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玉》木已成灰

1、第一章 旧识

　　入冬，天气一天天转寒。程之秋信步在田间，周围景色有些寥落，满眼交织着土色与白色。这时，他身边有一老者匆匆走过，他急忙上前说话。
　　“老人家。麻烦问一下，这里是王家庄吗？”
　　只见那老人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公子哥，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算是回应。
　　“那请问，沈良可还在庄上？”
　　老者轻轻蹙眉，但还是点了点头。又抬手指了指远处的一间房子，嘶哑地说道：“就是那个围着篱笆的。”说罢，未等程之秋道谢，就匆匆离开了。
　　程之秋照着指点，往那处房子走去。到了院外，正巧看见沈良在院中忙着。
　　“沈良……”程之秋有些踟蹰，但还是叫出了口。
　　沈良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不禁往声音的方向望了一眼。
　　“少爷，您怎么来了？”沈良见是程之秋，惊诧之色溢于言表。“您是来找沈沛的？他就在里面。”还不等程之秋应答，沈良推门进了屋子，过了片刻又出来。搓着手说：“少爷，您看我这人，忘了请您进来。我这里比不上程府，您将就一下。”
　　“沈沛他……”
　　“沛娃子在里面。这些年他受不了风寒，这个季节很少出来。”
　　程之秋听了，没再说什么，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随着沈良进了房间，屋内有些阴暗。他见一人缩在火盆旁，腿上盖着什么。一边的火盆闪着火光，时明时暗。
　　“少爷，您怎么会来？”
　　程之秋听对方开了口，声音确是沈沛。
　　“少爷，我现在身子不便，就不起身了。”
　　“你我……何必拘礼。”程之秋面对沈沛，竟一时语塞。
　　“少爷，过来坐。这边暖和些。”离近了，程之秋也看清了沈沛如今的模样，想着如今脊背微驼，头发半白，面色稍显苍老的人就是当日怯生生叫他“少爷”的沈沛，心中不免有些酸涩。
　　“你这些年，受了不少苦吧？”
　　沈沛摇摇头，过了半晌，才又答了一句：“还好。”
　　“刚刚沈良说你受不了风寒，是怎么回事？”
　　“前些年在北方做下的毛病，冬天不太好受，但不妨事。少爷不必挂心。”
　　沈沛不再多说，程之秋猜想那几年沈沛定然不好过，也不再问了。
　　“沛娃子，我先去劈些柴火。你与少爷先聊。”说罢，沈良便退了出去。
　　“他还叫你沛娃子？”
　　“习惯了。”沈沛顿了顿，又问道，“夫人可还好？”
　　“娘的身体硬朗着，说不定比我活得还久。”
　　“少爷。不得胡说。”
　　“我哪里胡说了？”这一句话，让沈沛想到了初识时的程之秋。五分稳重，三分顽劣。
　　“哪有人说自己早死？”
　　“我不就是其中一个？”
　　“少爷，前几年的事……想必您在外面，费了不少心力吧？”
　　“没有的事，只是举手之劳而已。”程之秋说得轻快。
　　“少爷，您不必瞒我。以我的身份，即使不被处死，也会在荒蛮之地终老吧。”
　　“过去就过去了。你何时变得这么罗嗦？”
　　“沈沛在这里谢过少爷了。”沈沛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少爷，你我初次相见的时候，您向夫人问起了我的身世，当时我不便回答。现在，您还有兴趣知道么？”
　　程之秋没答话。
　　“您要是觉得无趣，我不说便是。”
　　“你要是想说，何必婆婆妈妈？”
　　“最初陈先生已经带我逃到了云台关，只是军队早一步围住了云台。我们无路可去，只得又折了回去。”
　　“不智。”
　　“考取以后，陈先生与我在云台相见，也提到过此事。他说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把我带回了帝都。”
　　“为何这么说？”
　　“当时京城兵荒马乱，陈先生大约也是慌了手脚，把我带去了皇宫。当时城内的人也在外逃，我看见了母后带着小皇妹……城墙外灯火通明。”
　　程之秋静静听着。
　　“她们死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权当大家还活在世间。云台关的副将，我只知道他姓吴，他被问斩那天，我刚好被哥带着出了程府。”
　　沈沛有些语无伦次，程之秋也不插话。直到沈良来添柴，沉默才被打破。
　　“我该走了。见到你我就安心了。”程之秋忽然起身。
　　“抱歉，让少爷听了这些。”
　　沈良送程之秋出门，折回以后问沈沛：“你跟少爷说了什么？”
　　“往事。”沈沛轻轻吐了两个字，再也不说话了。
　　这边，程之秋出了王家庄，见一辆马车停在村外，便走到车前。

　　“见到了？”坐在内中的人问道。
　　“嗯。您何必跟来。”程之秋点了点头，又说道，“您不应该来的，早些回去吧。”
　　“我不放心。”
　　程之秋听罢笑了笑，又说道：“有何不放心，不过是去见一位不得志的旧识而已。”
　　“想必，不是旧识那么简单吧？”几个字轻吐出口，嘴角似是含笑。对方说着，推开车门，从车中把手伸向程之秋。程之秋的手本来已经伸了出来，似乎又想起什么一样，缩了回去。对方见状，只得悻悻收回了手。待程之秋登了上来，便对车外的人吩咐道：“回去吧。”
　　“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旧识、陪读、玩伴。”
　　“如此而已？”
　　“今日一见，如此而已。之前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对方听后不语。
　　车中一片静谧，只有程之秋时深时浅的呼吸声。坐在程之秋身边的人，静静凝视着被遮住的车窗，似乎在玩味着什么一般。
　　“程大人，你莫忘了我们也是玩伴和旧识。”最后，还是对方打破了沉默。
　　“您放心，我不会食言。”
　　“说得也是，程大人为了王家村的那个人所应之事，倒是从未让我失望过。”说罢，那人轻轻挑起程之秋的下巴。程之秋将头偏向另一边，却没有挣脱。
　　望着程之秋拧在一起的眉头，那人松开了手，恨恨说道：“既然不情愿，又何必勉强。那人就如此重要吗？”
　　“若没有他，您也不会遇见微臣了。您说，他重要吗？”
　　“你既然对他有情，那便不是厌恶做那种事，而是厌恶我这个人了？”
　　那人声音不高，但在狭小的车内，程之秋对这自言自语一般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或者，那人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程之秋微微颔首道：“微臣惶恐。”
　　二人又陷入了沉默。伴随一路的，只有车辕咯吱的响声和驾车人的吆喝声，很近，却听不分明。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
　　“记得。”
　　“之秋，你不会认为我趁火打劫吧？”
　　“我很感谢这么多年您还记得我。如果您还是苏家的宁安，我或许会接受。”程之秋微微叹了口气，“只可惜现在一切都变了，沈沛如此，您亦如此。”
　　“这么说，是这层身份阻碍了我们？”
　　“这是其中之一，”程之秋顿了一顿，“我不想撒谎。我暂时忘不掉沈沛。”
　　“果然还是他吗？”
　　“您既然对我剖心，我亦不做隐瞒。我很清楚，于沈沛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一厢情愿……就如我对你吗？”
　　程之秋听着苏同的自言自语，微微叹了口气。今日看到沈沛，程之秋明白是该放下了。而苏同却想不明了，也许，他们之间还会有一番纠缠。
　　马车卷着扬尘，继续向京城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