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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Chapter 14 ...

  •   从前有个叫格哈德的小男孩,他的脑袋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身子也是圆圆的。他总爱吃甜食。一天夜里,格哈德起床找姜饼时被一个飞过窗外的巫婆发现了,巫婆伸出挂满布条的胳膊,轻而易举将他抓进一个黑乎乎的山洞,里面尽是爱偷吃东西和不听话的孩子……
      施特雷洛家的爸爸曾经给小格哈德编过这么一个睡前故事,所以现在,他摸黑走进厨房时怕得要命。不过“先食物,后道德”,这句话他或许没听过,道理可明白得很。晚上吃的是希腊沙拉冷盘,把他饿得够呛。不幸的小男孩生在一个没有下限的素食主义者家庭(素食主义者就是出于某种原因拒绝食用其他生物的人。他们是一群混蛋,竟然不把植物看作生物),他的父亲和哥哥——不仅号称自己素食主义,还致力于把所有人都变成素食主义。要不是德国的蔬菜太昂贵,他们就会当真滴肉不沾的。
      一声短暂的尖叫响彻漆黑厨房,随即消失在慵懒的四月空气里。
      “嘘——是我,汉斯。”汉斯把手从差点被谋杀的弟弟嘴上放下。
      “你在干嘛!”格哈德愤愤的扑来扑去。
      他悄悄往炉门边挪了一步。要是格哈德眼尖,就能发现余火里一本没烧完的书,封面上还残存两个词“x回归x”。被一股忽然喷-薄的道德感驱使,孤枕难眠的小汉斯一跃而起,把这书塞进了火炉。但在求知欲旺盛、百折不挠的小格尔面前,他的道德感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了堵住弟弟的嘴,心虚的哥哥最终只好答应星期六带他去学校玩。
      玩德国人种学委员会为青年团安排的种族辨识课。

      “待会我们坐在最后,不许出声,不许走动,明白没有?”
      “明白。”格哈德吮着棒棒糖答应道,汉斯便放心的牵着他从后门溜进教室。老师还没有来。
      下一分钟,他弟弟欢呼雀跃跳上了莉斯小姐的膝头。她不仅让他坐在怀里,还指着课桌上一大盒手工糖果让他随便吃,这些都是她祖母从林茨寄来的。与此同时,汉斯只能呆在一旁,连她的指头都碰不到,满脸杀鸡抹脖的表情。

      小男孩觉得中学真是个好地方。除去某些戴着粉红色蝴蝶结、管自己叫“小宝贝儿”的讨厌女人,每个人看上去都无所不知,满腹学问。他们高谈阔论,格哈德希望自己也能这样。
      “太吓人了,昨天我亲眼见到楼上的施坦贝格一家被赶出去!整个家都被扫空了!”
      “他们犯什么事啦?”
      “你这笨蛋——当然因为他们是犹太人。”
      “啊!”一声无关痛痒的惊叹。“他们究竟被赶去哪儿了呀?”
      “谁知道呢。大概是驱逐出境了吧。”
      有个声音神秘兮兮的说:“告诉你们,我听说在元首生日前,柏林城所有的犹太人都要被清理出去,省得丢人现眼。”
      “嗯哼,但愿他们言出必行。这糖真不错……”
      格哈德听着这些毫无意义的对话。他不知道犹太人是什么,大概是没有糖果重要的一种东西。但舍恩小姐搂住他的手(非常柔软,蓝色的静脉清晰可见)忽然收紧了,他惊奇的扭过头,只见小姐尖尖的下巴紧绷着,就像妈妈生气前的模样。
      他不知道舍恩小姐为什么要生气。她有这么多糖,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她还长得很好看。小姐肯定不是柏林人,格哈德猜。她有长长的眼睛,一下子是深绿色的,一下子是深蓝色的,他从没见过这种眼珠颜色的人。他还喜欢她光亮浓密的头发,不管汉斯还是自己的头发都又软又少。可她的脸又和妈妈长得很像,都是纤巧的椭圆形。难道她们是亲戚吗?
      “小姐?”他摇摇她的手。
      “嗯?”
      他吧唧着满嘴奶油,吐出甜蜜响亮的话语:“你真像我们的妈咪!”
      格哈德收获的是哄堂大笑,和他哥一声呵斥:“施特雷洛,你给我下来!”

