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潇湘女

1、第 1 章

　　一泻千里的大白马路，像是一条瀑布挂在唐家大院的大铁门前。心黛倚着门，望向那即将走向死亡的夕阳，面目模糊。
　　距离第一次这样独自倚门独望已经过去近十年了，十年对于女人来说，尤其是对于她那样除了青春无所依靠的人来说，真的是太奢侈了。这十年一过，她的时代也就过去了。接下来的时代不将再属于她。新的女人，从女孩岁月泅渡过来的女人，有着柔嫩的肌肤，青涩的微笑，清纯的心，简洁的信念。她们会代替她身上腐朽的一切。年轻才是这个年代的主旋律。
　　然而不管怎么说，时间对她这个女人也算是格外开恩的，没有将她的面貌肆意摧残践踏。她还是那一副清清白白的面容，无论她做了什么，谁也不会觉得她有罪。她的纯净不容置疑。此刻，她头颅低垂，呼吸酸涩，眼睛红肿，一副饱受命运摧残的样子，像是刚受了天大的委屈而又不得申诉。苦痛堆积在胸口，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真想找个地方，把所有的憋屈和苦痛都吐出来，然后一脚踩个稀烂。
　　整个大院子都睡在沉寂里。沉寂中包藏着巨大的祸心。一大群扰扰不休的苍蝇，闻着点好处就结群而来，好处走了，他们也跟着飞走。心黛这样想着，似乎已经嗅到了身后黑压压的房子里飘出来的腐臭气。
　　夕阳的血色像水那样浸润了她，泪眼朦胧里，那原来的一小枚变的那么大，大到没有边际，要从她的眼眶里撑破滚落出来。她永远都想不通，世界那么大，她那么小，怎么连个落脚的地方都那么难找。
　　现在，太阳也兴冲冲的准备回家了。心黛目送着它远去，一脸羡煞的表情。
　　她没有家。连屋檐也没有。身后的只是别人的房子。
　　丝络远远地向她走来。心黛觉得丝络就和水一样，四处流动，没有形状。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心情，别人讲一句玩话，她就跟着笑，别人为着什么事情伤心了，她也就陪上几许泪滴。都说女人是水做的，眼泪对她们来说应该是最廉价的。多数时候，她像没有风的湖面那样沉静，没有喜悦也没有忧伤。
　　心黛赶紧背对着她，偷偷擦去睫毛上的泪珠和已经流到下颏的几滴珠子。
　　丝络还没走近，那水透的声音已经传过来了。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泪水的味道？那么浓，憋的人都要窒息啦！”
　　她把脸凑到心黛面前，道：“我说怎么大半天都没见着你，原来是躲到这里陪眼泪了。”她边说边擦干流苏脸庞上的泪痕，“也不害羞，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孩子那样，把自己哭的脏兮兮的。”她说完抿了抿嘴巴，似乎想作出一个笑来，一滴泪珠却滚出了眼眶。
　　心黛道：“这是怎么说，我以为你是来送安慰的，合着你是来向我讨要安慰的？我可是很小气的，你别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东西哟。”
　　丝络青实的眸子里冒出了点笑意。流苏问她：“屋子里怎么样了？还那样子闹么？”
　　丝络撇了撇嘴：“怎么能不闹，这样一大家子人，成日里哄哄闹闹，真正是死人也要被他们吵醒过来。”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些人从来就不缺谈资，东家的长，西家的短，他们都能任意拿来，在嘴里嚼来嚼去。即使是日子太平了，每个人各安其分，人与人之间和和睦睦，空间里没有一丝风，他们也要去各个地方探问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回来添加一点油和醋，好让别人能更喜欢他们嚼出来的东西。现在心黛双手捧着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回来了，放在他们面前，让他们看，看够了，任他们去说，这么好的机会，他们又怎么舍得不好好吵闹一番呢？也不管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丢不丢唐家的脸，他们首先在内部吵开了，先还是压抑着嗓门，眼珠子瞪的老大，好象光是嘴巴还不够，还要把七窍都运用起来，才足以表达内心的兴奋。最后，他们感到实在是熬不住了，索性就大声嚷起来了。
　　夕阳终于沉下去了。寒冷一丝丝逼近。温暖跟着夕阳走了。什么都走了。头上只剩下了长落落的天，还有呼啸而过的风，原来还茂盛生长着的爱情也枯萎了。心黛知道，这世界上到处都生长着爱情，只是它们都不为她而盛开。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快乐那么少，而又结束的那么仓促。
　　心黛突然冒失地问道：“好妹妹，你说，为什么自己是自己，而不能是别人？”
　　丝络的一双眼睛刚才正跟着那枚夕阳一起往下滑，滑到了黑暗的地方，那眸子里的最后一点光也灭了。听到这么奇怪的问题，她眼眶里涌起了一层迷离的雾：“自己又怎么能够是别人呢？如果可以的话，女孩子们都愿意是童话里的人物。”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此刻我心里很痛——打个比方——那一团痛像打碎了的镜子碎片留在了我的身体里，无法清除出去，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这些碎片就到处割我。它们有着尖尖的棱角，隔着很疼很疼。现在你把耳朵贴近我的胸膛，仔细听，看是不是能听见什么声音。”心黛将丝络拉近，后者屏息细听。
　　过了好一会儿，丝络神秘地说：“姐，我听出来了，你的心跳中有种特别苍老的声音。”
　　“痛到最后，就成了这样子了。苍老就是痛的沉淀，痛太多了，经过了质变，就慢慢苍老了。”心黛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是你也只是听见了声音而已，至于那到底是怎样的滋味，你永远不会了解。这就是为什么我感叹自己不能够是别人。假如可以的话，我自己就感受不到自己腔子里的这些痛，我可以远远地看着这些痛，就好像看着别人的故事一样。可惜，做不到。”
　　丝络哽咽道：“姐，你说的我都懂。你就把你自己当成是我吧，这样你就可以离你心里的那些痛远远的，再也闻不到痛的味道。”
　　“傻孩子。你心里也是塞得满满的，我变成了你，一样不会轻松的。”心黛背过身去，“有时候，我们自己骗自己说这生活是属于某个谁谁谁的，不是我的，那个谁谁谁和我毫无关系。似乎这样想了之后，自己离自己的现实生活就远了好多，也没觉得那么痛苦了。”
　　头上的天，脚下的地，都慢慢地远去了。黑夜像一件大风衣，罩住了整个世界。

作者有话说

　　原本也打算把故事的背景设在旧上海，后来总觉得不妥，觉得写旧上海是张爱玲的特权，我们这个时代晚了太久，只有追想的份。何况也写不出那样的老旧风味。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写个比较近的年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