛇蝎还毒吗?
这个偌大的秦府,庇护着有罪之人,用鲜花歌唱着他们的功绩,用黄土掩盖着他们的罪孽,似乎连上天都忘记惩罚他们了。我冷眼扫过秦府那高大的楼阁,那小巧精致的水榭,这本不是他们该拥有的,那是秦向书牺牲了我母亲换来的,所以我代替上天毁掉它们也理所当然吧,或者,这本就是上天安排我来的。
回到竹院,看见青儿正整理着几件衣服,我瞧了瞧那色彩华丽的衣裳,大张锦做的。
青儿对我笑道:“大奶奶房里的丫鬟刚来过,送来了少爷过年穿的新衣。”
哦,对,都十二月了,细细算来也只有十来天的时间到新的一年了。想起去年的新年,我们没有钱换新衣,但母亲讨来些碎布给我们兄妹三人各做了一双新鞋,我一直舍不得穿,等到四月出发到京城的时候才换上。那时我以为我今年会过一个没有母亲的新年,谁知道,我将过的是一个没有家人的新年。
我凄凉地笑了笑,问道青儿:“府里过年一定很热闹吧。”
青儿有些得意的扬扬头:“那是当然,每次过年,等到晚膳后,老爷、大奶奶、二奶奶他们都会到戏台那里看唱戏,等戏唱完后,便放起烟花,那才叫好看。不过我听那些老仆人说过,府里过年最热闹的是老爷纳妾那一年,那年老爷一次纳了两个妾呢。”
“两个?”我一下反应过来:“那不该还有个奶奶吗?”
青儿摇了摇头:“我也问过,那些老仆人就不肯说了。我是和谷雨姐你熟,这事你知道就是了。”
我点点头,却好笑地看向青儿,真不愧是人人皆称的竹院大嘴巴,好在他跟的是大公子,若是换了其他主子,指不准是什么结局。
不过过年看戏,那还真是个拿帐本的好机会,我微微地笑了笑,亏我还在费什么心思把二奶奶引出梅院呢。
隔了几天,我终是在沁玉亭附近碰见了江恒。
他换了一件姜黄的稠衣,踏着微微的寒风而至。他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快看不见了,但脸庞仍是清冷的神情——无关于衣料的低劣,无关于草木的荣枯。他清亮的眸子中的点点星光,只有我注视着他的时候才能看得见。
“秦立舞赏你的?”我指了指他的衣服,带着揶揄的语调。
他先是愣了一下,又看了看我,接着笑了笑,没有否认。
“还真是忙啊,”我冷笑道:“我在西厢附近晃悠了几天才碰上你。”
“那是你太闲了。”他看着我,淡淡笑道。
“帐本的事,过年那天动手吧。”我回笑道,盯着他微微晃着星光的眸子。
有时候,我在问自己,他那眸子中的点点星光是不是只为我亮起过。忽地一下,我想起另一双眸子,亮得耀眼,象无时无刻都在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我也是这样打算的。”
他话语刚落下,突然起了好大的一场风,旋起了沙土朝我扑来,我急得把眼一闭,忙用手挡住脸,沙土却没有碰着我。一阵月桂香浸入我的鼻间,我小心地虚开脸帘,却看见了姜黄的绸衣挡在了我的面前。我抬头,嘴唇却触到了江恒带着丝丝暖意的鼻息。耳根子有些发热,我咬着唇低下了头,却听见江恒在我头顶上轻轻开口:“谷雨……”
风声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听不见之后的话语,只有抬起头迷茫地望着他,看着他眼中微微抖动的星光——亮的那么微弱,仿佛风一吹就会熄似的。
等风声变小后,我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他苦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他清亮的眸子下莫名的情绪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往日的忧郁与平静。
我低头看见他姜黄的新衣上有一大片被沾上了尘土,想起那是秦立舞赏他的衣服,心里反倒一阵高兴,我笑道:“我们还是说过年的事吧。”