      就在此刻,一只指甲尖尖的手伸进人群,径直从格哈德面前抓走了一大把糖。他不高兴的抬起脑袋,然后就和从六岁到六十岁的男性-同-胞常犯的通病那样,目瞪口呆了。
      来人十分标致、非常标致、太过标致,更致命的是她长相迷人。要知道,好看的相貌并不都迷人,比如莉斯。和她对视稍久的人很容易脸痛,好像被什么刺伤了。所以不幸的舍恩小姐立刻被小格哈德抛到脑后,他如痴如醉的盯着那双手把糖递给另一个男性生物,此人——按格哈德挑剔的眼光——长得像电影里的头号反派。黑头发,深眼睛,等等。
      汉斯趁势把格哈德拖起来,对美丽的来人及其同伴简短介绍:“我弟。别和他说话。”
      美人显然也没有同格哈德说话的兴致。她一张嘴就高深莫测:“道具——戏服——必须马上落实好。约瑟夫,你和汉斯说什么也得敬业点,都乖乖给我穿上女装。我想想……要二十年前的风格,英语里叫什么来着,v——v——flapper裙。无袖,流苏,直筒,就是这样。我妈好像有一件,不知道……”
      在桌下,她的左手和黑发反派的手握在一起,后者还在如痴如醉盯着她的嘴唇看,它们是红润的珊瑚色,在光线下折射出流动的光芒。真奇怪,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配,根本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舍恩,找件你的裙子给汉斯,反正你们俩身材差不多……”
      格哈德吮着大拇指,一声不吭靠在哥哥身边。他们的声音变得模糊,像窗外蜜蜂的呢喃,越来越遥远。

      他肯定睡着了一会儿。再次睁眼时,格哈德惊讶的发现一个老头站在讲台前手舞足蹈。他的头发向四面八方支棱,夹着单片眼镜,激动的咆哮,总之非常滑稽。“犹太人的血液组成和我们有本质的不同!他们有高高的前额,扁平的后脑,鹰钩鼻子,走路像猿猴一样!他们的目光,”老头忽然扳过一个学生的肩膀:“是狡猾的,别有用心的!”
      教室里响起一片嘘声,格哈德想问“别有用心”是什么意思,可汉斯忙着出神。舍恩小姐在玩头发。前排的座位上,黑发反派约瑟夫捂着自己的鼻子,美人的目光紧随老头身影,表情虔诚。
      “而日耳曼人——日耳曼人是这个地球上的精华,是最有天赋,最漂亮的种族。他的头发是金黄的,像秋天的麦田;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像夏日的天空。他是完美的!”
      格哈德听见有人在嘀咕:“哈罗完美宝贝!”
      “就像我过去所说,只要学会辨别种族的区别,犹太人就再也不能欺骗你了。相信科学!”老头忽然大吼一声,像从满是完美日耳曼人的理想国落回了惨不忍睹的现实世界。“现在我们就来看一点实例。您!”他敲了一个人的桌子。“请到前面来。”
      被选中的祭品是个褐黄头发的男孩。他慢腾腾走上前,有点惴惴不安的面朝观众站好。讲台上有一大堆奇形怪状的器具,只见表情严肃的老头拿起其中长得最奇怪的一把尺子,在男孩头上量来量去,又拿过一个嵌满眼珠(!)的标本盒对比他的眼珠颜色。格哈德吓坏了,他们居然把人的眼睛挖出来,放在一个盒子里!
      “西欧人种,Ⅱa级。”老头终于下了评判。“您有高卢祖先?”
      男孩忙不迭点头,夹着脑袋溜回座位了。格哈德用最小的音量问:“那些眼睛是真的?”
      莉斯小姐噗嗤一笑。这笑出卖了他们,老头像踩着滑冰鞋的年轻人一样敏捷,快速滑行到教室后面。他威严的目光从汉斯、缩成一团的格哈德扫过莉斯,最后停留在前排的约瑟夫身上:“您认为这门严肃的科学很可笑吗,温克勒?”
      “不,库恩教授。”他嗫嚅着。
      莉斯僵着脸,没有吭声。格哈德抬头看她,也不敢说话。
      “那就请您上台来。”教授带着东部口音,每个音节都发得非常生硬,像金属在摩擦。
      “我……”
      他们俩看起来都很害怕,格哈德想。就是自己在爸爸的掸子前打哆嗦的模样。小姐害怕是因为她才是发笑的人,可黑头发的约瑟夫为什么要害怕?因为不是纯种血统的人会被挖下眼睛放进盒子里吗?
      “我来吧,先生。”汉斯大声说。
      老头非常轻蔑的瞟了他一眼。“我都不需要测,施特雷洛,就知道您和这个野地里冒出来的小家伙是北方日耳曼人。现在,温克勒先生,您是到前面来,还是宁可得一个5分?”
      约瑟夫哭丧着脸站起来,在迈开步子前,他用诀别的目光看向邻座;而金发美人却鼓励的向前摆手:“快去啊!”

