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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弄青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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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芸跪在厅堂冰凉的石面上,耳边是自己均匀的呼吸声,身后的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她不敢抬头,垂着眼皮望向地面,吧嗒——一颗泪珠滴落在地上。
“你到哪里去了?”过了许久,余世伯的声音才从头顶飘来,气意听着消了一些。
“......流霞浦。”沈芸老实地回答着,她知道,询问之人想必早已了解实情了。
“哼!流霞浦!”余世伯重重地拍着桌子,声音之大,惊得沈芸浑身发颤:“未出阁的女儿家,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知道。”
“知道你还......”沈芸未起身,双眼盯着地下,直到一双黑靴进入眼帘。余世伯将她扶了起来,连声叹气道:“哎,是你青姨和我平日里疏忽了你,这两年苦了你了,楚家实忘恩忘义之人,哎......”
本以为余世伯会念叨她,可他反而宽慰了几句,陷入回忆之中。沈芸不知余世伯叹气之由,那句“楚家实忘恩忘义之人”让她沉思良久,不知曾经的楚尚书是个怎样的人,似是当年的余经纶、沈谦、楚翕义三人情如手足,为何闹得个今日的“不欢而散”难以想象。
也是青姨的说情,许是余世伯的溺爱,沈芸并未受到什么严厉的责罚,只是禁足在府中半月,不得外出。回平江的日子越来越近,余世伯多在府中见客,青姨则鲜见地白日里见不到人影。
这日,沈芸坐在院中抄礼,是余世伯让她抄的,算是她偷跑去流霞浦的责罚。
小小的院落,翠叶已葱郁,几枝伸出墙外,争抢着想要一睹那边的美景。相比之下,她只能止步于一墙之内,抚着冰凉的石墙,闭眼想象着墙外的盛夏。一眼便能忘尽的院子,巴掌大小,她不禁感慨,御花园虽大,但也只有一人欣赏,一块砖的大小才是驻足之地,其余的只能目及。
人生不过如此,从一个小院移至另一个小院,苏子有言“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悲矣!
沉思之际,墙外忽然传来清脆之响,似是鸟儿叽喳,众虫和鸣。沈芸抬头望去,树枝上一只雀儿正蹦蹦跳跳,她想起了什么,伸手扯下一片绿叶,放近唇边吹气,悠扬之声渔舟唱晚,婉转之调清商悲曲。
没想她无师自通,欣喜地又放至唇边,这下却没了声响。纳闷之时,墙外又传来一阵乐声,原来不是她吹响的,许是另一边的货郎小儿经过。虽有些失落,但她还是倚在墙边静静地听着。墙外之人一连吹了好几段曲子,他吹得意犹未尽,沈芸听得恋恋不舍。
忽然,胳膊上一阵刺痛,一块小石子滚落至身前,她仰头看了看,除了空荡的枝桠再无其他。虽有些纳闷,但她并未在意,正欲转身离开,墙外忽有响起一段熟悉的曲子——黄鹂小调!
难道是——沈芸驻步细听,与当时所听到的并无任何不同。一想到墙外之人是陆明夷,她扬嘴浅笑。鸟雀们似是找到了同伴,停在枝杈上,跟着和鸣,十分热闹。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不知为何,香山居士之诗忽然冒出脑中,沈芸有些焦急,恨不得倚上墙去探个究竟。可惜墙边瘦树不堪攀,奈何妾心难抑。
攀树上墙不得,沈芸凑近墙边,趴在墙根静听,乐声还在,看来他还未离去。心下灵机一动,清了清嗓子唱起曲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此曲是前世秋燕儿时偶听一个乐妓唱起的,情绵曲柔,缠着她学会了,后来一直抛在脑后未再唱起。今日忽然忆起,又唱了出来,正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虽未有一语,但心意已知。墙外之人和着她的声音又吹了起来,“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州”。一曲毕,沈芸久久倚在墙上,似曲声还萦绕在耳畔,所想之人就在身前。
“芸姐姐——这曲子叫什么,好好听!”
枫裕之声身后传来,沈芸蹭地一下后退几步,顾不得墙外之人,赶紧跑去捂这小祖宗的嘴,他似故意提高了声调,想让别人听见。
“什么曲子?我只听见鸟叫了,哪里有什么曲子!”沈芸极力否认,没想枫裕一口咬定毫不放松。
“芸姐姐,原来你还会这鸟叫,什么时候学的,快教教我。”枫裕缠着她非要学什么鸟叫,墙边树枝的鸟雀正欢快地蹦跶,好似这怀中的小人儿一般,“吵闹”个不停。
“你这个模样不就是咯,还用学么!”
说话的是海棠,她打趣地说道,朝着沈芸嫣然一笑。沈芸觉着,她目光在自己身上与墙边来回,一想到刚才唱曲可能被这二人听了去,脸颊有些发烫。她忘了自己还在禁足之中,恼人的事一扫而光。
“哼!”枫裕一脸哭丧向沈芸诉状,之前被说是贪吃的雀儿,眼下又被说成吵闹的雀儿,他心里甚是不服,可面对眼前之人又无法还口,只得“委屈”全往肚里咽。
“枫裕!”
