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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掷果盈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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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堤岸连绵不绝,今年决堤的好几个大缺口用泥浆沙袋等匆匆堵住。现在水退下了,河中水位也低了不少,顾怀丰便命河工加紧时间重新修筑,以免到了冬日洛水沿岸土地冻结,以至于无法动工,延误明年的工期。
顾怀丰到了之前溃堤的那个郡县,才待了不过两日,就收获颇丰。
凡是他到之处,那必然是人头攒动,人山人海,男女老幼,均列其中。百姓此举完全是发自肺腑、自发而成,可并不是为了夹道欢迎什么钦差,而只是简简单单的想要泄愤。
百姓泄什么愤?
还不是因为之前顾怀丰下令烧毁了所有的尸首,而他们的至亲至爱之人都在其中,这一下子家人没了全尸,不得善终,自然惹了百姓的众怒,犯了他们忌讳。
围观之人各个怒目圆睁,怨气重重,或拿着菜叶子,或举着烂鸡蛋,毫不客气地通通招呼了过去,口中谩骂着,大有要将其抽筋扒皮之势。
顾怀丰是何等爱干净的人,他虽然是坐在车里,但一袭白衫上,仍沾上了一些蔫了吧唧的烂菜叶,幸亏他出门戴了软脚幞头,否则头上也会遭殃。
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形的时候,顾怀丰让车夫停了下来。他掀起帘子,探身下了车。
看见钦差他不避不让,反而坦荡荡直接下来,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周围百姓不免更加愤愤。群情激奋之间,有些直接就朝他脸上砸了过来。顾怀丰微微偏头,躲去了一些,却抵不过众人的恶意。
那日他的衣摆上绣了几朵素心梅,花瓣淡黄,花心洁白,出尘又美好。蛋液顺着长衫蜿蜒而下,到了那星星点点的梅花处,不断浸染,不断渗透。那几朵素心梅就仿佛变成了真的,多了几分狰狞的世俗气息,却越发显得他孤傲和清冷。
顾怀丰淡然扫视过众人,看着那一张张悲愤的脸,他拱手作了个揖,方才直起身。他的后背端地极直,像秋风中一棵飒飒的劲松。怀丰伸手抹去脸上的污秽,又自顾低头掸了掸身上,这才重新回了车上。他的这番动作翩然,含着大家公子的自持与贵气,面上也并无任何不悦,竟好似此刻不是自己在受辱一般。众人皆是一怔。
衙役们起先还抓几个带头闹事的,后来人越来越多,所谓法不责众,顾怀丰就让衙役放了那帮百姓。这样一来,众人越发肆无忌惮。此后,只要一见到钦差的马车,百姓便会投掷那些恶心的物什,臭气冲天,熏得人作呕。
顾怀丰回到驿馆,在澡盆中默默泡了许久。直到确认那股味道没了,他才作罢。他就着了一件雪白中衣,墨发盘在头顶成髻,浑身上下黑白分明,唯一的装束便是发髻中的那根竹簪子,翠绿打眼,风骨桀骜。
房中水汽弥漫,有些沉闷,他支开窗户,秋风飕飕,卷了进来。桌上的烛火跃动,而墙上那道瘦长孤寂的身影,亦随着幽幽烛火一明一暗。
怀丰挑了挑烛火,房内更加亮堂了一些。他端坐下来,提笔开始写奏折,可不过写了一个字,他又搁下了笔。室内安静极了,只听一声低低悠扬的长叹,怀丰起身,又缓缓踱步到了南窗下。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皎洁无暇,几点璀璨星子,闪闪发光。
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入怀中,手指尖触到一个柔软之物,顾怀丰心中一窒,清浅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闷。轻轻将其勾出来,正是一方熟悉的朱红。他静静盯着掌心的嫣红,就仿佛看到了那个人,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言一语,皆在他的脑海里灵动起来。怀丰嘴角上翘,浅浅一笑。
月色下,秋风中,那抹朱红微微发颤,瑟瑟发抖。他心中不舍,于是紧握在掌中,过了少顷,又将其小心翼翼地揣回了自己怀中。她有千年光景可以给那个人,而他只有这抹残红。
翌日,顾怀丰还在驿馆内,就接到了京城发来的密函。送信的,是安州顾府的人,而写这封密函的,是他的老师贺大人。信中所写,无非是一连好几个人在圣上面前告了他一状,斥责顾怀丰办事不力,又搅得民心不安。
怀丰知道他这回的差事得罪了不少人,特别是霈州贪污那件事,底下盘根错节,他不过是挖出冰山一角,对于其他人而言,却动了他们的利益,自然看他不顺眼;再加上自己固执己见,非要焚烧尸首,又得罪了一些人……
他摇头,叹了一声,一把火直接将那密函烧了。
顾怀丰今日的安排是去河堤看看,可他一脚刚踏出驿馆,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个烂橘子……啪地一声,汁水淋漓,生生在他的白衫上留下了一块蜜黄。
怀丰蹙眉,低头看了看,转身正欲回馆内。后头突然有人高声朗朗,唤道“晚山兄”,他顿住步子,连忙掸了掸胸前的污迹,这才尴尬回身道了一声“子正兄”。
来人正是范晋阳,他听闻这两日顾怀丰在此地的遭遇,今日便赶来了。此时,他上前几步,目光上下打量一番,面色忿然,口中道:“晚山兄辛苦了。”
怀丰淡然应道:“无妨,小事一桩罢了。”
二人说话之间,范晋阳身后又来了一辆驴车,嗯昂嗯昂,驴子叫唤个不停。赶车的身着蓝衣后背长刀,正是明英,再后面的车棚里,坐着两个妙龄姑娘,一个笑意盈盈,是谢一一,另外一个苍白如霜,则是受了重伤的阿秀。
顾怀丰眼梢的余光掠去,看见那袭红裙时,他的心便不受控地猛然一跳,胸口有个地方慢慢灼烧起来,烫的他的心尖很热。怀丰垂下眼睛,正好看到胸前那滩蜜黄……他和范晋阳告了辞,匆匆往后头去。他不是不想看见她,他只是不愿她看见自己这般狼狈。
阿秀自然看到了这一幕,她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忽然就难受了。
范晋阳朝着他们三人走过来,对着明英拱手道:“明少侠,我这就去命人备船,送少侠和阿秀姑娘上船东去。”原来,阿秀的身子一直不见好,亏损的厉害,明英便想带她回青州找师父。安州在西,青州在东,两地相去甚远,明英又顾忌着阿秀的身子无法颠簸,他这才放下面子,拜托了范晋阳。
明英点头,可后头的阿秀却开口央道:“范大人,可否稍等一夜,明日再做安排?”范晋阳看向说话之人,她的面色哀婉,一双明眸盈盈,竟像是泛起了点点水光。
明英刚要抗议,阿秀只望着范晋阳,又问了一遍。
范晋阳点头,“姑娘愿什么时候走,在下就什么时候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