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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捌〗 四弦一声如裂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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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原是这么个好听的名字,那日我听有人叫公孙公子‘衍文’,可是公子的字?”秦旻险些就被直上云霄的欣喜冲昏头脑,抬起的手将将就要握住了公孙宴的手。他亟亟收了回来,他衣服败蔽,面上脏污,伸出一对摸过黑土捉过甲虫的手委实唐突。他干笑道:”公孙公子,身子可还好全了?”
公孙宴抬了抬下颌,瞥了秦旻一眼,让人辨不出喜怒地道:”告诉你我姓甚名何了,你竟把称呼越拖越长了。我表字不是衍文,而是慎瑕,那不过是个自己好玩拿捏的名号罢了。你若是要在乎礼节,直唤我表字也好。”
“慎、慎瑕。”秦旻叫得别扭,愈发无地自容,”你来此地是要办事了?”
“明知故问,来牢房这儿除了接人,难不成还要把自己也一同搭进去?”公孙宴笑答,收起左手握着的折扇,再移进一步牵起秦旻躲躲藏藏的衣袖,”是脏了些,阿旻你先忍忍可好?与我一同走走,我还没好好逛过这条街呢。”
秦旻被他那身淡然的”阿旻”叫酥了骨头,热脸染绯红,羞意入眼底。他不加细想,连连颔首。
秦旻与公孙宴比肩而行,两人步调相调,急急徐徐间将路边散摊都细看了遍。
“这些新奇玩意儿,我从前看到的时候,打磨的手艺还不如现在精进。”公孙宴拣起捏好的泥娃,用指尖比了一比,”头一回看到把娇俏女子做的如此圆滚滚沉甸甸的。”
秦旻心思全长在一旁了不起眼的拨浪鼓上,自打爹爹给的那个有所破损之后,他就念念不忘着要再入手一个。他捏起巴掌大的红绿鼓,把弄着摇了起来,随口问道:”慎瑕,你小时候没玩过这些玩意儿?”
秦旻还翘首待人应答,等了许久却没听到公孙宴吱声,赶紧转过脸去相问:”慎瑕、慎瑕,你这是怎么了?”
他这一问问得心急火燎,不禁破了长音,逗得摆摊的摊主掩嘴闷笑。
公孙宴却牢牢捂住小腹,额角滋出淋漓虚汗,丹唇簌簌栗栗。他疼得直不起身,只能借左臂之力半倚上摊车,觑了眼秦旻手中的鼓面,勉强道:”不碍事儿,你先搁下手中的拨浪鼓,且过来扶我下吧。”
秦旻忙丢了手上的爱心玩意儿,搭过手去撑起了体力不支的公孙宴,看他形容憔悴,又连忙问道:”前日里的寒热还没发干净了?”
公孙宴蹙眉不语。
两人扶持着走了一段,其间公孙宴始终将身子倚在秦旻身上。他们缓步踱过大半条街,公孙宴的面色才有所缓和,他谢过秦旻,复又笑道:”竟随意一晃就到晌午了,阿旻与我一道去用食吧。”
秦旻的右袖被牵起,他又六神无主了,仓促道:”我全听慎瑕的。”
公孙宴挑了不远处的一家酒家。装饰古朴,从简中来,二楼窗棂上斜竖了一面黄白红相间的旌旗,颤颤巍巍地迎风而曳,写了”客不归”三字。
“就这家吧。”公孙宴不假思索,提起衣袂,步跨门槛直入。
秦旻随其后,四顾这家没甚名堂的酒楼,玩笑道:”我还当慎瑕只去临仙楼这般琼浆玉液当清水,耳醉佳人一曲清歌中的宝地。”
公孙宴见他说得并不大声,想必是自言自语的揶揄,便也只是挑眉睥了一眼,并不搭腔。
今日算是二人的结交,从陌路相逢到无话不谈的知己,还要再耗上些时日。
一时互相无言,耳边窜来窜去的也只是邻桌几个粗汉的满口秽语。公孙宴左手拨着茶壶盖,低眉笑问道:”秦旻秦旻,你这名字倒也别致。”他抿了口粗茶,继而添道,”旻,秋之天也,可是你爹看你生在秋日里给起的?”