沈芸寻声望去,青姨立在院门边,朝着枫裕招手,他白了海棠一眼,飞也似地冲出了小院,不见了身影,青姨微微颔首,也转身离开了。
“芸姐!”海棠紧攥着沈芸的手,眸中闪着亮光,眼中满是焦急之情:“那件事我和皇兄听说了,他担心自责了许久。”
没想这对儿兄妹竟如此牵挂自己,沈芸内心澎湃,此事与陆明夷全无关系,他还自责,一想及此,她的委屈在心里荡开,只剩满足。
“他人呢,为何只有你进来,他在前院么?”
“皇兄他......”海棠皱眉有些犹豫道:“余教授知他是魏国的使者,将他挡在了门外,幸好青姨替我照应,说我与皇兄并无关系,这才让我进来了。”
余世伯与青姨之前都见过海棠,沈芸只说是脂粉店里一见如故的朋友,家住在宁州城东。夜探陆明夷时,海棠自称是封州王氏女,带着小厮丫鬟,他们便也相信了。可陆明夷的使者身份,余世伯定早已知道,只是不知为何他拒人门外。
“芸姐,你放心,皇兄说他不会放弃的。”海棠转着眼珠子,语出惊人:“要不,我助你一臂之力,飞上墙头,去见见皇兄?”
未等沈芸反应过来,海棠已拽着她的胳膊,拉至墙边,一扶腰一提身,将她推上了墙边的树枝上。沈芸紧抱着树干,身子还吊在下面,似是一“吊死鬼”,模样甚是滑稽。
“芸姐,用力啊!向上爬!”海棠捉着沈芸的脚踝向上推,可推了半天,沈芸仍是紧抱着树干不动分毫。
她向下偷瞄,虽是不高,但若摔下去,这身子也定会散架的。双臂用力,可稍一松开,身子就往下坠,她停在那里,不敢动了,正是上也不得,下也不是。海棠还在身下推着,全然不顾她的担惊受怕。
忽然,“咔嚓”一声响,沈芸偏头看去,她抱着的树枝本就细,吊着个人有些承受不起,摇摇欲坠,她滑至右边,小根枝桠被折断了。再这么滑下去,就要撞到墙上了,她用脚抵着墙,总算是停了下来。
手腕上有一力道,沈芸仰头看去,还未看清是何人,就被一下子抽了起来抱进了怀里。
“你怎么像个小虫子似的。”陆明夷的气息扑进领中,一丝温热,一丝局促,杂着一丝惊喜。
“我......”
沈芸想要辩白,可身子动弹不得,一是她正坐在墙头,有些为难,二是她正坐在陆明夷的怀中,不敢乱动,只得斜着眼珠向上看去,陆明夷眼中全是笑意。被挡住了视野,此时,她眼中全是他。
想起了之前的肌肤之亲,沈芸靠着陆明夷的半边脸热得难耐,另一边吹着墙上之风,凉爽异常,正是冰火两重天,半喜半忧。来不及去看他的衣冠,她倚在墙上,静静地听着身旁之人咚咚的心跳声,杂着自己的心跳声,从未想过,竟令人如此难忘。
“让你受惊了,我的不是。”陆明夷柔声低语,每一字的吐息尽在咫尺,沈芸哪里听得进去,正盯着墙根儿发呆。
“皇兄!你倒是放芸姐下来啊,一直呆在上面,一会准儿染风寒了。”墙下的海棠似是等不及了,低声说道,她连连回头,怕有人闯进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沈芸听罢,痴痴地忘了一眼陆明夷,眼中满是期待,可身旁之人似未看见一般,瞪了墙下的海棠一眼。
“芸儿,方才你唱的曲子好听极了,再唱一遍可好?”
坐在墙头已够为难的了,还要在墙头上唱曲儿,俗话说的好,人高声远,她要是嚎上一嗓子,岂不是让这四邻之人全听了去,也许眼下正有人看她这出“墙头戏”呢!
想及此,沈芸咬了咬下唇,为难地投去乞求的目光:“这里......不好唱的,你放我下去吧......有些冷。”
陆明夷轻笑一声道:“如今正是盛夏,坐这墙头好乘凉。”
“这么坐着有些热......唱不出来。”沈芸带着哭腔,恨不得自己翻身下墙。
“芸儿,你可是染了风寒了?”
“嗯?”
“一会子冷,一会子热,可不是染病了么!”
耐不住陆明夷的“死缠硬打”,沈芸用蚊声又哼了遍西洲曲,声小得她自己都听不清,身旁之人倒是很受用,赞美了一番,终于将她递给海棠送下了墙。
“我说皇兄啊,你还用心情听小曲儿,不怕被官兵逮了去,告你个采花之罪,你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海棠见着陆明夷还趴在墙头,依依不舍,笑着打趣。
“不行!绝对不行——!”
前院忽然传来一声大吼,吓得三人收了声,屏息聆听。不知何时,陆明夷已翻身下了墙,不见了踪影,待沈芸回过头去时,只剩下微颤的枝桠,人去墙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