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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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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家是世家大族,世世代代的守护着祖传的丹矿。发迹于先秦,即使辗转了几个世纪,也承着祖上的荫德,不愠不火的绵延至今。
这一代的国号为唐,历史演进了无数个春秋,似乎在这一时期才真正的凝固成一种叫作统一的民族情绪,经历了百废待兴的初唐,庄家也迎来了家族的鼎盛时期。
这一代的庄家宗家里的儿子们各个钟灵毓秀,生来不凡,天纵奇才,有在朝谋官的,有出海经商的,有讲学游历的,有操练将士的,这些优秀的血脉终归在时代里贡献着自己的价值。
其中有一位出生时天边伴有五彩祥云,三岁时《论语》、《中庸》、《道德经》等儒家书籍倒背如流,五岁时被家族选为下位继承人的,就是庄静瑄。
庄家每年都会齐聚在长安城郊外一栋大宅邸里向列祖列宗祭拜,以告慰仙灵。
祭拜大礼须得分家承办,宗家主事,提前三天沐浴斋戒,祭拜当天由一家之主带领子嗣于辰时祭天,礼毕后堪堪跪在地上磕上三个响头,这祭拜礼也就行进到一半了。若是没有什么大事要向全族通传,便会各自散去。晚间在正房布置一桌宴饮会,美其名曰“颂雅祭”。实则是当家的坐在主座,左右两边一一摆开,按照年岁大小依次排列,直直的排出好几趟去,辈份小一点的,或者是庶出的孩子大抵会被分到外头的桌子上坐着,中间空出来的空地则用作看节目时的戏台子,每家出上一个节目,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皆可。节目表演完了,庄家大家长发两句言,这祭拜礼才算成了。
庄静瑄第一次对庄晓有印象就是在这样一个场合里。
长发披散着,浓密的刘海儿几近遮挡住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穿着浅黄色的和服,脚上趿着木屐,像个漂亮的瓷娃娃,拉着她姐姐的手,鼓着腮帮子仿佛在和谁置气,看上去左不过十岁左右的光景。
倒是听母亲提起过这么一个小姑娘,堂叔家的四姑娘,她母亲似乎是倭国的使者来着,独自一人抚养那孩子,今天倒是见着堂叔第一回领来。
她穿着浅黄色的和服整个人毛茸茸的小小一团就像一只刚长大的小鸭子一样,来往的亲戚同她们姊妹俩说着什么,她老大不乐意的把脸藏在她姐姐身后,她长得好看,老一辈的都喜欢逗她,她好像不喜欢,脸离的远远的,一边又私下里拽着她姐姐的袖口仿佛是催促着快走。
她姐姐笑眯眯的摸着她的头,低头说了几句什么,她的小脸隐隐有了一层笑意。
他噙着抹笑意转身欲走,身后却脆脆的一声呼喊:“静瑄哥哥!”
他一回头直直望进小姑娘清澈的瞳孔里,牵着小姑娘手的主人又脆脆地道:“静瑄哥哥,好久不见。”
他才方抬起头注视着庄怡,温温笑道:“这是你妹妹?”
庄怡灿烂的笑答:“嗯,我妹妹,漂亮吧!唤作晓晓。”
他刚想问哪个“晓”,庄晓就抬起头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破晓的晓。”
这是庄晓第一次遇见庄静瑄。
她私下里以为,全世界只有阿娘最好看,可见到她姐姐口中的静瑄哥哥时,不得不默默地把全世界最好看的位置擦一擦,让阿娘分他一半坐。
尤其是在你见识过庄静瑄在大家面前献上的《白纻舞》以后。
《白纻舞》的动作以手和袖的功夫见长,开始时节奏徐缓,轻轻地起步,两手高举好像白鹄在飞翔,袍袖拂动好像白云在飘浮,袍袖中还时时露出雪白的手腕。有时折腰转身,低昂翻转,像蛟龙游动。
庄静瑄不仅舞出了精髓,还颇带有自己清俊骨骼的傲气,舞姿飘逸,舞衣洁白,光彩照人,像明月浮动在云河。
在座的列位无不屏息看他,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能把这舞舞得如此空灵珏秀,浑然天成。
舞毕,他特意找了找那抹嫩黄色的身影,嗯,她坐在堂叔的腿上……啃猪蹄。==+
她那时候还不懂白纻舞的讲究,后来才知其典故。但那已经是后话了,她只知从这一刻起,她记住了一个叫庄静瑄的人,嗯,还是一个美人。
从她记事起,她就知道,她和阿娘的处境并不好。
阿爹是朝中命官,年纪轻轻,已官从正三品。
家中妻妾成群,据说这只是在阿娘未进府之前,阿娘进府以后,阿爹也的确收敛了不少,两人也算恩爱。后来阿娘惨失一子,母家政变,已断绝和唐朝来往,阿爹又另娶美妾,原配又在此时诞下一女,阿娘郁郁寡欢了三年,生下她以后就搬离了庄府。
在这里有一桩秘辛:阿娘是倭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帝推古女皇的私生女,被寄养在苏我世家大族府邸中,后被牵扯到女皇政权纯粹性问题,又被苏我以遣唐和平使的身份送到唐朝,被圣上赏赐给在礼部供职尚书的阿爹。
阿娘的性子傲,她这一辈子都是挺直了腰板过活的,从不肯顺着阿爹一句,阿爹年轻气盛,又不肯依着阿娘,下人们也多半是势力之徒,阿娘由番邦尊贵的使者在冷落的庭院里一步步被折磨成受尽世间冷暖的深闺妇女。
她记忆最深的一件关于阿爹阿娘的事也是十岁那年。
那时候是盛夏,她在榻榻米上悠闲的哼着阿娘家乡的小调。侧耳倾听却隐约有几声难辨的啜泣,她赶紧爬起来蹑手蹑脚的矮身走到南侧的小厢房,映入眼中的却是数年难得一见的阿爹。淡青色锦袍加身,挺拔玉立,身子却微微倾斜着,背对着她看不清神色。而阿娘平躺在半人高的榻榻米上,脸色苍白。
“炊屋,这么久了,你还恨我。”
“谈不上。”阿娘试了试攒到眼角的泪水,“我怕是不行了,我没告诉过晓晓,我要走了,你…替我…照顾她罢。”阿娘难以抑制的咳嗽起来,用来掩口的帕子上已是斑斑的血迹。“你若…不愿意照顾,我也没办法,但你且…记住,她毕竟是你的孩子,你已经杀了我一个孩子,尽管那个被你杀死的也是你的孩子,但…但…你发发慈悲罢!”。
阿娘颤抖着抓住阿爹的手,已是止不住的咳嗽。
阿爹把阿娘轻轻的揽进怀里,声音哽咽:“你还怪我,你还在怪我,当年是情势所迫,你也知道的。可这些年你这样惩罚我,你让我再也见不到你,再也见不到晓晓,你不知道那是多重的惩罚。你的性子这么强烈,自从十年前你以死相逼,我再不敢正面的在你面前出现,你不知道我日日守在你曾住过的静香居悔过。我舍弃你和孩子换来的一切到头来都抵不过你见我一面来得重要。我后悔…”阿爹把头深深埋在阿娘的肩膀上,也在哭,极其压抑的哭泣。想起什么似的猛然抬头轻轻抚摸着阿娘的脸,“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再好好看过你,这么近…”。
阿娘隐忍的哭声终于崩溃,倾泻而出拼成细碎的哭腔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让人悲伤痛苦的控诉。
阿娘细碎的哭声停止了一刻钟,转而又轻轻叹息,“我一辈子活的很窝囊…我要的我爱的我想的,我一样也没做到。唯有一个晓晓,”说到这里,阿娘苍白的脸上竞全出一缕笑意来,“花名,我将她养的很好,她性子像你…”说完这一句,阿娘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
