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座山的消失 ...

  •   “雨已经下起来了。”僧人走进房间,将茶水放在桌上时这么说道。
      那个青年仍然坐在原处,将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晚中。即使听到了僧人的话,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姿势却一直没有改变过,仿佛眼前唯一能吸引他的只有专心看寺院外的风景这件事。寺院坐落在地势低洼处,从这个港口登陆的人先走过一条不长的石板街,然后就很容易看得到它的大门。可以说,十有八九的行人都要自此经过;寺院的后面靠着那座山,就好像一座自然的屏风在遮蔽着它,使它四季都保持着恒定的温度和宁静。年轻人住的房间窗子正对着山坡。他凝神望着,山巨大的,黑沉沉的外形从夜色中突显出来,流露出一种与周围的空气和光线都有所不同、近乎坚不可摧的性质,就像一头安静的野兽蹲伏在那里,显示着自己的耐性。侧耳倾听时,有雨点打在土地上的声音。寺院后的溪水似乎比平时涨起了一点。一阵风吹过,山坡上的竹林发出沙沙声,远处港口驳船上的灯火也摇曳着,依稀可见了。
      僧人拿来了煤油灯,放在青年面前的桌上。这间寺院已经现代化,通了电灯,但不知道为什么僧人们仍然在每一间房子里保留着煤油灯。也许这只是一种从前的惯例。青年百无聊地环视了一遍这个房间,里面除了简单的桌椅和床外没有一件多余的装饰,露出光秃秃的地板和墙面,这使得房间就显得更加空空荡荡了。但作为一间临时落脚的客房,这里的确实用而简洁。而且可以看到山,他心想,还不赖。
      “哎,师父,不觉得那些竹林是在向人招手,叫人到山上去吗?”
      这是这个晚上青年第一次提起山与竹林。僧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沉默了一会儿,又低下头擦完桌上的最后一块地方。他的眼睛颜色很淡,几乎看不出情绪。“您认为它们像是什么,那就是什么。万物皆反映出您自己的意志。”
      但青年对这个回答显得兴趣索然。他打了个呵欠,转过身子,双手托腮,又沉默而固执地企图在黑暗中看出什么来了。
      寂静中,有一缕细细的声音传入房间里,是一个孩子的哭声,显得犹豫,而且闷声闷气的,似乎还夹着痛苦和难以忍受的无助。年轻人仔细地听了一阵,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僧人收拾完了房间,向门口走去。他推开门,雨声立刻就涌了进来,仿佛有人将一把雨水洒向了地板上,又被反弹到了空气中。没有想到房间里竟然如此安静,连雨声都可以被消去、吸收。青年想。僧人在门口向他行了个礼,说:“夜深了,您早些休息吧。”
      他仍然没有动。僧人似乎也在门口待了一会儿,没有急着离开,而是脸朝着外面看雨。就在他即将关上门离去时,房里的青年却突然叫住了他,问道:“您知道那哭声是怎么回事吗?”
      “是船长的小儿子,”僧人没有进屋,而是站在门口答道,“今早停靠在港口的一艘货船上出了事故,两个水手斗殴时,手枪走了火。那个孩子当时正在附近的甲板上玩,子弹恰好射中了他的腹部。好在重要的器官都没有什么损伤,不过伤口本身却不小。下午来了一个医生,子弹是取了出来,但孩子失了许多血,几乎休克了,痊愈恐怕也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船长今天把他寄放在寺里,说自己现在打算立刻通过公海上的航线去首都求助,看看有没有人能想办法将这个孩子平安地送回家去。刚才一定是因为药效过去了,孩子觉得疼才哭的。他毕竟还很小。”
      “可怜啊……”
      僧人念了几句佛,合上了房间的门。

      僧人离开后,青年显得有点惶然,仿佛重新陷入到无聊中让他感到不知所措。他绕着房间走着,又在窗前驻足观看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读书。他从背包里掏出袖珍本小说,翻到做过记号的那一页,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但就在他全神贯注地阅读的时候,一阵雷电经过了寺院的上空。他感到有一瞬间屋子里一片雪亮。闪电照出了室内摆设投在地板上的影子,它们都像害怕似的往后退缩着。随后一切又都陷入了黑暗中。这一次的黑暗与以往不同,是彻头彻尾的:寺院的供电系统因为雷击而失灵了,整栋建筑在沿着山坡滚动的雷声中轻微地摇晃了一下。
      “师父,师父,停电了吗?”
