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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九章:穿过死荫的幽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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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因斯坦。
撒加第一次见到它时,它已是死城。童话中的哥特古堡,荒芜枯死的荆棘之园,蝙蝠、怪鸟、石像鬼、幽灵,来来去去的都属于深渊,是月夜下坟墓里的回忆,隔绝于世被遗忘在历史中的孤僻冰冷。它曾经有过无数繁华,如今笼罩在无有生机的灰暗中也仍然是恢弘的华美,像英雄的尸体。
你懂得那种感觉。从阳光中转入黑暗,周围一切闪亮温暖的东西都在离你而去。你在寒冷中瑟瑟发抖,因孤独而恐惧忧伤,极目四顾,却看不到熟悉的、足以慰藉的。你的发问无人应答,所有声音都是自己的自言自语,他人都只是飘渺沉默的幻影。你独自穿行在世界上,陪伴你的只有已经死去的记忆。你以此窥见过往的欢乐,从中汲取一点微薄的余味,随后就因此忧伤,并为自己为何在这里而绝望。
阳光的世界不再属你。你如清晨的梦,黯然隐入远去的黎明。
你不被赞颂,你的名不被记住,因为此后再无吟游诗人把你们的故事编进曲子中歌唱。
传说已经终结。
你为什么在这里。
时间飞速前进,挟裹着一切呼啸而过,转瞬之间的兴起和衰亡、爱与憎,所有属于生命和血气的。你是来去影像之中凝固的石像。
在这个古久停滞、没有未来的轮回中。
然而一切已经行将结束。
撒加抬起头,看见清晨的微光从黎明中发现,无与伦比的美。黑暗里初生的柔嫩光明,洁白纯净,将崭新的世界展露出来。
一缕天光抚上他的脸,冰凉而清新。他的力量,他的存在,像被惊醒的梦,逐渐淡去。
亡者是无法存在于阳光下的世界的。
生命早已静止,留存于此的,不过一缕执念的亡魂。然而就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生命灼灼燃烧,感到真切的疼痛和激动,情感和感官瞬间死灰复燃铺天盖地。在这一刻,他如此鲜明地感到自己活着,勃勃跃动的血流,温暖的、闪亮的,正在身体内呼啸,如此真实。
他看见天光正越来越明耀,仿佛夜之帷幕遮掩下的天穹打开,一片黄金色泽的辉煌之海,浪潮席卷涌来,照亮整个昏沉蒙昧的世界,徐徐展开,如此精美,一切都露珠般轻盈洁净,喜悦的歌唱回荡在每一处。一切被掩盖的爱和热情都完全绽放,是创世之初玫瑰开花的快乐。
他看见了自己的生命。贯穿其中的所有时间,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以禁止一切欲望为开始,又以失去一切欲望为终结。在那些过往的荣光中,有血肉的人被卷入其中,嵌入刻板干瘪的雕像中,不曾为自己而活过。直到最后,才发现被自己竭力摒弃和畏惧的东西,是唯一的真实。
神话荣光的敌人,那不可直视的深渊,以及深渊尽处的——
自由。
海因斯坦堡如孩子堆砌的玩具般不稳固、摇摇欲坠,然后轰然崩塌,露出深不见底的洞穴。
卡妙复活了,然后又死去了。12个小时的生命,身体在日出之时化为尘埃。
我想我早预料到这个结果,于是似乎也未必因此多伤心。早就知道没有希望,不过夜里一场梦的相遇。白骨从坟墓中伸出,我们面对面跳起死亡之舞。
复活的时间珍贵而无用,漫长短暂的12个小时。对于我而言,它却既没有确定什么,也没有否定什么。我和卡妙甚至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从彼此眼中找到过往绵延的痕迹。死者复苏所带来的计划太过强大,命运的巨轮在个人情感上碾压而过,不过微不足道的尘埃。一团混沌的战争,吞噬血肉的机器,冷酷而严峻。对和错,正义与邪恶,似乎突然间变得不重要,它只是永不餍足地贪求着人的生命。
而我并不畏惧。
我想我是不热爱生命的,故而对死亡也淡漠得无有执念,不管是他人还是自身。这一点和卡妙正好相反,他看似是永恒冷漠的冰川,却是极地的活火山。他珍重地对待着自己的责任和爱,哪怕那些沉重得足以压断自己的生命。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他宁可如此屈辱地复苏,也要归来。他曾经是一个多么看重尊严的人。世界暗潮汹涌,呈现在我面前的一切如此扭曲怪诞,是因为什么。
不过其实老实说,长久以来我就感到怪异,对于我的生活以及存在。有时候我会突然惊醒般,觉得世界如此陌生,仿佛完全不曾认识它,万事万物都不在它应有的位置,应有的形状,所有的结合都如此古怪。看着这一切,我会怠倦地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而现在,认知的一切像蜡做的模型般在融化,是沙滩上的城堡,烈日下的雪。正失去它的形状,颜色相互混淆,最终变成一种无生气的灰。风暴将所有都连根拔起相互碰撞带走,吞噬的漩涡。
我知道我会死。且不知道在这混乱的一切中,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但命运轨迹还在,使我即使盲目也可以沿之前行,说,现在是圣战,我应当努力战斗。
我不由得羡慕那些青铜圣斗士的纯洁和坚定,有热血和勇气、以及目标,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即使我并不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我看见一切在风暴中腐朽狰狞,急速倾颓,露出底下塌陷的深渊,所有人都在往其中坠落。
刹那蛛丝马迹千丝万缕滑过我脑海,一切线头收拢。我恍然领悟,这就是最后的结束。
暗流隐伏而澎湃,直到如今决堤崩溃,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绽开。
知道卡妙他们想要做的是什么。
在这里,我拥有着力量和荣耀,是神话里受神青睐的英雄,为着打倒怪物和战斗而存在。未来一眼可见到底。为女神和世界牺牲。像曾经的撒加那样为自己的野心而把权柄攥在手中,背叛女神,似乎也是走出了另一种可能。然而,忠诚和背叛,也就仅此而已了。事件翻来覆去变换,不外乎如此。从神话时代到现在,不过是在重复这两件事,或者说,一件事。毕竟背叛如此屈辱,并非圣斗士们寻常所为。
而现在,他们想做的,是否定它,说,我并不属于你。
你们的心不再被约束,从一切名义的枷锁中挣脱。
所以你们才能不畏惧地穿过死荫之地么。
为了最后的胜利。
那么,我还为自己保留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