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哭一直哭,哭得背过气去,后来阿爹拉她,她恨极了他,挣开之后没命的跑,仿佛这样就可以抛开一切苦痛,追随阿娘,回到阿娘所说的安详和美的岛国,四季分明,天地广阔,从不像这样,庭院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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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够了,她就蹲在小溪旁洗洗小脸,杵着胳膊寻思:她以后,再也没有人叫她起床了;再也没有人给她洗脏兮兮的小亵裤;再也没人给她包饭团吃了;再也没有人给她做漂亮的跟别的小朋友都不一样的和服穿了;再没有人抱着她哄她睡觉了;难受了再也不能跟阿娘撒娇了。
想着想着,眼泪又吧嗒吧嗒的流下来,这回她也不擦了,任凭泪水被风干,再新添,再风干。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奈多和罗的香气若有若无的传来。
奈多和罗是倭国盛产的一种香料,产量虽多,但经过提纯使用后,捆百合一,是极珍贵,在倭国除了每年进献给大唐王朝少数珍品,就只有天皇贵族才能使用,阿娘就酷爱此香,常年熏奈多和罗。
她恍惚间抬起头四处寻找,却见一迎风而立的小身板,辩不明相貌。
她往黑影处投了几块石子,好像是打到了什么。
没什么动静,她又想撇过去一颗试试,结果庄静瑄就那么面表情的从黑影处走了出来。然后,她的手就在此时,那么把持不住的把石头正正好好的打在他的脸颊上,然后,庄静瑄抿着嘴唇看着她,然后,没有然后了。
他的眉毛险险的挑着,毫无半分情感的望着她。
她十分愧疚,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傻愣愣的看着他。
后来,她想过,为何对他定情,可能多半是源于那和阿娘同宗的奈多和罗香,还有他的那种辽远和超然,和阿娘的气质光华挺像,还有,还有就是他挑眉的时候她心脏漏跳了。
她开口涩涩的道了一句:“静瑄哥哥…”一阵摩擦曳地的声音被放大在耳边,少年若无其事的坐在她身边,递给她一方手帕。
她氤氲了眼眶,张了张口欲说什么,但转念又没了说下去的欲望,有些茫然的继续望着水面失神。
“给你。”凉凉的一声,却又十分好听。
她接过来,道了声谢。
“我从未见过人有这么多眼泪,”他从侧面打量着她,小巧清秀的脸,轮廓分明又有几分熟悉感,眼角仍然有不短溢出的泪水,无声无息的,暗自有序的流淌着。
她不作声,箍紧了小手帕,径自低着头,长而浓密的刘海儿盖住她的大眼睛,看不出情绪。
就这么静静的两个人坐着,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直到最后一缕夕阳褪去,水面波光粼粼,映衬着满目细碎的月光,她哭红的双眼如同沾染了月的光华一般美丽的光彩夺目,乌黑头发也柔柔顺顺有种毛绒绒的质感。
她就像是一团毛茸茸的小娃娃一样。他不经意的一瞥竟有些失了心魄。
从前在书上看美的夺人心魄这词他还觉得夸张难解,得美到什么程度才能迷人心魄。
后来,他想过,其实,只要美到恰好让你在此时此地心动,就足够惊心动魄了。
几簇闪烁的火光自远处若隐若现。
“晓晓!庄晓!”
“庄小姐,小姐!您在哪儿啊,请应小的一下!”
“晓晓,你让阿爹连你也失去吗?”
她叹口气,拨弄着小脑袋用肢体动作来回应她阿爹。咬紧嘴唇小声倔强道:“明明是你先抛弃我和阿娘的。”
庄静瑄安抚性的拍拍她的头,道:“面对吧,你不可能一直在这里逃避。”
后来她老爹还是找到了这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哄她回家。她就正式地搬进庄府了。
就像是一场梦。突然降临在你的世界,在你最无助的时刻里,不需要什么语言,不需要过多的动作,只是恰到好处的出现,就能在那一刹那间抹杀你的梦魇,忘却一切。庄静瑄就是这样的一个梦,一个恰到好处的梦。
被阿爹接回府中,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她一身素服,头簪白花,三个月间不肯换下颜色。
家中一切都很陌生,大娘和蔼慈祥对她很好,二娘缠绵病榻,三娘端庄娴熟,四娘活泼好动,六娘是勾栏女子,她有三个姐姐,两个妹妹,一个嗷嗷待哺的弟弟。
大家看起来祥和有礼,实则明争暗斗。
姐妹们因为她是阿娘的孩子没少私下里嘲笑过她,说她是倭国的奸细,又说是下等血脉,骨子里轻狂才被阿爹不喜欢,被阿爹赶出府。但他们当着阿爹的面却从不敢这样说,反而巴结似的讨好她。
有时候,她也想,为什么阿娘生下她以后不愿意再回府中住,这样黑暗功利明争暗斗的地方哪里又叫做家?连和她相仿的孩子都比她多长着一副心眼,两副嘴脸,这地方换做是她也是断然不愿回的。
只是长姐不同罢。她是大娘唯一的女儿,长姐两岁时倒是又生过一个,不过两岁而已,发热病不过两天便没了。因此阿爹和大娘便格外疼惜长姐,放在身边教养着,琴棋书画倾数授她,出落的气度怡然,为人磊落,善良忠信,正映了她的名字——庄怡。
因她没了娘,接回府中便是由大娘亲自教养的,大娘待她很好,左不过亲疏有别,总是比及庄怡不如。
庄怡心细,察觉到以后,对她则是无微不至。
小到吃穿用度,大到求学开销,庄怡没一处不提携她的,有时候似乎能在她身上感受到阿娘的影子,她贪玩衣服被刮破,也是庄怡一针一线给她缝补上的,特别是那白簪搔头的模样像极了阿娘。
她记得她小时候无论干什么都十分粘着庄怡的,不爱和别人说话,绷着小脸,活像一只小刺猬。
晓晓渐渐长大了,也不爱说话,见人什么态度要看自己的心情,性格乖戾,暴躁易怒。
庄晓以后的人生里能够那么愧疚,也是因为年少时基于同庄怡纯粹而美好的亲情和友情。
若说庄怡有气度,从和庄晓相处的种种也能品上一二,庄晓的性子烈,轻易不服软,嘴又硬,常常说些伤人的话做些气人的事,庄怡总是很有气度的包容她纵容她惯着她。
她们总是形影不离,有一段时间里庄晓闹癔症,都是庄怡守在床前照看,陪她睡觉哄她开心的。
她们共睡一榻,同用饭羹,穿同一件衣裳,梳一种发髻,带同样的饰品,品同一本书,论同一部话本,观摩同一副书画,鉴同一首诗。她们往往有着不同的见解,庄怡的超然柔美,庄晓的刚劲内敛,又结合的恰到好处。好的就像一个人似的。
晓晓的丫鬟佐莱和晓晓形色亲昵,庄怡心里竟然会吃味,因她认为晓晓在情趣品性上定然与自己是最好的。
她的三姐庄玲在没有庄晓在府中时同庄怡最交好,因着庄晓的入府,庄怡态度的改观特别反感,厌极了庄晓。庄玲每日必到庄怡府中闲逛两圈,极尽挑拨,庄晓也甚是厌烦庄玲。
期间两姐妹还曾生出过嫌隙来,比如对方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会伤了对方的心但是为了和对方较劲还是会做,比如上午因为意见不合而吵得不可开交下午又会和好,比如庄晓的自尊心比较重,从不肯低头认错,让庄怡伤了不少心,比如在二人冷战之际庄怡领着佐莱和庄玲扑蝴蝶令落单又骄傲不肯认错的庄晓大哭一场之类的小摩擦比比皆是。
庄晓把这些都归结于女孩子间的争风吃醋。以至于在以后的岁月里,回忆起从前,除了阿爹阿娘和庄静瑄,她觉得最最惦念和愧疚的始终都是庄怡。
**最令她愧疚的一件事就是庄怡实心实意待她,她却时不时的对她产生十分强烈的恨意。
起初只是渺小的摩擦,却在世态冷暖里滋生出黑暗来,那黑暗如同雨后的霉菌一样蔓延在她的心里,扩散至五脏六腑,在身体里绽放出妖冶的大花,叫嚣着更多浓稠的黑暗和释放。
她也嫉恨庄怡,为什么她娘死了,庄怡和她娘甚至庄家一家那几个搔首弄姿的夫人都活的好好的?
为什么同样是女儿,庄怡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就是路边野生的没人管没人问的?
为什么庄怡明明是那么不擅长舞剑,阿爹宁肯教她也从不教一教自己?
为什么府中的好东西都是可着别人先拣的,庄怡能拿到最想要的,而她永远要拿别人剩下的?
为什么都是在欺负她,她都要躲在庄怡的身后寻求保护,而那些欺负她的人前一刻还对自己暴露着丑恶的嘴脸,下一刻对庄怡极尽谄媚,为什么?