      年轻人朝着门外喊道,喊完后又屏息听了一阵,但没有得到任何的回音。看来僧人已经不在门外了。
      他感到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坐在房间里等着有人来给他一个解释,还是应该出去自己探寻。他原本期待着僧人会返回来和他说话,因为停电必然也会影响到僧人们的起居,但现在看来他们似乎都对眼下的局面漠不关心,或许他们仍然习惯于没有电的生活,因此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便。青年摇摇头,显得无可奈何,只能摸黑收起了书,打开门,站到走廊中。
      雨下得很大。他在屋中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孩子的哭声也听不到了,他蓦地想起,也许僧人是去安慰那个孩子了。
      他犹豫了片刻,迈步向走廊深处走去。他住的客房在院子的一角,沿着前面的走廊两侧排列着许多其他房间,有杂物间,也有空着的客房。每隔二十步就从回廊的顶上垂挂下来一盏灯笼,那光线仅仅照亮了他脚下的地板以及近处的廊柱。他透过雨帘看向中庭,一株花楸树下立着一口水井,南面是僧人们休息的禅房。寺院里的空间似乎比白天看到时的扩大了几倍,让他感到空旷、寂寥。在这个只能听到风雨声的夜晚,他似乎是寺院里唯一的客人,这个想法不禁让青年感到孤独。
      在回廊的尽头,他感到一阵迷茫,失去了方向。他本来应该向右走,好到禅房去找个人问问情况,但他又犹豫着是否要吵醒睡觉的僧人们。时而,对于那个受伤孩子的好奇和同情又闪过他的脑海,让他越发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里没有一点灯光,也没有任何标记能指引他。年轻人在黑暗中伸手摸索着。他以为前面不远处有一条通往院子另一端的走道,但他却摸到了一扇门,同时感到地面猛地下沉了几步。他忽然有了勇气,推开门,走了进去。尽管看不到,但迎面扑来的空气却让人知道这是一处宽敞的地方。与外面闷热潮湿的天气不同,门后面散发出阴凉干爽的气味,甚至飘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有一瞬间,青年的脑海中仿佛闪现出了这里向内凹进去、呈半圆形的墙壁,以及地板上金色的,璀璨的花纹图案。他为这幅预知的景象着迷,同时也被它背后隐藏着的危险挑衅着。他刚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忽然感到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重重地捏了一把。那只手厚实而有力,向他传达的信息也是严肃的,是毋庸置疑的警告。他不禁惊讶地叫了一声。
      “别进去,”那只手的主人在他背后说道,是个男人的声音,“没有经过允许,外人是不能随便进到佛堂里去的。”
      年轻人收住脚。他这时才想起,那股香味是安息香燃烧后发出的余味。
      “抱歉,”年轻人说,“我只是想找人问问供电的事,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呢?”
      “看来是配电器烧坏了,今晚也不可能再到别处去找新的来替换,我们只能摸黑了。”
      年轻人叹了口气,从佛堂里退了出去。在走廊里,男人站在一根廊柱下看着院子。他四十岁左右,十分随意地穿着一件便袍。他的神态让人感到他不完全属于这座寺院,但也无法归类。
      “抱歉……您也是寺院里的人?”
      对方点了一下头:“是的,是长住客。”
      “真失礼,我竟然不知道……”
      “不必道歉,我是不希望外人来打扰,如果你觉得受到了冒犯,请原谅。我在寺院里研习,因此需要集中注意力来独处。”男人笑着说,“本来打算去向你问候一声,却正好撞见你在佛堂门口……”
      “对不起……”青年再一次地感到窘迫。他想,男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律法一样,让人感到威严和惭愧。
      但出乎意料地,男人再没有追究下去,而是发出了邀请。“不想谈谈吗?”他说。
      “也好。”
      青年顺从着好奇心,跟在男人后面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段他完全未知的走道中。他这才注意到男人在黑暗中的脚步有多么轻快,也许是因为他早就对这座寺院的每一寸土地了若指掌了。
      这个男人住的房间离禅房不远。青年估计着自己所走过的路,认为男人大概和自己住在这个四方形的庭院的对角线上。不出意料地,这个男人的房间中也是漆黑一片。但青年却发现他点燃了桌上的煤油灯,而且桌上的茶还有余温。他们在桌旁坐下。青年看到,这个房间里唯一与众不同的是里面摆满了书架,书架上面则堆放着一卷卷的图纸。有的图纸散落下来,连床铺上都零星有这些被密密麻麻的数字填满的文稿。
      “这就是寺院里还保留有煤油灯的原因。”男人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将煤油灯拧得亮了一些,说道。
      灯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年轻人发现从这间屋子里的窗户看出去,不仅可以看到院子里的花木,也能看到那座山。只不过从这里看去,山似乎变了一些,看上去更加笔直、锋利了。
      “您在这里研习什么?”
      “星相学,或者用普通些的话说,是占星术。在那座山的顶上有一座小型的天文台,设备虽然有点过时,但用于我正在研习的内容还是足够了。我每天爬上山去观测天空两次,清晨和傍晚各一次,然后记下行星运行的角度和相对位置,回来画在图纸上。这项工作我已经做了三年了,现在已经能看到它们的一些规律和语言了……”
      男人拿来一卷图纸,铺在他们面前的桌上。借着煤油灯的光线,年轻人看到纸上画着许多个同心圆,一圈一圈地向外扩张着,仿佛将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后引起的波动。同心圆旁边的空白处写着方程式与导数。他发现男人十分仔细,甚至连每一个字母表示的物理单位都列出了一行独立的注释。他看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是男人将那些数字坐标转换成了图形,来描述行星的运动,而那些符号则是行星与星团的称谓。
      青年又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想象着男人三年来每日不休地爬着那座山的情况。他必须要先穿过溪水,钻过遮蔽视线的竹林。在竹林后面,也许有鹿、野兔以及狐狸的巢穴。青年猛然想起这一代流传的许多神话,也多半和那些出没此地的动物有关。也许还有一人高的茂密灌木,稀薄的大气以及烟雾……经过男人刚才的这么提醒,他再看向那座山时,感到的确能依稀分辨出山顶上有一块特殊形状的阴影。它的外形看上去像一座水泥浇筑的堡垒,也许那就是男人每天去的天文台。
      “你每天上山时,”青年试探着问,“不觉得那些竹子像是在向你挥手,让你靠拢过去的吗?”
