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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沉醉不知归处 ...

  •   兆远再次醒来时,四周一片昏暗。
      垂下的帘帐布料轻薄,映照出些许摇曳的火光和走动的人影,他心里悚然一惊,下意识便要翻身坐起,隐藏于黑暗之中,寻找逃离或是出手的时机。
      他一个动作尚未到位,撑住床板的双手便酸软难忍,径直向下一倒,本就伤势未愈的胸口叫这么一压,顿时爆发出钻心巨痛,兆远眼前发黑,额上冷汗滚落,禁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外头轻微的脚步声骤然停止,跟着似有些犹豫地缓缓走近,兆远心中暗叫糟糕,也顾不上别的,咬牙忍过那阵疼意,半坐而起,于滞涩无力的筋脉中硬是逼出一丝灵力,暗藏于指尖。
      他自入暗堂以来,所学的、所想的、所做的,便是如何杀人。一开始心里还有些不自在,到后面杀的多了,杀的麻木了,便觉得这差事和宰只鸡、屠只狗也无甚差别,以至于如今遇事,不管是什么情境,第一反应便是灭口。

      一道纤细人影立在床前,两片床帐叫一双细长白净的手掀起挂好,一名身着粉裙、头插步摇的女子面上含着些许忧色望来,见他人已清醒,不免露出几分惊喜来。
      “公子醒了?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您这一睡三五日,人再不醒,我便要去城里求药了。”

      兆远眉毛微蹙,先是有些不能接受自己居然昏迷了这么久,而后便细细观察起面前这女子来。
      她瞧着二十许人,容貌不算顶好,只能说是清秀端庄,身段气质却很是不错,有种闺阁小姐般的文弱之意。
      兆远听她说话声气低弱,似有些不足之症,便判断出,这女子不是个修行中人。
      但一个凡人,哪敢收留一个手中持刀、身上有伤,一看便不是善茬的陌生男人?
      这其中定有猫腻!

      他不敢松懈,仍勉力维持着指尖那一线细如牛毛的灵气,只待对方露出马脚,便好假借身体虚弱打她个措手不及。
      见兆远不吭声,又只以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睛牢牢盯着自己,女子稍显局促地拢了拢散落在鬓边的乌发,脸蛋微垂,细声道:“想来公子心中有疑,忌惮我是那居心叵测的贼人。妾闺名柳宣,原是浔阳城莳花巷子里的一名、一名……”
      她说到此节,咬了咬柔嫩粉红的嘴唇,眼中泪光盈盈,忙侧过头去用袖子轻轻擦拭。

      这莳花巷子做的也不是别的营生,正是好些个暗门子汇聚之所,还有些达官贵人养的外室,也多寄住在此处,虽然名字取得风雅多情,确实在是个人间温柔乡,地上销金窟。
      兆远也算是见多识广,自然听说过这莳花巷子的名声,柳宣相貌上佳,气质脱俗,一举一动都暗藏浑然天成的媚意,想来也应该有些薄名。
      嗅着鼻尖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暗香,兆远轻咳一声:“你往下说。”
      柳宣转过脸来,冲他感激地笑了笑:“妾自小便被卖入莳花巷,虽攒了些银钱,却也自知恐怕未有赎身那一日了。谁晓得几年前先夫路过那处,他是名满江湖的侠士,见我叫一个富家公子强迫行事,心中不忍,便打杀了他,带我逃了出来,在这城外桃林里结庐而居。只是他生性公义,不愿长久停留在此处,时常出去打抱不平,有一日一去不归,也不知是厌倦于我还是……”
      兆远见她双眸迷离,必是回忆起来那些个甜蜜往事,不免腹诽你一个在风尘里打过滚、遭过难的女子竟还如此天真,那男子也不过是个形式莽撞、见色起意之辈,你换做个满面皱纹的老妇叫人欺负,你看他救不救!

      不知他心中所想,柳宣叹了口气,神色忧愁:“他是江湖中人,往来也有些草莽气重的朋友,我见得多了,倒也不算害怕。我见公子穿衣打扮皆是不俗,想是遭了贼人暗害,便请人将你抬了回来,寻医问药,左右我这样一个人,也不怕邻居说些难听话。”
      她一番解释倒也合情合理,兆远正要说话,却忽然心口气血翻涌,未及反应,“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指尖那抹灵气顿时散去,五脏六腑绞拧纠缠,顿时疼得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之时,身上被褥都已换过,外间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这、这叫我如何同他去说……我虽见识不多,也知晓他并非凡俗,哪受得了这种打击?白大夫,不若这样,我去求素衣门那些仙人,他们定有法子救助的!”
      “唉,宣娘,老夫劝你别费这无用功了。他筋脉俱断,又强行引气,根基都毁了,往后便是能恢复也不过比普通人稍强些,我观他面相阴鸷、隐有戾气,不像好来路,你还是早早叫他走罢,省得惹祸上身!”
      “这怎么行!我见他如见我,当年先夫救我时也未曾计较我的出身,我又怎么能因此便弃他于不顾……白大夫,你再想想法子,宣娘跪下求您了!”
      “你这是做什么?罢罢罢,我与素衣门内一位仙师有些交情,便替你去信一问……真是欠你们的,唉……”
      话语声渐远,偶尔能听到一两声,也是那女子带着呜咽的连三感谢。

      兆远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是静静躺着,许久之后,昏暗的床帐之中才发出一道嘶哑的哭声。

      白大夫虽求来了仙药,但兆远体内已叫那少年修士宛若冰山冰河般的灵气扫荡得满目疮痍,丹田灵脉俱已损坏,此生再无修仙的可能了。
      他便在浔阳城外这处破旧屋舍内住了下来,养好伤后,靠往日手艺找了一份杀猪的工作养活自己。与柳宣朝夕相对数年,又记着她从前搭救自己的好,不免暗生情愫,在天地见证下拜过堂,成了亲,又养育了数个儿女。
      待他垂垂老矣,望着身侧同样年迈的妻子和堂下成群的子孙后代,记忆里虽然仍留存着少许他拜入仙门,汲汲营营想要提升修为,最终却只能沦落为暗堂刺客的半生,却也变得十分模糊不清,像一把散沙,逐渐叫风吹远去了……

      ……

      玉止戈坐在马车上,眼中红尘之意褪尽,神色冷淡地侧头望向车帘外头。
      不远处一棵约两人合抱粗细的高大桃树突然轻晃起来,满枝落英如雨,花瓣片片扬起,不多时便在地上铺起厚厚一层。紧接着,绿叶生出,累累青桃如吹了气般飞速生长、变红,又至熟烂,自树上落下,静静掩埋在烂泥里。
      这沾染了少许红尘之意的桃树竟是在须臾间便走过了数个春夏,平白老去许多。
      玉止戈目光悠远,仿佛透过粗粝的树干,看到了树后那名气息逐渐消散,发鬓变白,皮肤上生出皱纹的刺客。

      江先生早已看明白这一切,知道那陷入红尘之中,早已忘记归处的刺客是断无法再脱身出来,只能就此死去,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走吧。”
      玉止戈轻轻颔首,抖动缰绳,两匹“嘶呼”喘气的老马迈着不急不慢地步子,再度朝浔阳城而去。

      千顷桃林中,热闹依旧,正是人间春色最盛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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