她每天都要问问自己为什么,活的这么难受。
直到庄怡带着她第一次与他幽会。
她知道庄怡有喜欢的人,成日里恍惚走神,心不在焉,拿着一方帕子傻傻嗤笑,问她,她只会红着脸说你不认识他。
大约有小半年的时间,庄怡都在与之传书往来。起初,对方并不怎么爱回,回信也不过寥寥数语,笔迹倒是很俊秀,颇有南朝遗风的韵骨。庄怡有一阵很是失魂落魄,提笔想写却不知话从何来,央到她头上,求她帮帮忙,她二话没说,提笔就是一篇刚劲的草书《兰亭序》,包好了信递给庄怡,结果第二天就有了回信,并且对方所言甚多。
庄怡问,你怎么想到《兰亭序》的?
她说,你看那人的字迹便知,对书法研究颇深,而且对如此貌美的长姐还能这么狂,肯定自命清高。
也的确是自命清高,但说的不是他,而是她。
庄静瑄也看见了她,一抹惊诧浮于眼前,又很快被他压下,只淡淡的和她点了点头。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独自去不远处的凉亭等着庄怡和庄静瑄花前月下,内心里却波澜壮阔。
她按捺住强烈的心跳,她从没有涌现出如此强烈的要得到一件东西的渴望。是的,她极其渴望。她兴奋于又见到了这个超然静泊的少年,能在他身上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感受到活着的想望,同时她又悲悯自己,嫉恨庄怡的罪状里又多加了一条,为什么庄怡可以光明正大名正言顺轻而易举的得到他,而自己不能。
让她想一想,大约陪她们二人第一次幽会是在她十四岁的时候。
带着这种情绪整整两年,她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你侬我侬,眉来眼去。无论她是否愿意,庄怡都会软磨硬泡的求她去陪他们,因为只怕孤男寡女落人口实,遭人诟病。
有一日,庄怡得了风寒,约好的日子不能去见他,便央着她去支会静瑄一声。她懒洋洋的差来佐莱去传信,半晌,佐莱风尘仆仆的回来,一脸疑问道:“小姐,少主让您出去一趟,也不知是什么缘由,竟一路从长苹湖随奴婢回来的,要见大小姐就见嘛,累着我家小姐干什么?”
她“哦”了一声,撑了把油纸伞裹了外套一路走出来,他就那么站在冰天雪地里,飘舞的雪花从他身畔落下,宛若仙人。她站在他身后,阴郁地想着:“再美也只是庄怡的,要是我的...”
他回过头来,神情出了奇的柔和,“我昨天才听说那《兰亭序》是你写的。”
她点了点头,有点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我说缘何和你姐姐在交谈中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那竟是你。”
她听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我一直这么秀外慧中好不好,我写出《兰亭序》你就这么吃惊?”
他淡淡一笑,“那倒不是吃惊,对了”他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一本书,“这是你姐姐要的书。”
她接下书,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私下里盘算着书不给了,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这几年别的没学会,只学会了一点,在众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永远都是那张毫无表情的娃娃脸。陪伴在庄怡和庄静瑄身边,她多半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默默的站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用炙热而浓烈的眼神深深望着他,又小心翼翼的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爱而不能的情感被压抑在爆发的边缘,只待一个突破口。
这个突破口在晓晓十六岁,庄怡十九岁那年的家族宜春宴前夕爆发了。
庄家为了保持历年来的血统纯正,有一项成文在册的祖制:宗家单传的男丁须得迎娶旁系血亲同姓的女子为正妻。一保血统,二保姓氏。
这个旁系分支比较庞大在朝廷又相对有影响力的只有官拜正三品的礼部尚书庄花名了,其膝下又育有六女,各个才貌俱佳,自然被庄家大家选中。其中被录在册且基本敲定的就有待字闺中教养最好又是嫡女的庄怡了。
数日前,阿爹和大娘在商议具体事宜时,被恰好在外乘凉的庄晓听见。庄晓心里狂跳如雷,一边细听着具体事宜,一边又盘算着如何作为,才能让自己也能如愿。
满腔的情绪似乎终于找到一个排泄口,敲打着渗透着叫嚣着吞没她所有的理智。
她还清晰的记得,自己在十六年的成长过程中,用这张嘴说过的最恶毒的话像硫酸一样泼向阿爹,只为了达到自己的唯一目的。
庭院中间是有一棵高大的樱花树的,听下人说那是阿娘入府的第二年亲自种下的,这许多年间世易时移,唯这一棵树被大人保留下来,将养到现在,繁茂成这样,想必五夫人见了一定会十分欣慰的。
她一声冷笑,鄙夷的嘲笑凝固在嘴角,“树在,人已不在。你总是这样来不及,你总是不懂阿娘要的是什么,你总是辜负她甚至是这棵树。阿爹,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
庄花名刚刚上朝回府,被晓晓一脸凝重的迎回书房,来不及换下的朝服只堪堪解开一个衣结却生生顿在那里,他一脸错愕,眸子里老半天才有了悲伤的神采,像是根本不理解她在说什么一样,半晌才低低的道:“晓晓?连你也怪我?”他似乎哽咽了,一口气没倒上来顿了一下,“这么些年,你不与我亲近 ,原来你竟然都知道…”
“我有时候会想你为什么要把我接回来过这种生不如死没有任何自由的该死的日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的那些夫人丑恶的嘴脸吗?为什么她们这样的人能活的好好的,阿娘要受这么多苦?为什么我也是你的女儿,却每天被比较,被折辱,被冷落,活的连个下人都不如?庄怡总能轻而易举得到她想要的,我为什么总要拿别人剩下的,我为什么要活在她的光环之下?她能和阿爹学剑术,我跟着你们看了那么久,你为什么一次也没想过要教一教我?”
她颤抖着说出这些话,然后直直地奔向庄花名,狠狠地盯着他,“阿爹,你知道么,我恨透你们一家人了。”
“对不起,对不起,晓晓,阿爹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对不起…”。
“别和我说对不起,你不要用可怜的眼神看着我,我不需要。阿爹,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庄怡吗?每次看到她因为小病小灾跟大娘撒娇,因为闯祸被爹爹责骂的时候,我都羡慕的要死。我也是一个孩子,你们的女儿,甚至我比庄怡还要小,我痛了谁会管我,我错了谁会骂我,我哭了谁会安慰我,我有时候在想,我要是死了是不是连为我哭的人都没有啊。我一向瞧不起那些娇生惯养的,可我又很羡慕,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幻想自己手里有一把刀,好想划烂那一张张恶心的嘴脸啊。”她拉着阿爹的手,此刻的表情竟然只有孩提的天真,嘴里的话却又恶毒的像是凶狠的毒药。
庄花名小心翼翼的把晓晓揽入怀里,大手轻轻的拍着她的头,眼里的泪水开始缓缓的流下,“我的女儿啊,阿爹对不起你,你一直这么辛苦,阿爹居然都没察觉,你这孩子心思竟然这么细,性子这么倔,”他用长袖轻柔的为她擦泪,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我的宝贝女儿,庄怡她是我的长女,我自然对她期许也多一些。可是,阿爹这一辈子最爱的女人从来都只有你娘。年纪轻时,我以为功名身家才是最重的,做了许多错事,直到你娘耗尽对我的最后一丝留恋,这些年,阿爹比什么都后悔。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宁愿放弃一切只选择你娘。你是你娘唯一留给我的孩子,阿爹最爱你,你甚至比阿爹的命都重要,阿爹为了你愿意付出所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她哭的发不出声音,紧紧地抱着他。他慢慢的有节奏的轻抚她的背,沙哑着道:“但是,自从你进府后,对我从来都是爱理不理,阿爹能知道你讨厌我,所以对你的教养从来都是顺其自然的,阿爹从不忍训你,斥你,责你,骂你。阿爹舍不得。今天,今天…你的话压的阿爹上不来气,确实,确实,阿爹永远不知道你们母女要的是什么,阿爹总是自以为是,总是一再辜负。晓晓,你这几天这么反常,你说,你最想要的是什么,阿爹豁出老命也要如了你的愿。”
她整个人像崩了发条一样,一下子直起身,看着他阿爹已日渐不年轻的脸,她以前竟没注意过,阿爹已然老了,不再年轻。一字一句的说:“我要庄静瑄。”
**宜春宴那天日头顶足,大束的阳光打照在人身上,划船的人都使不上力气,毒的宛如盛夏。
当阿爹在庄家大族举足宴饮的时候,一派郎朗的公布,许给庄家下一任继承人的分家小字辈的少女是庄晓时,全场除了庄家高层以外,无不哗然。尤其是全家上下基本默许的庄怡,脸色苍白,不发一言,宴饮还没结束之时就已经悄悄起轿回府了。
她那时候在人群中看过庄静瑄一眼,他当时的表情很复杂,有几分不屑几分嘲讽几分怜惜几分无奈,多的她也无法分辨了。
府中的人都在骂她,一人一口唾沫,浓的能淹死她,但是她装的很好,谁也看不出她的喜悲。大家又说她没人性没良心,长姐对她那么好,她还背地里捅人一刀,也不知道惭愧的,像没事人一样。
可是,他们还没成亲,她就还有机会不是吗,谁规定了庄静瑄就一定是庄怡的,谁规定了她庄晓就不能自己做主一回?