      男人的目光刚才一直落在纸上,现在听到青年的话他才抬起眼睛来,盯着桌子对面的人。“这恐怕是你赋予它们的语言吧?”他轻声说。
      “你说语言?”
      “你的语言。这么说,你是想去山上了?”
      “准确来说,是的,而且我想翻过这座山,继续往前走……”青年说。继而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不过我没有听说翻过这座山会冒犯什么传统……”
      “冒犯倒谈不上,只不过……”男人犹豫了一下,他的眉头紧锁,脸色也阴沉了,“这几天我对行星的观测结果都不尽如意,恐怕要发生什么不吉利的事。我想在这种时候,你还是要谨慎一点的好……”
      “会发生什么呢?”年轻人问。
      男人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起身离开了桌子。年轻人看见他走向了书架,在一堆图纸中摸索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一个人在盛满了黄金的宝库中寻找着价值最高的物件一样。过了一会儿,男人捧着新的数据回来了。他打开了那些长长的纸卷,桌上一下子就变得拥挤不堪了。
      在一卷纸上,男人用一只手指着一个坐标,眼睛却沿着纵行向下看去,很显然是在查找一个特定的位置。他双手交叉,用手指作为定位点,双眼仿佛卫星一般地毯式地检索着。年轻人的目光也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着,尽管他并不明白这其中的规律。
      “76,32,235……木星和土星……是个凶兆!”
      男人说这话时,神情丝毫没有动摇,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事实,一条自然规律,而不像一般占卜的人,对于凶兆或悲剧表现出惊恐或同情心。青年仍然望着男人指出的那一点,脸上近乎木然了,不知道是因为这个预言感到震惊,还是在极力隐藏自己的怀疑与失望。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之间只有沉默。只有青年不时地侧过头去,望着院子里长满红叶的花楸树。那些被打湿的树叶在夜晚中好像火焰一般向空中伸展着。

      “您刚才说的行星的语言又指的是什么呢?”半晌,年轻人忽然问道,之前他完全没有显示出对此感兴趣的迹象,现在却这么问了,“就是像这样的,能使您做出预测的语言吗?”
      “不,不是,”男人喝了口茶,沉思了一会儿,才说,“这仍然是我的语言,行星的语言是更高的,更统一的语言。”
      “我恐怕不明白……”
      “这很简单,请想想吧,这个世界是由语言来构造、描述的……”
      “是吗?”
      “的确。一件东西因为描述才存在,比如这个房间。我说的存在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意志上的,这一点你可明白?没有房间这一词语,它在我们面前就并不存在,莫如说我们正坐在真空之中……这一点在我以前工作的地方体现得是最明显的,你知道国会山吧?”
      “是首都的国会山吧?各个省的代表们都在那里工作,开会。”
      “是的,从前我在财政部工作,分析的是股票。”
      青年不禁打量着对方。男人也没有畏缩,而是迎着年轻人的目光,等着他开口。
      “真抱歉,我似乎没有认出您来……”
      “不,用不着道歉。在国会山上,像我这样不知姓名和面貌的员工大有人在。不过我不想夸大,我们做的工作却都是影响着全国的人……知道R-139号提案吗?”
      “是那个增加医疗税率的提案?”
      “是的,那是我的提议。因为近来医药公司普遍存在私藏盈利的现象,而且这背后的数额大得惊人。为了遏制它们的膨胀,我们才提出了这个提议。”
      “难怪,”年轻人笑着说,“不过你大概也知道,这对于私人诊所和诚实的医生来说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吧?”
      “是啊,我们也收到了许多这方面的评估报告……”
      “不瞒你说,我父亲的诊所可是从此以后就一蹶不振了……”
      “你的父亲是医生?”
      “脑外科医生。原本他希望我也能继承这份工作,但没料到我对酒精有过敏症,连医院的大楼都无法靠近,否则就全身水肿,于是他只好放弃,同意我转行了。”
      “那你现在做什么样的工作呢?”