      新一轮解剖式的测量又开始了。头骨宽度。眼间距。鼻长度、嘴宽度、眼睛颜色、头发颜色……
      格哈德在哥哥和莉斯之间扭来扭去,坐立不安。他不明白这一群大人都怎么了,难道没有谁看出约瑟夫非常害怕,怕得要死吗?他的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呀!小姐换了一侧头发把玩,汉斯在看窗外,没有谁表现出任何不安。一个念头忽然钻进他心里:这桩事就是在座男男女女联手策划的阴谋,他们是明白的,故意的。他们为什么要把约瑟夫推上去,等着他被挖掉眼睛,就因为只有他是黑头发?
      小男孩对这群浅色头发的人产生了莫名恐惧,秋日麦田的颜色里似乎隐含着某种不可知的罪恶。格哈德下定决心,等长大就把头发染成黑色。
      “嗯……”老头终于放下手中的器具,发出意味深长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请专心!留意他的头骨形状,他的前额——”他把约瑟夫的脑袋扳向侧面,好让学生们看得更清楚。
      “显而易见,他的祖先几代来融合了其他种族的血液,但他的本族特征还是非常明显。是什么?——穆勒小姐,请回答。”
      穆勒小姐嬉笑回答:“意大利人?”
      “波罗的海德意志人!”老头鄙夷的纠正她。“和当地人通婚过,对不对,孩子?”(约瑟夫鸡啄米似的点头)“看看他的鼻子,完美的表现了雅利安特质。可以说他的鼻子是在座最标准的一个。可惜您不是金发的北欧种族,但还算个正统的雅利安人。下去吧。”

      后来老头又接连给好几个学生做了人种评估,坐在前排的美人荣获“最标准日耳曼少女”的称号,她的名字是莱妮·伯恩哈特。但这个发现并未让小格哈德开心,他兴味索然的蜷缩在汉斯身边,好容易熬到下课就吵着回家,而汉斯还想和舍恩小姐他们去排练呢。
      这个矛盾解决得不消吹灰之力。一行人才走出校门口,一个军官就把他们拦下来,他想带小姐走。他看起来像是“最标准日耳曼男性”,莉斯小姐迟疑却不客气的拒绝他,他们说的话格哈德一句都不明白。最后黑头发的约瑟夫不得不插足进去(一下课他就变得昂首挺胸、意气风发),他对军官讲了些“自由意志”“十诫”“暴^君”之类的胡言乱语,发怒的军官离开了,小姐自己走了,约瑟夫和莱妮也告辞了。

      这时候格哈德还不知道约瑟夫成功干预了一场求婚预演。汉斯(不无遗憾地)告诉他,军官是莉斯的男朋友,他们正在闹别扭。他一直以为小姐该是汉斯的女朋友,原来他们都是骗子。这件事伤透了小男孩的心。成年世界的书页首次向他打开了,今天格哈德心惊胆战的投去了匆匆一瞥,他为这个未知纷杂世界里可能发生的一切感到恐惧。痛苦让小小男孩升华成哲学家,他观察、内省、反思,顿悟出这么一条真理:先道德、后食物。他要当个夜里不起床吃东西的素食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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