但事情发生之后,她最最顾虑的还是她最亲的姐姐庄怡。她去看过她,未进闺房,一盆脏水就从里屋里泼了出来溅的她白裙子混沌不堪,她勉强挤了个笑,“大娘,我来看看姐姐。”
大娘神色冷淡的示意下人收拾脏水,“文书,那些入不得眼的脏东西怎么不早早就收拾了,”又对着她疏无笑意的磕打一句:“有什么好看的,你姐姐休息了,你且回罢。”
她便灰溜溜的走了。
后来她再没去过,倒是听佐莱提起一些只言片语。
“大小姐那日回府后,痛哭不止,她的眼睛本就在月科里落下迎风流泪的毛病,凄凄艾艾了整三天,闭着房门谁也不见。说来也奇怪,大人平日里十分宠爱大小姐的,可这次却连理她都未理她,还是大夫人下跪求了大人来劝一劝小姐,方去的。后来说是大小姐伤心的晕了过去,醒来后眼睛就不大能看见东西了。奴婢听文书说,小姐的眼睛实则已经盲了。”
她那天跑到上次哭过的小溪旁,不作声地哭了一晚。她对不起庄怡,她毁了庄怡的人生,她亲手扼杀了在这世上唯一的友情。
她,十六岁,他,十九岁。他们在冬天成亲。
她不喜女红,可为他她整整学了半年,手指伤得不成样子。缝制出了嫁服,床褥纱帐,所有。她希望他会接受,她并不期望他会喜欢,她要的不多,他对她能抵得过对庄怡的一半的一半好,她就知足。
大婚,觥筹交错,宾来客往,好不繁华,她只在仪式开始时见过他一面,他连她的衣角都还没碰。入夜,宾客早已散尽,连喜娘和丫鬟都已被她遣走,蜡烛成双化成泥。他依旧没有回来,她抱着双膝,靠着床头,只觉得冷,太冷了。
直到天亮,才隐约听到脚步声,她在红盖头之下偷偷笑,想着自己的佳郎终于回来了。等一会他揭开她的盖头她一定要告诉他他的新娘有多么...多么喜欢他,还要埋怨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害她白白担心。
可是许久她都没有等到他的动作,她悄悄掀起一角,一抬眼就看见站在她面前紧紧盯着她的他,浑身散发着冷漠,低低地说:“这下你如愿了是吗,庄夫人。”
“你太任性了。你知道我们所有人都要为你的任性来承担什么样的后果吗?首先你对不起的就是阿桑,她的眼睛...”
她安安静静的看着他,眼眶渐渐晕红,极勉强的攒出一朵苍白的微笑,说道:“晓晓知道对不起她。可你为什么答应娶我而没娶她?”
庄静瑄挑了挑眉,冷笑道:“既知还做,枉我从前还觉得你是个真挚的好姑娘。阿桑的一生不能毁,我会娶她的。”
说罢,他拂袖而去。
满目赤红,红色喜事,仿若寂静的嘲笑。
自成亲以来他没踏进过她的房门一步,除了例行公事的家族聚会偶尔能见上一两面扮个和谐典范夫妻,晨昏定省向主母请安时能远远的瞥上一眼两眼,再无任何交集。
其实这种日子和从前没嫁给庄静瑄的时候没什么分别,那时候庄怡还是故事里的女主角,她只是个放风的小野猫,即使满怀深情,望穿了他,人家充其量以为你多半是馋鱼了。
她常常嘲笑自己,可悲的就像一坨无人问津,让人避之惟恐不及的狗屎。只不过这狗屎从前横在木桩上,现在是金块上,换了场景而已,依然是碰哪里哪里触手生凉。
**这种黑白混沌的日子持续了有整整一年。在这一年里,除了下人没人和她说话,她也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徨说对象了,连倾诉的欲望都没有。
活在这世上犹如一缕随时都要随风而去的幽魂,性子收敛了,连锋芒都消隐了。
她唯有一件喜好,就是画画。每天例行的事务处理妥当了,就躲在自己的书房里一画画一天,什么都画,最拿手的是画自己,她只有自己。
画累了就读书,以前不喜欢的现在都能接受,越磨人越枯燥的她越喜欢,近来她喜欢研究佛道,一看起来连晚上的饭都不吃。
佐莱跟着陪嫁过来伺候着她,总是喜欢给她留点糕点,但她却从来不吃,白天都偷偷喂与狗儿吃,这么做的原因佐莱想问又不敢问。
后来,头年开春,乍暖还寒的时候,庄怡被八抬大轿迎娶过门。
喜事场面不知道要比她的要豪华多少倍。
她坐在主位,看着她奉茶,她的眼睛不好,终日里辨不清人影,摸摸索索的不小心碰翻了茶杯,滚烫的茶水打在她的脚上,她还没呼痛,庄怡已经柔弱温语的轻呼了一声,原来茶水溅到了她葱白的手上。
庄静瑄一把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的轻轻吹着。他的表情认真而珍视,她的表情幸福而娇羞。
而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没有人看她,没有人关心她,只有佐莱招呼着陪侍不发一言的为她擦鞋吹脚。
她轻轻拍着佐莱的背示意她退下,然后端庄的无视眼前两人的缠绵,不失半分颜色,仪态万千的主持完婚宴,安静的离开。
以后的时光里,经常能在府中看见成双入对的庄怡和庄静瑄。他像是她的眼睛。
他也是真宠她,金罗绸缎应有尽有。
镶金的新房,玉砌的家具,豪华的配饰,为了她能在黑暗中辨别方位,房中各处都安放着南瓜大小的白珍珠,柔柔的亮光里浸染的都是他对她的宠爱。
她从前喜欢花,现在看不见了,他就不把花放明面上,摆在暗处,要有奇香的,让她如置身在花丛中,窗外的吊兰,就是因着姐姐的喜欢他便从着遥远的中原跨着三千里的长途,累死了三匹马买了回来。
一年以后的省亲,按照祖例,他要带着她回娘家。
因庄怡是新嫁娘,若没有正妻的许可她是不可随同省亲的,他却对她说,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你的眼睛和她真像,她的眼睛从前和你一样有神。”顿了顿,“阿桑她想家了,咱们能带她一起吗,她是你姐姐,她从前对你很好。”
眼睛,怪不得他这么温柔,他什么时候用这么温柔的语调和她说过话啊,说的多冠冕堂皇啊,她姐姐,待她很好,多么为她考虑啊,她微笑着告诉他:“我不让她回家我就不是诚挚的好姑娘。既然我这么坏何必问我,她爱回不回,以后不必问我,她是你的人,不是我的。”
本是他和她同乘轿撵的,庄怡眼睛看不见,被门槛绊了个踉跄,没站稳,载到了地上,他和她搀扶她起来。
庄怡说自己崴了脚走不动,他二话不说,抱起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怔在原地,恍惚间看见庄怡波光流转的双眸里似乎浮上了嘲讽的颜色。她已经出现幻觉了...
阿爹似乎精神了不少,对她们姐妹俩格外热络,吃饭的时候,不停的给她们布菜。
她笑道,“阿爹,别布了,我从来不吃鱼的,您忘了?还有这满翠玉石汤我也是不爱喝的。您自己吃罢,总要惦记着女儿。”
庄怡却在这时,温温的道,“那都是我从前爱吃的菜。多谢阿爹。”
他和她要同寝,这是不能改的礼。
庄怡很痛快,贤惠的在丫鬟的搀扶下回房。她坐在临窗边神色安静的看经书,心下里却十分紧张又欣喜,这是他们自七年前头一回单独在一起。他站在她的书格旁,看了半晌,突然难掩欣喜的回头道:“你喜欢魏道公的诗句?李维文先生的画?”