“我爹我妈卖包子卖了一辈子,都是胸中无半点墨的粗人。说来也是桩奇事,我爹不姓秦,而姓卓,我娘就更不必说了。据他们二老说,我虽才出生没多久,但名字也是有的,乡下人取名不讲中听不中听,只讲这名字叫起来顺口不顺口。后来,有位谪仙似的高人巧经我家门前,听见我在草庐里啼哭的声音,便进来拉着我爹的手说,你家孩儿日后必能成大器,唯有秦旻这一美名才能相衬,保他日后高升,名利双收。”秦旻也跟着苦笑,混着手边茶盏中的凉茶饮进肚中,”可我不还是卖包子的命,我爹我娘不也是在漫无边际的空想中不能自拔,最后不得不撒手人寰。”
公孙宴提过茶壶往秦旻半空的杯子里再斟得满满,他与秦旻相觑一眼,两道视线相杂,未妨清笑,道:”我这表字也不是我爹拿捏的,也是年方二十而后,一位故人起的。当时的我好些文墨字画,他见我有这喜好,便与我笑谈说,此事应当慎有瑕玷,纵是无意之下误添,也要是瑕不掩瑜。再后来,他自觉说了番拍案叫绝的名言警句,撺掇我把表字起作慎瑕。”
“我便就应了他,不得不应他。”公孙宴说话的时候,正撑着额角,眉梢眼底的欢喜层出不穷。他拖着长调把往事叙尽,手中摇晃着饮了一半的粗茶,神色向往之。
秦旻说不上吃味,但心中也不上不下了一阵,干干地开口问:”你那故人看来与你关系非常,是莫逆之交吧?”
公孙宴正欲回答,却被身后上菜的小二给打断。小二两手端了几道家常小菜,脸上挂着明艳如春日的笑,”两位客官好用,马上咱这儿就要搭方说书台子,是场好戏哩。”
“阿旻,你不才堵我说我爱上有琴筝清歌的雅座吃食的,眼下看来也能勉强划作应验了。”公孙宴话音未落,正前方搭好的戏台子就锣鼓喧天了,说书人游刃有余地斟了杯香茗,折扇倏地打开,看来好戏即将登台。
秦旻抓耳挠腮,未曾想到公孙宴竟是如此的耳尖。他见公孙宴夹了颗花生,兴致盎然地等着,问:”慎瑕你惯使左手?”
公孙宴被他这突来的疑窦问的一怔,回了回神方道:”我右手是个摆设,只能看不能用的。”大约这问题有些伤春悲秋,公孙宴反手扣了扣台面,提醒道:”阿旻,好好听书。”
“今日又来客不归,底下看客切莫催。”说书先生引颈喝尽杯中茶,漱漱嗓子道,”我今日要说的便是一段奇缘。何谓奇缘?俗世之中,回眸相见再许倾心,不算奇缘,不过是人世因缘。所谓奇缘,那得是人妖殊途,人鬼异路的传世情,奇便就奇在背道而驰上。”
说书先生浓眉竖起,折扇在掌心收起,才是开场就已是一片叫好。
他要说的故事万变不离其宗,却因借了近来一桩离奇案,才显得引人入胜。不错,正是秦旻手刃三人的那桩冤假错案。
故事是从秦旻被收押进牢为开端,秦旻在牢中两耳不闻窗外事,而自己又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陪衬,所以他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任大人错让秦旻锒铛入狱,他接连几夜里睡得不安稳,并非他良心发现,发现自己污蔑好人,而是在他床榻之上飘荡了一只幽魂,夜夜念词索命。幽魂五指奇长且软,像道白绫似的能够杀人于无形。
说书先生有意吊吊众人胃口,折扇在搭台上一敲,顿住下文问道:”你们来猜猜这幽魂是什么来头?”
众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江郎中枉死的魂魄,有说是任大人惹下的孽债,但呼声最高的还是说,那幽魂是秦旻的相好,是来替他伸冤的。
“阿旻,你觉得那鬼影是什么讲究?”公孙宴又送了口鱼肉,漫不经心地问道。
秦旻听得脊背发寒,骤变冰凉的双手在宽袖中紧握成拳。无巧不成书,可偏偏这说书人口中说的也太巧了。
“阿旻。”公孙宴见他额头渗出涔涔冷汗,脸色又白上些微,故嘘寒问暖道,”难道是菜不对你胃口?还是人有三急了?”