      “工程师,开发神经电子化系统,”年轻人说,“尽管不完全符合父亲的期望,但好歹和脑神经沾上了点亲戚关系啊。”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仿佛是在利用这剩下的时间思考刚才的谈话。年轻人的注意力则又被窗外山的影子吸引了过去。
      “关于你父亲的事,我想我是要负责的,很抱歉,”男人最终说,“不过你也看到了,这就是我所说的,语言改变、操纵了一切。那些提案上除了空洞的字句之外什么也没有,但它们却可以转变成能计算的税款,还使你父亲的命运急转直下……你看,哪里都没有直白而坦诚的话语,在国会山上更是如此,在我的办公室里……如果你去过首都就知道,那些大街上的人们各个西装革履,他们用风衣、雨帽,和大凡一切可以找得到的东西将自己从头到脚地武装起来。报纸,盒饭,你想想吧……每次你经过一幢大楼时,外面都排满了情愿的人,长长的队伍甚至可以一直转过好几条街。人们在雨中耐心地等待着,紧紧埋藏着自己的思想。在午餐时,面对价格高的离谱的三明治也没有一个人有所抱怨,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们需要节省一切语言,不能浪费一分一毫地用在那些提案上……每天早上我走进办公大楼,经过那些不见头尾、前来办事的队伍时,心里都感到一阵绝望。我在想,当他们走进我的办公室时,又会将一堆乱七八糟、自以为是的语言堆在我的桌上了。有的是词不达意的,而有的则掩盖了真实目的的语言;最关键的是,它们都认为自己十分重要,需要享有首先被传达的权利!……在国会山上的大楼里——我不知道你见过那些建筑没有?——那里尽是些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走廊,地上铺着黑白相间的马赛克地砖,墙上镶有木头护板。在这些看似寂静无声的走廊里,只有从天花板上的日光灯里洒下的光线,以及人们留下的足音的回声,但事实上,只要你打开两边墙上的门,在那些议员的办公室里,你将看到的全是语言,各种各样的语言,看得到的,隐形的,或者电视新闻里的……一个人一天在里面用掉的语言简直可以写成一系列的冒险小说了!那些办公室里堆积的语言和文稿……有时它们是如此的复杂、数量庞大,简直要将大门冲开,漫到别的房间去,淹没整栋大楼,将首都变成一个沼泽了。请想想,那样充满了语言的办公室里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个人在里面工作呢?因此我亲眼见过,一些级别高的议员们,他们占有的是大一些的办公室,那种办公室有两个门,一前一后。前门用来接待携带着自己语言的来访者,然而当议员们感到自己被这种排山倒海的语言入侵和威胁时,他们就从后门逃出去……”
      男人停了下来,叹了口气。年轻人也随之挪动了一下,好像是为了释放一下自己麻木的身体。
      “我每天为处理这些不同的,自我的语言而伤神,”男人接着说道,“你知道,股票的价格也是一种走势,一种游戏,一种数字的语言。人们企图将它和各种东西联系起来,天气,玉米的收成,地球自转……什么都有……
      “有一天,我从办公室里走出来,那时已经是夜里了,我之前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工作到了那么晚,也许是因为语言包围住了我,让我失去了对物理上的空间和时间的感知。我走到大楼前的广场,看着那儿立着的方尖碑,心想到底有没有一种语言可以令人抛开自我呢?这时我抬起头,看到石碑的尖顶正指向金星所在的位置。我看着那在群星之下的建筑,突然感到一阵释然。我明白行星的语言正是我在寻找的东西。它高于世间的一切词汇,甚至超越了命运这东西,因为命运的轨迹多少也是人用语言书写的……你听过HC-89号提案吗?”
      “没有。那是什么提案?”
      “我很喜欢这个想法,那是用行星的语言来分析股票,乃至全国的经济体制……怎么样,这听上去难道不正是合情合理的吗?要用高于一切的语言去解构,消散那些平庸的思想……”
      “但是……”青年沉吟了一会儿后,提出了反对意见,“即使你觉得这是个十分合理的提案,别的人不一定会理解吧?”
      “的确,因此它才失败了。”男人的脸上显出遗憾的神色,“我才刚刚将它付诸施行,就被上级勒令禁止了。他们认为这种概念既危险又牵强,恐怕会引发大规模的新金融风暴。”
      “真遗憾……你是HC-89提案的策划人?”
      “是啊,因为提案失败了,我也被迫从国会山辞职了。但我仍然在思考着这种行星的语言,想要找一个最理想的地方来记录,学习它,一个既可以让我观察,又有足够的空间整理、储存资料的地点……我走遍了全国,直到来到这座寺院时才找到了我理想中的观测地点。”
      “但那份失败的HC-89提案怎么办呢?”青年不依不饶,追问道,“我想,为了运作这个提案,你一定四处游说,借了不少钱吧?政治提案大部分不都是需要慈善家和企业的无条件资助才得以运作的吗?如果失败了的话……”
      “的确,因为这个失败的提案,我和妻子也分手了,她带着女儿嫁给了一个演员,”男人笑着说,“谁不想有一个风光的父亲……”
      “所以说到底,你来到这间寺院也只是为了躲避外面的债务吧?”
      “这么说倒也没错,事实的确如此,”男人沉吟了一下,似乎经过青年的提醒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这个境况,“不过我更希望你能明白,欠债是次要的,行星的语言才更加值得关注。即便我的提案成功了,我恐怕也需要离开国会山,来到这里观察学习。不脱离世俗的话语就无法接近这种终极的语言。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正是这样一种可以脱离使用者,独立享有物理存在的语言,你能明白?”
      “多多少少,我想。”
      “即使这样的语言摆在了你的面前,你仍然想去那座山上?”
      “是啊。毕竟那些竹子在一刻不停地召唤着我啊。”青年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男人点了点头,喝完剩下的茶,又低头不语了。年轻人想,他的思想的确隐藏得很深,对于自己上山这件事,男人的态度始终如同一团迷雾一样。此刻,对方正翻看着面前的坐标纸,目光在上面游移不定,企图寻找到一个新的标记。
      “那座山是个幸运的观测地点,”男人说道,“群星正照耀着它……”
      年轻人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远处的山峰。他努力地望了一会儿,才想起今晚正下着这么大的雨,是不可能用肉眼观察到任何行星的。听过男人的话,他再看向那座山时,仿佛有了一种别样的感情。好像那失去群星的光辉的山看上去更加孤独了,又或者是年轻人的心在渴求着陪伴。雨水在寺院的瓦片上汇成一股股的水流,持续不断地落到院子里的沙土地上。青年听着雨声,又逐渐意识到其中还有另一种他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声音。那是一阵阵微弱的雷鸣般的鼓动。“溪水里的青蛙醒了啊。”男人仿佛看透了他的思想,说道。

      “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你这样用纸笔来记录行星的位置,不会感到不便吗?”