她笑笑,“喜欢啊,魏渊虽生在末世,却也还是个成就颇高的浪漫派诗人,知道他的人不多,因他的诗里过于追求隐世避俗,不符合如今诗坛之人各个追求功名利禄的想望,不被世人推崇。可我独独喜欢的他的安逸和闲适。在安静中,活出自己的品格来。”
他的眼里许下一抹赞赏。
“李维文先生的《世外》你赏过吗?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的缘故,”她也知自己说话忒大胆了点,脸颊绯红一片,“除却你用我阿娘常用的奈多和罗熏香以外,就是因为那一刹那你给了我一个安逸的梦,你像是仙人一样,你应该见过李维文先生的《世外》吧,就是那样的。”
她的眼睛也在笑,弯弯的,整个人顿时神采飞扬起来,美的夺目。
他想,他记得她,七年前。那时候她就很漂亮,话不多,开初他以为见到的是月下仙子。七年了,她比从前美丽更甚,她自己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她似乎从认识他至今没和她说过这么多话,他不自觉的心情很好。
他们聊了很多,文学,绘画,书法,无所不聊,他们惊讶于两人竟然有这么多契合的地方。这一刻,于谁来说都是幸福的。
然而,下人突然来报,“少主,夫人她走路不小心磕破了头,央您去见见她。”
她皱眉,一边感叹自己对此的麻木冷血,一边嘀咕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近来觉得庄怡如今竟有些做作恶俗。
他还是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一夜未归。
她哂笑一声,有什么好惊讶的,心里有数的东西何苦还要拿出来折磨自己。
**后来,庄静瑄也曾想过成亲前她那么爱他,为什么后来他和庄怡在一起时她不哭也不闹,连个不字都没有。有时他也想不透她,那个明媚鲜活的女孩,不嫁给他或许有自己的幸福,或许她的丈夫也像自己爱庄怡那样爱她。她还真傻。
庄晓的心境已然好了很多,爱笑了,也爱和丫头们玩。
但是庄怡和她争风吃醋做小动作的事时有发生,她觉得庄怡这样做实在是多余,庄静瑄从来不爱她,她心里知道。她不愠不火的安静过自己的生活,直到庄怡的怀孕让她有些承受不住了。
佐莱气喘吁吁的跑来告诉她这件事,她正在院子里和丫头们踢毽子,她笑了笑说:“挺好。”然后就再也站不稳了,直直的摔倒掉进池塘里。丫头们慌得不行,她却依旧在笑。
傍晚她才醒来,依稀床边有个人影,她红了眼眶低低喊:“阿娘,阿娘,晓晓身上难受,阿娘......”床边的人握住她的手说:“傻孩子,是主母,孩子......”
她顿时清醒过来,匆忙起身,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对不起,主母,晓晓失态了......”
主母急忙按她回床休息,心疼地说:“傻孩子,还逞强!”叹口气,“你也是,男人三妻四妾那还不是正常的,她庄怡有了孩子你也可以有啊,都是瑄儿的骨肉,你这倒好,怎么现就败下阵来!”
她低下头,手指抓着床单:“是,主母教训的极是。”
佐莱却在一旁插嘴,“主母不知,少爷从没留宿在这拂晓阁。夫人哪来的孩子?”
主母敲着拐杖,“这孩子越发不像话了!”
第二天晚上,她身体大好,坐在窗边一隅安静的看书,谁知佐莱笑嘻嘻的进了来,“夫人,少主来了。”
他的脸色很不好,苍白带有些许戾气,瞅着她的目光淡淡的,她想起那种目光是大娘经常望她时有的,那叫厌恶。
她翻过一页书,接过佐莱奉的茶端给静瑄,“您怎么有空来这?”
他连接都不屑接,扶了扶额头:“女人都善妒吗?看来是不假。”
她说:“此话怎讲?”
“你让阿娘要我来的,本以为你还是很本分的,也落了俗套。”他用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怎么,那冰水好喝吗?”
她如同受惊般凝视他,脸色苍白,旋即又笑了。“你是这样想我的,我还不至于如此下贱。把你的话收起来,这世上谁都可以说我,你不行,你不配。”
她推开窗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回头看着他笑,“你别把我想的太坏,我是比你们都小的妹妹。”
那一刻星空的月光打照下来,她全身都闪耀着光芒。
她的笑颜很美,娇艳明媚如同莲花,纯白而圣洁。
他还真的没好好看看她,她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窝,眉目都挂着笑意。他依旧静静地看着她,说:“这样还好。”
“那以后别把我当庄夫人了,叫我晓晓吧。我答应你们,我不会妨碍你和长姐,我不会再与她争什么了,我不是争不过,而是我没资格从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他一怔,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许多个夜晚都是这样度过的。
他会来拂晓阁哪怕只是看看她,她很乖。她在院子里踢毽子,他坐在树下品茶乘凉;有时呢,瞄着他画画,她说自己模仿李维文先生的笔迹最像了;有时还会做几个小菜,淡淡的,却很有味道;他们都喜欢魏道公的诗句,总是拿着与今日文坛上作家比对;她爱唱歌,那是她阿娘家乡的歌,娓娓诉说着乡间的轶事;她有一只阿娘送的长笛,她奏的特别好。
他看着她时而微笑,时而放空,望着她又像是透过她望着别处。她心里清楚他看的是谁,她有自知之明。
接下来倒还平顺,孩子五个月时,庄怡出事了。
她的眼睛不好但总是挺着大肚子在有阳光的地方散步遛弯。她发现庄怡美是美,眼睛却没有神采,你若是对着她吐口水她也看不见,转而又想,庄静瑄每日里对着她含情脉脉,她也不能回应,时间长了,难免会对这份不能回应的爱心有遗憾。而这份遗憾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平衡,他反而对自己的眼睛日渐温柔。
呵,她嘲笑自己现在又成了可笑的替代品。
**
有一日,庄晓在花楼西北角的望亭乘凉,喝着阿娘从前教她调制的消暑消食汤,就着山楂糕和紫薯糕,捧着一本文言古籍看得不亦乐乎。
庄怡见了她,神色难辨的同她过了过礼,坐在了她对面。
许是孕期的女子分外贪吃些,庄怡这几个月没少变着花样的吃东西,大夫的嘱咐也拦不住她的贪吃欲望,只要想吃,什么都吃。
见今看见了桌上布的糕点眼里又放了光。庄晓看着可笑就许佐莱给她布点。
她也没当作是回事。
晚上庄怡就见血了。
匆匆赶过去的时候大夫正在叹气,“夫人今日晚膳用的可是白鳝?那白鳝有滑胎之效啊,在下明明嘱咐过的,糕点吃的是山楂吗,那也是质寒之物啊。吃东西这样不当心,她的身子又虚,这一胎保不住了,五个月了呀...”
她从没见过他气成这个样子,双手紧握成拳,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神色犀利的质问着下人,“平日里叮嘱过你们多少回,怎么还这样不小心,夫人她任性,你们也由着她?”
她进来的时候安顿好了大夫去煎药,又过来拍拍他的手,“气大伤身,况且在姐姐榻前这样大喊大叫,也扰了她休息。”
他拂开她的手,神色冷淡的看着她:“我怎么冷静...”
丫头想起什么似的,战战兢兢的抬头怯懦道:“府里有一阵没朝我们院子里的小厨房拨白鳝了,前日里运来的新鲜白鳝大夫人惦记着二夫人爱吃,就拨了。二夫人昨个晚间吃的,没觉得身子不爽,上午乘凉的时候倒是喝了大夫人给的汤...”
他目光一下子到她身上,挑眉问道:“什么汤?”
她没怎么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回答:“阿娘家乡的消暑消食汤取山楂、甘草、麦芽冼净放入砂锅,加入清水。煮沸后放入薄荷叶,立即盖上并即刻离火。稍后,去渣即可饮用。这一剂汤消暑解渴,健脾消食。对于暑天的风热,发热、头痛目赤等有防治作用。怎么了?”