秦旻强持一笑,他鼓足镇定地道:”怎会,只是这故事听着耳熟,一时就陷进去了。”
“陷进故事里还好。”公孙宴意味深长地笑着,又往秦旻杯中添了添茶,再道:”可别深陷泥潭了。”
说书先生望着台下众人均是兴致勃勃,他心满意足地呷了口好茶,折扇一摊,两边敲锣打鼓,二胡唢呐齐奏,好戏又要开台。
任大人夜半熟睡的时候,就觉得有人压在他胸前,让他侧翻不得,又缓不过粗气,他两眼上翻,才好不容易辗转醒来。
“大人。”说书先生尖起了嗓子,硬是翘着兰花指学学女子弱柳扶风的模样,”民女等了你好久了。”
这女子来无影,待任大人有所察觉的时候她已是半遮半露,遮是遮得风韵毕现,露是露得楚楚动人。
任大人喉咙里咕咚一声,早将”来人,拿刺客”这句要紧话抛到脑后了。英雄尚且过不了美人关,何况是任大人这般平日里只能瞻仰英雄遗迹的人。
他从被中探出贼手,装作若无所思的模样弄得手一时无处可放,他佯作沉吟了片刻,这才假惺惺地把手落到双峰之上,涎眉道:”还是放在此处,本官最为安心。”
女子往任大人的方向贴了贴,肩头紫纱顺势落到床沿边。任大人人中上霎时挂下两道血红,一双贼眼紧盯着女子玉肌不放,他又急不可耐地道:”天热,这天太热了,本官替你先脱掉点。”
“这天热你哥哥的腰子。”
秦旻直至听到幽魂暗指女子的时候才放宽了心。他正沉醉故事之中,那个色胚任大人的食色嘴脸在脑中活灵活现,他忍不住把在牢中学来的脏话骂了出来。一旁的公孙宴被他逗得笑弯了腰。
任大人言行一致,解女子衣衫解得是熟门熟路,而女子却也只是含笑任他肆意,一夜不眠不能免去。
再醒来的时候,都日上三竿了,任大人袒胸露乳,横躺在床上,一床被子早因昨夜偶遇的佳人给踹到地上去了。
“宝贝儿,给本官香一个。”任大人还在梦中醉生梦死,下意识摸了摸身侧,手中却空荡荡得无一物。
女子走了,又是去无踪。
任大人害了相思病,一日下来的公文一本不看,哪家鸡丢了这等他最爱断的案也不愿断了。
可一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任大人同前日里如出一辙的呼吸困难,睡不踏实。他再一痛苦睁眼,女子果然悄然而至。
又是帐中夜话巫山。
从此之后,便是夜夜如此,任大人醉心于美色,也不计较其中缘由,他白日里无心政务,夜里又是共行男女双修之事。开始时,众人无所察觉,待日子长了发觉不对的时候,任大人已经瘦成一把干柴,如油尽灯枯。
短短十日,只有十日。
这天夜里,任大人睁眼醒来又看见了女子,可他这回不再是色迷心窍,而是被眼前吓得惨叫连连。
“大人,你还认得民女吗?”飘荡在半空的女子双目赤红,手指约莫丈长,像是荇草似的要将任大人缠死。
任大人退无可退,紧贴着墙面不敢喘气,他苦苦哀求,”放了我,我求你放了我!”
“放了你?”女子的手已经扼住了任大人的颈项,她目中红光像火舌一般,只听她低声笑道:”放了你的话,不同他还怎么瞑目。”
任大人已经脸色青紫,透不过气来。女子看着他垂死挣扎的模样,笑得愈发狂妄,”你错拿好人,让不同的冤魂不得安生,游荡人间,不能再转世还阳!”
底下众人一片哗然,对故事的来龙去脉有了把握,纷纷道:”狗官该死!”
秦旻惊诧地问对面端坐的人道:”不会任大人真如他所言已经死于非命了?”
公孙宴看了看他,默认不答。
说书先生抚掌道:”故事到此是一终结,我便再多嘴一句说说这桩奇缘。女子是早年对江郎中芳心暗许的佳人,可惜红颜薄命,因心病难医就归天了。她的三魂七魄始终守着江郎中,守着她在人世里最放不下心的人,这一守便守了几十年。谁知在江郎中当颐养天年的时候却惨遭迫害,又遇上县官乱判,便有了这故事。至于那桩命案的结果,我不是善于断案的人,只能说一句公道自在人心吧。”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掌声经久不息。唯独出了个好事之徒,大声问道:”先生,那日公堂之上,分明是飘出个男声在大骂狗官。”
先生捋须大笑,”估计这又是一段奇缘吧。”
“慎瑕。”秦旻也因说书先生最后一番言辞说得动容,他扯了扯公孙宴的衣袖,问道:”你信这些愿意白头偕老的感情吗?”
公孙宴猝然一笑,道:”唯信人间有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