      年轻人问完,男人刚好将重新沏过的茶端上桌来。他刚才走去一个书架后面的角落里,点燃了那里的火炉烧水。在等待的期间里,年轻人一边看着院子一边吹着口哨,吹的是时下流行的曲子。他的手指在桌上合着口哨打着节奏。
      “不,我并不觉得。”男人微微一笑,说,“也许是这寺院里的一切都慢了半拍吧。”
      “也是,”年轻人笑道,“就好像没有电时用煤油灯一般……抱歉,我习惯通过程序来操作和计算了。毕竟,你也知道,我是个程序员……但即使要记录行星的运动,你也不得不通过自己的语言写下那些公式和算法吧……”
      “的确,”男人并没有急着辩护,只是点了点头,“这是不得已的,因此你也看到了,我才用数字写下了那些坐标。换句话说,我希望通过重复和积累来达到本质的改变……”
      年轻人默然。雨声在这时插进他们的谈话中。夜也越来越深了。
      “这世上已存在的语言中没有一样是新的,是人们单纯凭借自我创造出来的。”男人说,“请别误会,我也并非在追求一种可以诉诸纸笔的终极语言。这种行星传达给我的语言,尽管是绝对客观、高于一切形式的,但一旦经由我的个体转述后,无论再怎么小心翼翼也会发生变形。就好像穿过一层含有煤灰的空气,无法避免地也会沾上煤灰一样。因此这种语言的本质对我来说,只能是一种无形的,遥远的符号,一种在我的视野里存在,却又不断变换形态、无法企及的影子。好比在沙漠中,一个人看得到海市蜃楼是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的,却无论如何也达不到那个源头一样;行星与我们的关系也是类似的。我们所能追求的,也就是通过我们在旧的语言中的不断挣扎,以求得无限接近于行星语言的这一过程。尽管这个过程可能十分缓慢,但这也是真正意义的所在之处……”
      “这么说来,你认为旧的语言所记录的一切东西也没有意义了?比如小说,百科全书……那里面也只写着空洞的词句吗?”
      “严格来说,是这样的。”
      “你平时也不阅读?”
      男人摇头。青年仿佛听到了什么坏消息一般,神情显得很沮丧。
      “真遗憾啊。”
      “不,这对我来说不怎么可惜,倒是你,你喜欢读书?”
      “嗯,”年轻人说,“的确,我喜欢读小说。”
      “原来如此。”
      “说起来,我还有一段和小说有关的童年回忆。我八岁那年,用家里所有的小说给自己搭了一间野营用的树屋。那是货真价实的,用一本本小说做地板、墙壁和屋顶的小树屋,里面只容得下我一个人藏身。当时我呆在那里面,感觉十分奇特;你想,别的孩子都是用木头和绳子来搭建树屋的,而我却用书……”
      “是啊,”男人赞同道,“可这样的树屋,恐怕在刮风下雨时就不太结实了吧?”
      “的确,它连夏天的第一场雨都没有撑过。你知道,那些纸一旦沾了水就立刻吃不住重量了。树屋四分五裂,我和我父亲在它倒塌后抢救了一部分还可以读的书,放在太阳下晒了三天后,又将它们放回到了家里的书架上。那些书躺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很可笑,就好像一条条动弹不得的咸鱼一样。”
      “所以这是你第一次见识到语言说谎与软弱的特质了?”男人问。
      “是啊……”
      “那滋味一定不怎么好受吧?这种语言的死胡同……”
      “的确,不过,”青年摇摇头,“与其说这是死胡同,我倒是更觉得是个需要挽救的遗憾。”

      “但是很抱歉,我认为旧的语言也并非你所说的一无是处。”沉默了一会儿,年轻人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不急不慢地说道,“我也算得上是个每天和语言打交道的人了,我做的是神经信号电子化的程序编写工作。”
      “是吗?”
      “你看,程序也是一种语言啊。”
      “是啊,”男人显得有些惶然,“这么说……”
      “我所在的研究院主要是从事将人类大脑所产生的电子信号脉冲独立解码,提炼其中所蕴含的逻辑关系与词汇,并且储存起来的工作。就像人类的基因测序一样,我们也希望通过大量重复和累积来寻找其中的规律,但我想和你关注的方向不同,我们更感兴趣的是语言所能创造的东西。”
      “创造?”
      “的确。我们储存的已有信息都是为了未来新的创造所做的准备。这个构想并非无稽之谈,而是一条客观的规律。自从语言诞生以来,整个后来的世界都是由语言产生的,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想你是指,存在于我们自身中的语言吧?”