“为什么给她吃,还有白鳝怎么这个时候拨给她,你什么居心?”她脸色一点点的变白,狠狠揪着衣角。
他声音冷冷道:“枉我以为你还是个单纯的姑娘,这等事情也做得出来吗?”
她的脑子一团浆糊,咬着自己的嘴唇都犯了血迹。
静瑄当着众多仆人的面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就不该相信你的花言巧语。”
晓晓嘴角噙着血,她没躲,她以为他不会真的要打她。
她愣了愣,一下子反应过来仰起头满脸嘲弄的看着他道,“笑话。”说完转身就走。
“你去哪?把该处理的事情处理了,这家不能再留你了。”
她踉跄了一步,险险摔倒,生生顿住,停了片刻,再没回头。
她伤心的不是他对她恶劣的态度,也不是他的怀疑,而是对她人品的不信任。相识了这么久,高谈论阔了好几场,还是信不过。
她再也不在院子里踢毽子了,不与丫头扑蝶说笑,也不舞剑,整个人仿佛一夕之间失了生气。除了日常的请安,该做的报备,她几乎不出院门。
后来,静瑄来过,她没有见。
那孩子没了本就与她无关,白鳝不白鳝的,她从来不懂,只是拣她爱吃的罢了,况且既是孕妇大忌,那她手底下张罗的下人不把好关怎么好怪在她头上,总归是庄怡怀孕贪吃,犯了食物忌讳。
如同被打入冷宫一样,她再无了鲜艳明媚。除了与日俱增的美貌记录着她的气息,连生命都淡了,整个人就像从水墨中氤氲出来的人物画。
****
再来就是主母大寿,招进戏班。
许是过于无聊,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受什么驱使跟着戏班的小生学起唱戏。
那小生名叫方奇,眉目如画,笑起来也有两个和她很像的梨涡。
她爱画自己,想象着自己要是男儿的话应该就是方奇那个样子的,平日里画个不停。
她羡慕方奇,她要也是男儿身就好了,这么多的苦痛她也不必再忍受,随着戏班,天涯海角,说走就走。那该有多好啊,不自觉间和方奇的话也多了,交往也密切许多。
她向方奇学戏,众多曲目就选了玉堂春里的《巾帼》,讲的是一个女子厌却俗物,一心脱离纠缠,欲上前线为国效力。
静瑄偶尔还是会去看她,只她表情恹恹,说过几句话敷衍了事。
他知道自己错了,也道歉了,再低声下气,他还毕竟是一家之主,从小也没向谁低过头,他顾着颜面也不肯在多说什么了。
有一次晌午,他来找过她,她在床上小憩,曼妙的身姿掩在玲珑珠帘里,若隐若现,看的他心里燥得慌,越发口干舌燥。
她是成熟了,不再是从前毛茸茸的嫩黄色的小鸭子了。她偶尔也穿和服,似乎还是偏爱黄色,他在庄家大院里远远的瞥过她,神色淡淡的,对谁都不爱搭理,但对他来说,还是移不开目光的美丽。
很多次,他贪婪的看着她,她都不知道。
他心里是渴望她的,甚至于关注她比关注庄怡要多。
若不是同庄怡成亲那晚,答应过庄怡,同她成婚的三年内,不要和晓晓圆房,当作给她的教训,他怕是现在都同晓晓有孩子了。
说道孩子,要是女孩子就好了,长得要像她小时候,也穿着和服,像只小鸭子那多可爱啊。
越想越热,想法越大胆,他随手捡起书案上一杯凉茶就喝,放下茶杯后竟看见砚台下压着一张又一张的肖像画,眉眼像极了她,尤其是这两个浅浅的梨涡,但是穿的都是男儿装。他不禁有些疑惑。
第二日去看她,她竟不在。只听得空空的院子里荡漾着隔壁戏子咿呀之语。是她?他下意识的皱皱眉,心底里有一丝不快。
循着声去,远远的望见她就站在年轻的小生旁边伸出纤细的手臂学着曲子,那姿态,那个眉眼,灵动飘逸,越发美的不可方物。
当他看清小生的面目时,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许多,男儿装的肖像画说起来也有几分像这小生。
但看她好象又活了过来。
英俊的小生执着她的手,“程姑娘,你看那景色正好,我们看上一看,也总比你要当个花木兰逍遥。”她一甩袖子,“公子此言差矣,艳阳我不愿问那俗世,只想当个女兵,戎马一生啊!”
锣鼓叮叮当当的响着,庄静瑄脸色越发深沉。
是夜,晓晓正在更衣,静瑄带着一身戾气,脸色冷冷的闯进房间,屏退了一干人等。
她仓惶的看着他,急急整理衣衫。
“怎么还藏着掖着,你是我的夫人,难道还不许我看?”
她愣了愣,旋即笑道:“少主说笑了。”
“谁让你叫我少主的?”他的脸色更差,却隐隐有了疏无感情的笑意,她知道,他真的动怒了。可她又不懂他为何携着兴师问罪的姿态见她。
发了一会怔,连忙回神,勉强笑道,“晓晓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我都放下颜面三番两次来向你道歉,你一而再再二三的端着架子。你不做解释还要怪我不袒护你吗”他走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你看你现在都这样冷冰冰的对我。”
她抽出手,说:“你让我怎样我就怎样,我并不敢违抗你。”转回头又说,“我身份卑贱,哪敢端着架子,想来应是误会,你放心下次不会了。”
“晓晓,你变了”他叹口气,“你从前最爱笑的,现在都不会笑给我看,你都不再踢毽子,不再给我画画,不再给我做饭,不再给我唱歌了。”
“你都不需要了。而且你也不用再做面子,今年冬天就和主母禀明了吧。”她的眼底隐隐的泪光,“这一刻迟早要来,不必勉强的。”
他有一千句话在等着她责备,等着她撒娇,等着她委屈,他以为她像庄怡一样那么好哄,可是晓晓就有那股倔强的劲儿,特别要强。他倒生起气来,火气上来压都压不住。
她怎么那么平静,他要打破这份平静,“我知道了,许是看上那小生了,巴不得我休了你,我偏不让你如愿。你别忘了,我是你的丈夫,这你得承认!”
她的嘴唇都在颤抖,慢慢的,一点一点的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见他一样,喃喃着:“小生?你是这样想我?”冷笑着:“下流,你这是污蔑,你这样看不起我......”
他的恨意似乎得到了慰藉,“不是吗,好好的劝我休了你,早不提晚不提偏这个时候提,你以为我就那么好骗?”
她扬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滚!”然后她就哭了。
他被她拼命往外头推攘着,他是男人,使出力来反倒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她躺在地上捂着眼睛不作声,不看他,只安安静静的说“什么爱情啊,都是骗人的,什么信仰啊,都是狗屁,这世上从没有完美啊。”
他蹲下身一把把她抱进怀里,头埋进她的肩膀,闷闷的说:“别哭,我是你夫君,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她的眼泪没止不住,“别骗我,也别哄我,这都是我最讨厌的,”
“嗯...”他看着她梨花带雨的美丽脸庞,心扑通扑通直跳,然后慢慢的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那么香那么甜......
**天刚蒙蒙亮,其实她一夜未睡,她赤/裸的躺在他的怀里,许久不愿意睁开眼睛。
因她觉得这就像是一场梦,梦太美了,睁开眼就醒了。
而静瑄则安静的睡着,沉静的面容里一派祥和,嘴角微微有些上翘的弧度,似乎这一刻他满足的拥有了全世界一样。
当破晓的阳光直直的晒在他的脸上时,他才从酣睡中意识到大量的玄光,缓缓地睁开眼睛,长久的望着怀里紧锁眉头的晓晓,抚摸着她的长发。
她还是这么美,并且现在这份美已经完完全全的属于他了。
他们沉浸在彼此的世界里,这一刻仿佛就是地老天荒。
然而,此时庄怡在丫鬟的搀扶下摸索着来到拂晓阁,小心翼翼的唤着庄晓的名字,“晓晓?”
佐萊喜气洋洋的从拂晓阁的偏院迎过来,问了安。
只听庄怡柔声带颤的低声问道,“少主,在这里吗,昨夜喝了些许酒就怒气冲冲的走了,我惦记着他,我来问...”