又骤起一阵大风,寒冷刺骨,摇得秦府种了几十年的树木哗哗作响,掩盖了我与江恒的话语,象极了我见过的那些大户人家出殡时哭丧婆的哭泣。
后来我与人闲聊的时候听人提起,过年前的十来天,梧桐院的门口放了个包裹,上面写有字,指明要给江恒,捡到包裹的人好奇打开一看,是件姜黄的绸衣,于是转交给了江恒。没人知道送包裹的是谁,大家便猜测多半是哪家院里的丫鬟对江恒早已暗许芳心,过年送他新衣呢。
我听了后,只是笑了笑,但那件姜黄的绸衣,我再也没有见到江恒穿起过。
离过年越来越近,我变得越来越沉默,秦立兆也跟着郁闷起来了,常说道我这样没做好,那样没做好。我也懒得和他争执,由得他一人瞎胡闹去。到最后,他一人也没了那性子,焉了一般地耷拉在几案上。
“该死的。”他耷拉在几案上的脑袋小声地呢喃道。
我瞅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不过他那样子还真是满可怜的。
我朝厅堂的大门走去,却听道身后秦立兆颇有些紧张的声音:“你去哪里?”
我回头看了看他,他撑起了身,一头乌丝垂搭在几案上,那光亮的发色倒还表明着他尚存几丝生气。
“回大公子,谷雨去二奶奶那里取宫里来的衣料。”
他揉了揉头,恶声道:“不许去。”
我当作没听见,转过身,暗自白了下眼,踩在屋外的积雪上,朝竹院门口走去。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啊。京城的天空,爱极了下雪,我也总看不厌烦。记得母亲去的前一年夏天,桃县的天空爱极了下雨,淹了不少地方,很多人丢了性命,而母亲也在这淅沥的雨声中病倒了,她的生命一直痛苦地拖到了春天。有时,我总有罪恶感,看到咳嗽得生不如死的母亲,我竟宁愿她早些去了。
脑中又浮现母亲病重时瘦得骷髅般的面容,压抑的感觉藤蔓般地缠上了我的心头,眼竟有丝丝酸涩,有液体渗在了我眼皮下。
背后忽地一声响声,有东西仆地一下砸在了我背上,把我眼底的泪水一下给惊了回去。我猛地一回头,只见秦立兆站在我的背后,左手抓着一把雪。他昂着他的下巴,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
我皱了皱眉头,却冷不防地又迎来了朝我脸砸来的一团雪。
雪砸在我的脸上,顺着我的肌肤往下滑,缩了好些在我的颈窝里,我不禁尖叫了一声,颤抖了一下。那意外的尖叫,把我内心的郁闷释放了出来,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比昨晚天空飘落的雪花还要轻,我的世界比脚下的积雪还要白。
秦立兆站在我的对面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乘他得意的时候,抡起一团雪花就还给了他,他嘴里咒骂了一句该死的,俯身抓起一团雪就朝我扔来,我忙一闪,一溜烟地窜出了竹院的大门。
回头看了看竹院,摇曳的竹枝间,缓缓荡漾着静谧的气息。这片凝重的青韵,它的主人有着烈火般的炙气。
“李谷雨。”
听见背后有人在叫我,我忙回过头。蜿蜒的甬道上,畏缩着一个人影,他微微探出头,打量着我,而那张脸,我早已是见过两次——莹芳出事后,他来送过一次钱,而后在小摊上遇过他一次——这白面包子脸,他出现在这儿干嘛?
我心一惊,看了看四下无人,忙把脸扭开,转身向前走。
“我牛三,费了半天心思才进了这秦府,专程就是找你来的。”那白面包子脸的声音又冷又细:“若你还是执意向前走,关于你哥哥妹妹的事那我就只好告诉秦老爷去啦。”
心被一拉,我终是顿下了步伐,回头瞪向这叫牛三的人。他在寒风中紧裹着自己的身体,一丝狞笑浮在了他的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