      “是的,你难道不觉得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吗?我们本身中包含着无限的语言,我想,这也许更接近于你三年来所追寻的那种绝对的语言。”
      “不,我可不这么想。”男人平静地反对道,这让年轻人有点泄气,“你所说的只是旧的语言中的一种,它与我所想的那种广义上的绝对和包容无法相等。个人的语言是狭隘而陈腐的,并且唯心主义,其中没有丝毫不可动摇的真理……”
      “恰恰相反,我认为个人的语言就是那种包含了一切的、超越性的语言。艺术,科技,甚至宗教都是从其中发散衍生的。”
      “艺术与宗教?”对方反问道。
      “是的,请想想那些早期的教派和史诗叙事是如何发展起来的吧。大多数的故事和寓言都是通过门徒们四处游说,反复向人们传播朗诵才流传下来的。在这个反复的过程中,有的意思被理解,有的则被异化。旧的篇章从历史中退出了,而新的形象又不断地被吟唱,变奏,互文……即使后来我们有了纸张,印刷技术,新闻乃至资本主义社会,也都是为了将语言所创造的世界巩固和记录下来的手段。也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所说的国会山上的政治议题也遵循同样的原理。”年轻人喝了口茶,轻咳了一声,“人们通过语言来改变这个世界,来书写自己以及他人,甚至离他们更加遥远的年代的命运。用我们领域里的术语来说,是脑电波的辐射与覆盖率的问题……”
      青年说着,用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以表明立场。男人看着他的这个动作,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或许真像你所说的,在国会山上,我是被卷入了一场永无止境的语言战争中去了……可正如你所说的,也就像我所体验到的那样,是这些各种各样的个体语言与语境引发了国会山上的混乱,让无辜的人的思想陷入一片白噪声之中。如果每个人都企图通过声嘶力竭地聒噪来创造些什么价值的话,我们势必会失去真理的声音。你也知道,往往真理的声音是微弱的,需要绝对的安静才能分辨出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才必须找到一种全新的,永恒的语言来引导人们。并且,如果我们追寻这种形而上的语言的话,你所说的语言战争也好,脑电波的互相干扰也好,一切在语言的终极形态面前也就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而只有这统一的语言所书写下的才有存在的必要性……”
      “但恕我冒昧,我想这些问题的解决之道不应该是这样的。”青年微微一笑,说道,“与你所说的相反,我和我的同事们正在研发的项目就致力于解决这些语言的冲突。但我们认为,要想让所有的个体语言共存,并非需要一座统一的灯塔来为它们导航,而是要留给它们足够的空间来创造它们所想创造的。只有使每种语言都有了自己的伊甸园,它们才不会互相误会、彼此侵犯了。”
      “那么,个人的语言能创造出什么呢?”
      “一切。只要是一个人能描述出来的,他的个体语言都能创造。当然,这种创造是十分多样的,因为创造的个体不同,他所形成的脑脉冲频率和神经节数量也差异很大。相应地,他的词汇以及逻辑元也不会一模一样……
      “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实验就是希望将个人的语言固定、具化为个体可以触摸的现实。”年轻人接着说,“借助现代物理在光学与量子学上的突破,我们已经可以让实验对象真实地体验到个体语言所产生的情景了。换句话说,只要你描述出一个房间,你便可以生活在其中。或者只要你有足够的词汇,提前预设出命运的轨迹也并非不可能……你看,这难道不是语言本身所创造的现实,是一种语言在物理上的存在吗?我们的实验已经证明,个人语言并非仅是意志上的存在,也不是虚无缥缈的,而是可以与分子层面的物质相关联,甚至转换的。不仅如此,这种联系还不受到时空的限制。我所在的实验组大概有六七个成员,我们每个人都享有一个在语言具化实验中的代号。其中一个同事的代号是1945,因为他的语言所创造出来的,以及通过我们的仪器扫描出的场景,都与历史上的1945年十分相似……
      “但遗憾的是,我们现阶段的实验中存在着两个很明显的缺陷。一是当实验对象完全进入个体的语言之中后,我们就无法对他进行观察与跟踪了。所有的数据以及实验结果都只能由实验对象在事后口述给研究人员……”
      “那么,”男人问道,“实验对象在语言实验中去了什么地方呢?”
      “这就是我们一直没能弄清的地方啊,”青年叹了一口气,显得有点不甘心,“他们从实验中消失了。”
      “消失了?”对方难以置信地追问道。
      “是的,消失了。”年轻人肯定地点点头,答道。
      “你所说的消失,难道是死亡吗?”
      “不是,和死亡不同,”年轻人抬起一只手放在桌上,像是要向男人展示什么一般,用冷静而胸有成竹的语调说,“他们最后都会回到实验室中来,而且总是回到他们当初消失的地点。我们的语言实验室中有一面很大的透明玻璃墙,将实验对象所在的观察室与研究者们所在的仪器室分隔开来。我们往往让实验对象进入观察室,躺在一张治疗用的皮椅上,给他的脑部连上电流脉冲接收器,然后熄灭观察室里的灯,通过语音信号告诉实验对象现在有五分钟的预备时间,之后他便会开始使用他的个体语言进行描述。他的全部语言将转化为数据显示在我们的电脑上。我们分析并编制这些语言元素,使之具象化。当语言的使用时间到达一定的数值时,他便会进入由个人语言所创造的世界中去。这时我们在仪器室中已经读不到从贴在实验对象头皮上的传感器传来的读数了。我们打开观察室的灯,实验对象已经不在他原来躺着的椅子上了。他是不可能在实验中途离开的,因为观察室只有一扇门,外面就是我们所在的设备区域。如果实验对象想离开这个房间,我们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另外,整个研究所的大楼里都装有监控设备,可以说,没有一个我们看不到的角落……
      “就这么,这种凭空消失的情况,自从我们的项目开发以来一直不断发生着。那些实验对象事后总会毫发无损地回到实验室来,但问题在于我们之中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有时是一个月,有时是半个小时。可能在某一天,当我们所有人都下班回去了之后,研究所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时,实验对象从他的个体语言中回来了。因为没有人值班,通常我们都得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能打开门将他从观察室里放出来。只有当他再次回来之后,我们才能从他的描述中得知他的语言究竟创造出了什么。那个代号为1945的同事,他总说他去往了战场,和几次在暗杀中死里逃生的将军聊天……”
      “你刚才说,现在你们的语言实验还没有完全做完吧?”男人一边思考,一边向年轻人提着问题,“按照你所说的,我猜想,如果实验完全成功的话,恐怕实验对象也不会回到这个世界上,而是去往他的个体语言的创造之中了吧?”