谁知搀着庄怡的丫鬟一声惊呼,打断了她的话,眼尖的说自己看见了少主的鞋和散落在地的他和她的衣服。
庄怡顿时眼前一黑没承受的住,腿软软地跌在了地上。
静瑄闻声见状,一脸愧疚,皱着眉,轻轻从怀抱中推开晓晓,动作略有些急缓的整理衣带,匆忙间头也不回的撂下一句:“我去看看阿桑。”然后便不顾初尝人事,浑身疼痛,又茫然无措的晓晓,连鞋子都忘记穿,几步跨到庄怡的身边,温柔的抱起她,柔声的安慰。
她把被子盖在自己头上,眼里怎么也止不住的流泪,然后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重重的叹了口气。
晓晓和静瑄圆房的事传遍了整个庄府。
傍晚时才听说静瑄和庄怡和好了,他抱着她回房,神色是极亲昵。
佐莱回来时又说庄怡怀孕了。
她抖了抖衣衫,笑着站起来,“楠锦,别备着那棉被了,你家少主再不会来了。咱们什么时候吃饭,我饿了。”
他还会来看她,只不过很少来。再没碰过她,牵手也没有。
兴许是造化弄人,两个月后她被诊出喜脉。
那天晚上他来了,神色淡淡的。
她说:“我不要这孩子,左右将来要改嫁,不如让他别添乱。”
他神色还是淡淡的,从认识的那一刻起,他对她的表情似乎就只有三个字:淡淡的。
“生下来吧。”
“阿娘家乡的偏方,可以的。”
“我说不许就是不许。好了,歇着吧。”说罢转身欲走。
她狠狠的把书摔在地上,“你不要这样对我!我庄晓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与施舍。我可以容忍男人三妻四妾,嫁进来时我料想到你会娶姐姐,我不会在意。但我没想到你会对我这么温柔,我沉迷在你的温柔里做了我这辈子最大的错事。我的贞操应该给和我彼此属意的人我却让一个根本眼里没我的你轻易的得到了我的人,这就是在践踏我自己。这种可怜不如没有。”
她闭上眼睛,“你放了我吧,就当是夫妻一场的最后请求。”
他顿了半晌,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眉头深皱着:“想走,做梦。”因他知道,若轻易松口,他就真的失去她了。
她胸腔里满满的黑暗又重重的压了上来,她是真的厌烦了这里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虚伪做作,封闭桎梏,让她恶心。
**她心里的恶念在全家宜春宴,分家要再选少女献给庄静瑄,被他揽着庄怡一脸亲昵轻描淡写的一句:“有她,一生足矣。”的一句话彻底激发出来。
平白无故的占了自己的身子,然后一句贴心的话都没有。自己的孩子也这么不招他待见,不闻不问,又不许她走,既然有了庄怡就不要还对着她花言巧语。
说的好听有什么用,一生,一生,一生,有一生这个东西在她面前,她一定会一刀捅穿了它。
她恨透了。
这和阿娘从前的生活一样,她把庄怡和阿爹的姨娘重叠在一起,为什么这些女人不去死?为什么她们能有那么明晃晃的笑?她把庄静瑄和庄花名重叠在一起,从前就恨她阿爹的一股脑儿全落在庄静瑄的头上。
她真是鬼迷了心窍,疯了。
庄怡贪吃了果酒微醺去岸边乘凉,她跟在后面,当着庄怡丫鬟的面一把把她推进了水里。
刚入春,江水虽化,却尤为冷峭。
这一惊一吓一冻,把她救上来时,她早产了,偏偏又胎位不正难产。
她觉得自己不行了,拉着庄静瑄的手:“你让他们...把晓...晓放出来罢,她也很可怜,这些年我惩罚她的,已经够了,我夺走...她的已经够多了,上天看不下去了...要带我走了。徨说她害了...我,夺走你,毁了我的眼睛不是故意的,”她导了一口气,又续道,“抛却一切未知因素来看,她只是单纯的...喜欢你而已。当年阿爹和我说,我不能理解,就是如今我也不愿意原谅她,但我现在这样了...依稀间终于明白了她的心,她这一辈子还真是什么都没向庄家要过,唯独要了你,咳...却因着我的缘故,我们从没有善待她。我要死了,静瑄,你替我照顾她...”
她的目光转向庄晓:“晓晓,过去姐姐真的很任性,其实静瑄他是喜欢你的......”
她被下人捆在一旁,听完这些话后,哭的泣不成声。
直到这一刻。像疯了一样的庄晓才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她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恶妇妒妇。
她颤抖的哭着,若不是肚子里还有一坨肉她恨不能现在也跳下江去。
她都错成这样了,姐姐还肯原谅她。
这次她真的做错了。她真正意义上害死了庄怡。
孩子出生后由主母自照料。静瑄自庄怡死后一眼没瞧过她,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抑郁发病,不肯用药,欲追随庄怡,则一病不起。
她没有半分疏忽的照顾了他整整小半年,肚子八个月挺得老大,也要照顾他。
他自从病了,脾气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养的老大,药凉了,汤苦了,丫鬟吵,嫌她伺候他手脚不利索,笨拙的连他的衣带都不会解,看到她坐在房间里读书他就烦的不得了,看不见她又要冷嘲热讽。
九个半月的时候,孩子要生了,比预期的晚一些,她想,这孩子格外沉得住气。
都来了,包括主母大家都聚在正房议事厅里。佐莱和楠锦遣人叫了几回他,都没有任何回应,他真狠心。
产房里,她拉着佐莱的手,泪一滴一滴的流着,咬紧牙关一声不吱,“孩子交给主母,记着男孩子叫静炎,炎热的炎,女......的叫静言,静言思之...躬...躬自悼、自悼已...的言。”
然后她就闭上了眼睛.....
她以为她会死,可睁开眼看见他时她就知道了,死还是很奢侈的。
他淡淡的看着她:“是男孩子,要抱抱看吗?”
她不回答也不动,只是又闭上眼睛,似是不愿意见到他。
过了许久她才睁开眼,他已经不在了。
上个月见过阿爹,身形已经倍显老态。
他独独坐在樱花树下,眼睛微眯,不知在思忖着什么。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哂笑了一下,不知笑得是别人还是自己,也可能都在嘲笑。
有时候回想起来,自己这一生活成这样倒全是罪有应得。
以前不能理解阿爹既然深爱着娘,为什么还要在情势逼迫下选择舍弃她?阿娘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决绝,宁死不相往来?
