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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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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一早,柳飞卿驾着驴车,亲自至崔宅延请好友同往延康坊,可怜崔相河一夜大饱大醉,头脑浑沌兼且满腹酸水胀闷不已,几乎是被柳飞卿硬抬出来的。
「飞卿你驶慢点,不然我就要吐了。」崔相河顶着宿醉后的满天星斗,病恹恹的挨在竹蓬车厢里,懒洋洋道。
「喂,要吐可以,可别吐在我车上。」柳飞卿坐在车夫位置,头上顶着斗笠,手上皮鞭要打不打的胡乱甩着,边说边将腰上水袋往后一递,要崔相河接过。
崔相河老实不客气,一手挑开塞子,香气扑鼻而来,引人垂涎三尺。他隔空倒了几许入口,只觉一股子清洌甘酸滑入咽喉,煞是生津醒胃,待要再倒,却被柳飞卿一手夺回。
「此乃宋大娘本店的酸梅饮,你可别喝了又吐,吐了又喝,活活暴殄天物。」
崔相河闻言气结,他才不过倒了小口,呷舌回味都来不及,何来又喝又吐,暴殄天物之说?
柳飞卿嘻嘻一笑,明欺崔相河乏力和自己斗嘴,对着他美滋滋的喝了几口,重新系好水袋,才道:「昨晚是见了哪几位达官贵人,让你如此头痛?」
「谁都没见着,一卷卷诗文有如石沈大海,后来王公子拉我到他家用饭,还说要替我作媒。」崔相河没好气道,歪在角落,兀自望梅止渴。
「好的很啊,王公子的姊妹亲戚,想必出身高门,和你十分登对。」
崔相河摇头一叹,「我当时醉醺醺的,不知喝了几斗,脱口便是一句『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哈哈哈!」柳飞卿先是愕然,然后捧腹笑了一阵,方掐了眼水道:「你崔八郎酒后生意气,立志投笔从戎,效法大汉班超出使西域,联各国以灭匈奴,可强胜我等只懂玩弄文墨的书生,哈哈!」
崔相河英雄抱恙,为之气短,索性闭目假寐养神,懒得和他一般见识。
主人不认真赶车,老驴乐得走走歇歇,倒不算颠簸。柳飞卿一手摇扇,一手持鞭兼问路,一路往如今的延康坊西明寺,也就是杨素旧宅而去。
杨素身为大隋权臣,所有珍宝美女无数,但要广充下陈,向卫公李靖等名士摆阔,也得有间豪宅才成。延康这等闹区大坊,居民常在千户以上,他杨素一户宅第的面积,就足占延康坊四分之一,依附他的食客姬妾不可计数,其权贵浮华,大概只有后来同占亲仁坊四分一的郭子仪郭令公宅能与之媲美。
入唐后,杨素宅被赐为太宗爱子魏王李泰,但李泰与太子承干斗的两败俱伤,一遭贬,一遭废,嫡三子晋王治——也就是高宗——即位后,便将旧宅改立为寺,后来代宗为其母吴皇后祈福,更大加修建成四十八院十二殿的大寺,而霍家就位在西明寺南小巷尽头,五棵古松之侧。
崔宅通义坊距离延康坊甚近,不到两刻钟,驴车已进了延康坊门。问定方向,柳飞卿将驴车绑在路边石柱上,劳个老婆子看着,便扯着崔相河下车,二人一同往巷曲行去。
瞇了一会,崔相河精神明显好上许多,也和柳飞卿一样摇着折扇,赶走春日黏人的闷热。
「到了。」
几经寻觅,柳飞卿最后站定一座小院前,整整衣冠,轻扣两下门环,等了半天无人回应,只好重重再扣三下,半晌,一个年约四、五十的男子终于开门迎接。
由于背着阳光,男子的面目不大清楚,柳飞卿不知他是门房还仆从,只得施礼奉上名剌,再一番客套,表明来意,终引得男子脸现喜色,忙道:「我便是霍七,二位请进、请进。」转身将他们领了进门。
二人跟在霍七身后循径入内。此宅位于延康坊西南角,本来闹中取静,清雅有致,是个大隐隐于市的好居所;但如今年久失修,杂草丛生,地上遍是风雨刮落的断檐残瓦,不加收拾,应着古松摇曳涛声,隐约几分凄凉阴森。
柳飞卿和崔相河对视一眼,均感对方心中异样,但既来之则安之,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直到厅堂,霍七回身一揖为礼,只看他面无血色,无神的双眼被如墨眼圈托着,似乎终年不见天日;一件灰布袍子抽线磨损,爬满虱子;黑白驳杂的稀落长须隐约有跳蚤高来高去,形容活像荒寺野庙的守门看客,而非藏卷隐居的风雅之士。
两人见状皆浑身痒痒,似有万蚁缠身,但不好失了礼节,只得低头诺诺,佯作不见不闻。
霍七仰不足事父母,俯不足畜妻子,别说佣仆婢女,单单孑然一身,求两餐饭饱,有酒入喉,无病无痛,心愿足矣。于是偌大宅子,只有他一人独居,难怪适才柳飞卿得大大扣门,才引得他出现。
他和两人寒暄几句,摆个手势,又请他俩穿过中庭,移步至后进的藏书阁。
书阁玄关挂着「潜心」二字大匾,木匾虽经年久蛀蚀,但峭劲笔锋不减,犹带欧阳询之遗意,想来昔日主人亦是个风雅人物。
「小人无德无能,败坏祖宗家业,让二位公子见笑,惭愧、惭愧!」
霍七叹道,自哀自怜之情发自衷心。两人还礼,见他如此自贬,均不敢露出轻鄙神色,只一意留心书画摆设,以及四面墙上的卷轴。
这书阁为霍七日常起居之处,比起外头的破落,显得较为干净整齐,但比起一般读书人的书斋,仍是略嫌零乱。霍七搬来两张矮凳,招呼二人坐下,又捧来两杯冷茶搁在几上,说道:「寒家蓬户瓮牖,没什么招待,这四面木架所收,均是我霍家三代藏卷,二位不妨随兴翻看,若有合心意的,径自问价即可;其它书画古玩,若蒙垂顾,价钱也可商量。」
霍家三代以藏书为名,极盛时有千余卷之多。霍七出生不久,父祖因犯上罹罪褫职,从此家道中落,但有生之年,仍勉力维持书阁藏卷的完整。霍七少时懒散,不学经书文章,仅练得一手四平八稳的字。父母去世,过了几年卖田卖地的豪奢生活,最后山穷水尽,只得替人抄书为生,这一抄便是十几二十年。偏偏他性极嗜酒,左手收钱,右手便交给酒肆了结赊帐,现下实在难以为继,才会做这杀鸡取卵,有负父祖所托的生意。
「二位自便。」
「七兄好说。」柳飞卿和崔相河拱手道。
霍七朝两人颔首,便盘腿坐回角落的矮几,提笔蘸墨,就着窗口微弱的阳光抄写。二人见他言行爽快利落,对他的恶感稍减,但面对黄黯色的瓷杯,无论如何不敢贸然以杯就口,只得举步随意逛逛。崔相河性好字画珍器,双眼首先盯上东首一幅金碧山水,柳飞卿有收集孤本秘卷之癖,便往角落最不起眼的的书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