      “具体情况我们没法知道啊……”年轻人往后仰靠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释然似的舒了口气,“谁又说的准呢?也许一个人在个体的语言中会更加的幸福吧,那里是没有什么纠纷的,一切也都令人满意,散发着亲切感。”
      “你刚才说这项实验有两个缺陷,那么另一个缺陷是什么呢?”
      青年不可置信地皱起眉头,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找到被打断的话,好接着说下去。“第二个缺陷是客观条件上的,源自于人脑的结构。”他轻快地说,“理论上,人类是无法完全创造出新的形象和词语的,也就是说,我们用语言所创造的一切都是在重复我们已有的经验。”
      “个人的语言始终是陈旧的,重复的。”男人提醒道。
      “不,我们所期望的,是将过去的累积重新进行排列组合,在新的秩序下进入未来之中。就像有机化学的基本原理一样,物质与生命体都是由几种屈指可数的原子所构建的,但叠加与演变使得它们摆脱了单调的束缚,去拥抱更多的可能性……”青年用眼睛飞快地瞥向窗外,也瞥向那座山。现在,从港口传来的喧闹都已经平息下去,灯火也一盏一盏地熄灭了。山的外形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只有竹林在风中发出的声响与海涛声交替袭来,“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不停地旅行的原因。如果我感到自己的语言不够用时,我就必须到处寻找可用的素材,将它们转化为我自己用于创造的语言。那些路上的风景,城市边缘的田野,乞丐嘴里的史诗,喷泉边的少女,都将化作我的个体语言,同时也将被我重构、分解,成为另一种崭新的、永恒的东西……”
      “所以即使行星向你揭示了一条未来的噩耗,你也仍要翻过那座山?”
      “是啊,那座山,以及山上竹林对我的召唤,也都是我的语言嘛……”
      男人久久地沉默不语。在这寂静中,年轻人把玩着茶杯,目光来回游移。似乎是山的外形模糊导致他无法专心了。当决定要把山也纳入自己的语言之后,它就变得不再那么吸引人了。年轻人想。有没有竹林和天文台都没有关系,因为似乎那些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对了,”对方忽然说,“你刚才说你的同事都参与了语言的实验?”
      “是啊。”
      “现在的旅行,说到底是为了寻找下一次的实验材料?”
      “是的。”
      “上一次你参加实验是什么时候了?”
      “六个月前。”
      “这样啊。”
      “对,你看,这就跟建造房子是一个道理。我一点一点地从外面把语言的砖块和木料搬回去,储存在我的脑海中,等到下次实验时,再使用它们一气呵成地创造出属于我自己的个体语言。”
      “那么你通过你个人的语言去往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呢?”
      “你真想知道?这可是我个人的语言啊,带有强烈的个人情绪和痕迹特征,这可不是你所追求的形而上的绝对语言……”
      “没关系,”男人笑着说,“我想听听。”
      年轻人有些惊讶地打量了男人一番,仿佛是他们刚刚见面不久一样——事实上,他们见面也不过两三个小时而已。年轻人想。他转过脸,将目光投向窗外,不是针对着那座山,而是随便地看向远处。“那是一座小镇,”他开口说道,“人口并不多,广场上终年飘荡着音乐……”
      男人颔首不语。年轻人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也失去了把握能力。又过了一会儿,男人对青年说:“我为我将要对你说的话感到抱歉,但如果我不说出口的话,又实在感到在意……你恐怕是爱上什么人了吧?我看到了你手上的戒指,从进来时你就一直在偷偷抚摸它……”
      “是啊,”听了这话,年轻人也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左手,那上面有一枚镶着宝石的戒指,大小和他的手指正好吻合,好像从他生来戒指就在那里似的。到底他是什么时候戴上这枚戒指的呢?年轻人不禁感到纳闷。“你这洞察力也是在观测行星时形成的吧?”
      “不得已啊,”男人叹了口气,说,“怎么没有听你一开始提过她?”
      “有伤心事啊……”
      “看得出来,”男人点点头,“可以了,不愿意的话,我也不想勉强你,只是还想再多问一句,你去往的那个由你的语言创造出的小镇上也有她吗?”
      “有的,”年轻人有把握地说,“此外还有山和竹林,这一点毋庸置疑。”

      到现在为止,火炉上煮着的已经是今晚的第三壶茶了。雨仍然没有一点停歇的迹象。相反地,只有闪电与雷声变得频繁。风从港口的方向携卷着乌云向内陆前进着,在中途却被那座山所阻挡,因此在寺院的上方盘亘着,越积越多,并且产生相互的摩擦。年轻人的脸一直冲着窗外,现在他已经分辨不出院子里花楸树的外形了,水井也仿佛被大地吞噬了,更不用提远处的那座山,以及山上的竹林了。即使不时有一阵阵的闪电穿过天空,投下刺眼的光线将地面照亮,能看到的也只是一片难解难分的,无止尽的黑暗。年轻人想,这简直和世界毁灭时的光景一样了。
      “那座山好像是消失了啊……”年轻人喃喃地自言自语道。
      听到他的话,男人从火炉边直起身子,向着青年的方向望了一会儿,却没有说什么。一会儿,他端着新的热茶走向桌边,本想告诉对方茶煮好了,但青年却猛地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接着他又指了指外面,并示意男人注意仔细听。
      等一阵轰鸣的雷声渐渐散去后,依稀可以听见从禅房的方向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呻吟和哭泣。这声音本身不大,等传到两人所在的房间里时就显得更加微小了。那哭声虚弱不堪,仿佛是在求助,并且饱含着一种压抑与忍耐。在这其中,还掺杂着念佛的诵经声,那调子平稳、悠长,年轻人想,简直就和寺院里敲的那口大钟一样。男人和年轻人喝着新茶,各自默默地想着事,许久都没有一个人打破沉默。
      “是那个从船上送下来的受了伤的孩子吧,怪可怜的啊……”
      “可不是,”男人说,“话又说回来,你打算怎么办呢?明天一早就上山吗?”