觉得多半是他还不够了解她。爹给不了娘想要的,又不允许她去追求想要的,倾尽所能的给她自己看重的一切,其实在娘眼里那些连草芥都不如。
现下里,她有一份新的感悟,二人的性格本身就是不和的。阿娘来自番邦异土,脾性刚烈,本身不善言辞,阿爹少年得意,年轻气盛,在本就无过多交流的深庭宅院里自然缺乏沟通,摩擦使得性格不和的缺点放大,一步步铸成不可挽回的遗憾。
她确实像极了阿娘。
无论品行,脾性,处境,都和她当年如出一辙。她们都有一种纯粹,这个封建礼教下不容苟活的纯粹。
敢爱敢恨,却没有善终。她要的,庄静瑄不能给,她绝望了,他又自以为是的给她希望,用自己愚蠢的怜悯再给她当头一棒。
探看往昔,他也实在从来没向她许过一次承诺,徨说承诺了,连对她喜欢还是厌烦都没有只言片语可循。他这一点挺好,从不轻易许下不能实现的承诺,不让她处在幻想中。
你要问她后悔吗,刚开始她会说不后悔,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事情的发生,她斩钉截铁的告诉自己,她后悔了,如果再来一次,她宁愿从来不认识庄静瑄,安份的守护从前和庄怡纯粹的友情。
她这辈子活的憋屈,没出嫁前不懂得安守本分,性子浮躁,不会珍惜眼前的,只望着人家庄怡手里捧着的,鼓起勇气争取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想望,却用一辈子的孤苦伶仃,爱而不得来付这个惨痛的代价,活该自取其辱。
出嫁以后,每日都愧疚自责于庄怡,她偷了庄怡的人生,让她处境那么可怜。切身体会了深层次的人情冷暖后,性子淡薄了,不爱争了,但是心底里压抑的自由和渴望更深厚了,这不是环境的煎熬,而是内心的煎熬。更浓烈,更惨痛。
再后来,她参透了许多事以后,不愿意再见府里的任何人,连自己的炎儿也不愿见。孩子五个月大时高烧不退,她也不去看,佐莱哭着回禀,主母愤怒的指责,她都不愿理会,大家都说她这回真疯了,活活熬疯了。
庄静瑄傍晚的时候来看她,她背对着他,不愿意见。
他只说了一句:“你不去看看炎儿么?她也是你的孩子。”她没理会,他也没再说话。
他临走时,她淡淡的来一句,“她们都说我疯了,其实我还好,我要去城郊的白庵修行。”不是询问,而是一句陈述,陈述一个事实。
她始终没回头,看不清他什么表情,也没听见又说了什么话。
孩子五天后已经有了好转,不出十天恢复了健康。
她松下一口气。她想离开这里,她连死都不想死在这地方,没有一丝留恋了,只想在庵里为庄怡超度,为儿子祈福。
临行前她只带走了一盆吊兰,那是姐姐曾经享受过的殊荣,她自己也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
在庵里不过月余,她就魂魄离身,来到了朱鹮所在的绿萝山。
**听罢这则故事以后,已经过了三个时辰了。
此间,朱鹮已经续了五杯红色的药茶,眉宇间略显疲态,神色却有几分说不出的悲凉。
而对面的白衣女子在叙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全然没有那个在庄家痴缠庄静瑄的女子的颠嗔烈性,反而在整个过程中极其平静,表情淡淡,眉目之间刻画着柔软的恬静。故事讲罢,端坐在一旁,眼神放空,嘴角还是噙着一抹笑意。
这样的她简直美艳至极,连朱鹮都被她的美貌吸引,更何况她一直痴恋的庄静瑄。
每个人都有自己风月里的故事,无非是谁爱谁,而谁又爱谁。故事总有雷同,但是因为人物性格的迥异,环境的变化,心境的改变,时间的流逝,哪怕是包括男主人公打了个喷嚏,引发女配打破杯子,砸伤女主,男主对女主一见钟情这种在概率学上发生频率为万分之一的偶然事件在内,都在风月里算不得偶然。
因此,朱鹮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庄晓在最后除掉庄怡以后,明明已经和庄静瑄名正言顺地在一起,还有了一个儿子,反而一心向佛,或者一心求死的这桩变故。倘或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朱鹮顶多生两年闲气,还是会选择留在丈夫和儿子身边,当然她毕竟不是庄晓,人各有志,怎么个活法任何人的选择都不会重样的。
她抚了抚桃花扇,斟酌用词道:“庄夫人,恕我直言。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为何还执意离家,不留在你丈夫身边,教养稚儿。”
庄晓还是那副淡然的神色,开口却一字一句道:“他们都说我疯了,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是疯了。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足以让我崩溃,真正打击到我的是,我那么爱静瑄,到头来他竟为了姐姐要寻死。他是什么样的人,天资聪颖,形若神曲的庄家骄子,他那样的顶天立地的庄家族长要舍弃一切随姐姐一同去了,甚至不管姐姐留下的孩子,不管我,不管我的孩子。我照顾他的那段时间,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抱着一种什么心态,大多是一种麻木,大脑机械的告诉我,我已经害死一个了,不能在害死第二个;或者是一种愧疚,庄静瑄要是死了,那我这一生就真的是一个笑话了;或者是一种自私嫉妒,我不愿意让他们两个在地府相见;或者是一种退路,我日夜内疚愧对家姐不想苟活,他要是还能好好活着,那我的儿子就会有一个好父亲,我也能放心的撒手人寰。真到了可以死的时候,我又不敢死,我怕到了地府,我见到姐姐,羞愧难当。”
朱鹮听罢,默然。
庄晓说:“现在你可以取走我的玲珑之心了,我早已经不想活了。”
朱鹮沉吟了半晌才道:“庄夫人,我可以先带你再回庄府看一看。”
庄晓说:“先剜了我的心救活我姐姐罢。我并不想再看见他为了姐姐神行憔悴的样子了。”
此刻,朱鹮正惨白着如纸的一张脸,着着白色裘袍驾在云上,正了正神色,敛了敛衣衫,对着手中那扇陈旧的桃花扇温声说着,“庄晓,我依了你去救那庄怡,你的玲珑之心便被种到我画扇中的桃树上作为报答,但我能感念你对他的缠恋与不舍,且带你去看看罢。”
天上三天,凡间三年。
依稀是那落落的庭院,四四方方,庭院深深,左右厢房对称,花园里的花楼还在,望亭还是那遗世独立的样子。越过庞大的仿佛天然的假山,是她的拂晓阁,不知何时,她原来住过的院子中间也种了一棵樱花树,此时真是落英缤纷的时候,美的不能言说,依稀间好像还能看见那个来自遥远的倭国的傲气女子在树下颦笑。
只是人非曾经的故人了,忙碌的轴心变作了死而复生的庄怡,她还是那般美丽剔透,温柔如水。自重生后,眼睛的痼疾也一并好了,只是现在她宁愿眼睛还是盲的,也比现在好受的多。她叹口气,眼睛湿润着,手里握着一方帕子,直直的看着窗外的那抹暗色身影,安安静静的哭着,时不时拭一拭眼角的晶莹。
那抹暗色的身影是庄静瑄。一袭深蓝的锦衣,软缎作里,衬得他越发清俊,眉目依旧,风姿绰然,宛如神灵。眼里涌动着深沉的情感,他吹着笛子,曲调低低的,是极缠绵。
其实那日救活了庄怡,朱鹮便已收了庄晓的玲珑之心,肉心化作春泥滋润那画中的桃树。是以庄家大少奶奶无故失踪,二少奶奶离奇复生的奇闻传遍小镇,没人知道庄家大院里究竟发什么了什么,连庄家叱咤风云被视作商界奇才的宗家主人庄静轩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夕间什么都不复存在了。
哪怕是从前她对他绝望,最起码她还在这个府里,他每日里总会找时候偷偷在一旁看她,贪婪而又肆无忌惮的看她,不用面对庄怡的幽怨,不用收纳庄晓的冷漠。就算后来她去了庵里修行,他也要每日骑着汗血宝马,往返三个时辰,只为了在门外远远见她一眼。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失踪以后,她的所有东西全都没有了。连个念想都没有。
他记得她喜欢那棵树,她说,那是她阿娘最喜欢的,阿娘爱阿爹,就像那棵树,从来没变过,只会与日繁茂,她欣赏阿娘的爱情,不适合生活在一起的情人,不代表不爱,他们两个就是这样,爱到骨子里了,又因为性格不合不能在一起生活。
她说她很羡慕,虽然他和她生活在一起,可是他不爱她,她又卑微的连离开他都舍不得。
庄静轩爱她,但是发现的太晚了。那时候年轻没能领悟一些事,可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这实在是人生的第一大悲剧,她爱他,他不爱她,他爱她,她又不爱他,在一起又彼此错过。直到最后他也没来得及告诉她,他爱她。
晓晓的灵魂慢慢在空中浮现,恍若隔着千山万水,“倘或再有一次机会,我断断不会爱上你。静瑄。到了这般田地,我已然参透许多。只希望你和姐姐好好活下去,没有我的打扰。”
可奇的是,庄静瑄如听到了庄晓的念白,一滴晶莹的泪水悄然滑落,低低哽咽道:“晓晓...我负了你...”
朱鹮也想过,情爱大抵如此,爱得很痛,哪怕是温暖的天空,也会觉得凉,深入骨髓的凉。因为在爱里哪怕你付出再多,也不一定会有回应。有回应不一定是爱你,爱你不一定是未来。有未来未必幸福,有幸福又未必是爱。凉空之深,凉入骨髓。
朱鹮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你不能一直信守诺言陪伴一个人走下去就不要轻易许诺。比如说姑姑的不告而别,比如宿黎的渐行渐远,比如原樱狱的决绝,无论以哪种形式,最终带给她的结局只有伤害。她在这方面确实是挺笨的,用了几百年的时间磕磕绊绊的才懂得这个道理,而庄静轩活在世上短短二十载又懂得太透彻又理解的太偏激,以至于让心爱的女子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这世间的情情爱爱,从来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看在眼里惦记是桩事儿的人家又未必当作是桩事儿,你觉得鸡毛蒜皮的不该计较可人家又未必不会计较,你不是别人,别人也不是你,揣测来揣测去性格不合的特点放大,最终离分别也就不远了,如此可见有什么事还是说开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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