      “是啊,明早就动身。”
      “对不起,请等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替你看一下……”
      男人放下茶,起身走到书架边。这次他查阅图纸的时间比上一次所用的更长了。由于他背对着桌子,年轻人只能听见图纸飞快翻动的声音,以及男人含糊不清的自言自语。他只看见对方从架子上取下数量惊人的数据与坐标,却又丝毫不漏地检阅着他们。这一次,青年听到的比较清楚的两个词是“火星”和“冥王星”。他不由得越发觉得摸不着头脑了。最后,男人如释重负似的叹了口气,将所有的图纸都放回到了架子上,空着手走回桌边。面对青年的目光,他一言不发,只是又坐下啜了口茶水。
      “那么,祝你明天好运。”男人说。他脸上的神色和刚才一样,从未改变过。
      “是啊,今晚承蒙关照,多谢了,我想我也该回去休息了,明早还要赶路。”年轻人笑着说,“不过喝了这么多茶,恐怕要先失眠一阵子了。今晚和你的交谈十分愉快,以后应该还有机会再见面吧?”
      “那是当然的,”男人点点头,“一定还有那样的机会让我们再见面的。”
      “明早请代我为误闯佛堂的过失向师父们道歉吧。”
      “那个啊,就算了吧,反正你也没有真的进到大殿里去……”
      年轻人放心地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男人目送着他的身影迈出大门,又在走廊里站住,似乎是想极力从黑暗中辨认出什么来。他的影子被煤油灯的光线拉的很长,映在屋内的墙壁上,仿佛是一株犹豫不决的竹子,左右摇摆着。“向右转,”男人提醒道,“小心有台阶。”

      第二天清晨,男人依旧在同一钟点醒来。三年来观察行星的工作使他严格遵循着一种生物钟,因此早起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他想起了昨晚和自己谈话的青年,于是决定去对方的房间一趟。但令他吃惊的是,当他走到那个房间门口时,却得知青年已经不在寺院里住了。他去问僧人,得到的回答是,青年不到天亮就上山去了,连寺院里提供的早饭也没有碰。男人不禁有点吃惊,也感到一阵眩晕:昨晚和他说过的那些话,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他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站在房间门口的回廊中吸烟,同时也看着院子里的景色。早上的凉意渗透到他的衣服里去,让他打了一个冷战。毕竟秋天已经来了。砂糖一般的白霜覆盖在花楸树的红叶上,使得每一片叶子都清晰可见。尽管雨已经停了,但沙土地仍然饱含着水分。男人望向远处的山,它笼罩在厚厚的雾气中,只在有微风拂过时偶尔看到被雨水淋湿的、无精打采地垂挂着的竹子。看来今天也不是一个方便观测的日子,男人想。
      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转身向禅房走去。一路上他和许多僧人互相行礼。走进禅房后,他见到了昨天那个从港口送来的小男孩。孩子正在熟睡,脸上虽然苍白而没有血色,但仍看得出是平静的,并没有受到痛苦的折磨。他的呼吸也十分均匀。在一旁看护他的僧人与昨夜给年轻人送茶、擦桌子的是同一人,但此刻他却显得有些忧愁。
      “您怎么了?”男人问道。
      僧人先念佛,然后才回答他。“孩子的性命已经无碍了,感染也控制住了,只不过到现在我们都没有得到他父亲那边的消息。船长说过,今天早上一定会回来接他的。”
      “这么说,他是放弃自己的孩子了?”
      “海上的事,总是多变的,”僧人说,“这一切都是阻碍人们命运的‘障’。”
      “也许船长觉得这孩子没救了,”男人沉思道,“但他这不就挺过来了吗?”
      “阿弥陀佛。”僧人闭目说。
      “往后你们打算拿他怎么办呢?”
      “我们也还没有和长老商量好……”
      “方便的话,”男人突然说,“就由我来照顾他吧?您觉得如何?”
      “您是认真的?”
      “当然,”男人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孩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神色来,“行星早已向我预言了这件事……再说,也许应该让更多的人拥有语言,以及语言的创造力,尤其是当他们还能创造时……”
      “善哉,以后就劳烦您了……”
      男人小心翼翼地抱起熟睡的孩子,走出了禅房,穿过庭院,向着寺院背后的那座山走去。僧人站在大门口处,用他那双看不出变化的淡色眼睛一路注视着男人的背影。在男人因为承受了额外的重量而艰难攀爬那条日常小径的同时,一道秋日清晨的阳光正在穿透山顶的浓雾,照射在天文台闪闪发光的半圆形穹顶上。僧人喃喃自语了一句。在他的背后,涌起了铜钟的鸣响声,以及海涛一般、低沉而有节奏的吟诵。
      2013/7/16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