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灯》夜已寒

2、尘

　　任酩酊睁开了眼。
　　他看见自己躺在一张雕花的木床上，素白色的帐子无声地垂下，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单调得有些……寂寞。
　　任酩酊忽然忆起昨夜的一切，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坐起，自帐子中探出了头。
　　一张书桌，一枝没有点燃的红烛，以及，这张床。
　　只是这样，再无其他。
　　房子不是很大，但因为房内的物件实在不多，因而显得空旷。
　　他心下好奇，下床，往那张书桌走去。
　　目光，便定格在桌面上那一行字——“施菀已死，仅剩荒芜。”
　　字是楷体，很小，却笔画清晰。字微微陷入了桌面，想来刻的人，极其用力。
　　任酩酊忍不住伸出了手。
　　但是！
　　指尖方一触及“施菀”二字，便不由得一阵酸麻，一道细长的白光自桌面迸射而出，投在墙壁上，墙壁登时五彩交错，许多画面接连闪过。
　　最终现出一片夜色。
　　镜头缓缓前进，他定睛看去——

　　夏夜。山谷。
　　一群年轻人围坐成圈，圈子的中间，火苗跳跃，肉香阵阵。
　　一名黑衣的少女坐在一角，五官甚是普通。只是眉目之间萦绕着一股清冷之意，让她和旁边欢笑的众人显得格格不入。
　　忽听一人欢呼出声，众人纷纷起身，去取烤架上的食物。
　　她皱了皱眉，悄然站起，往夜色的深处走去。
　　不会有人知道她的离去，正如无人留意她的存在。

　　山崖静谧，星空惨淡。
　　她便抱膝而坐，任发丝在夜风之中凌乱不堪，和如墨的黑衣一起鼓舞飞扬。
　　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对一切漠然。
　　“施菀！”
　　一个年轻的声音惊了此间的清静，声音甚是好听，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血性，隐隐透出一些喜悦。
　　她抬眸，薄施一笑，清浅若浮光。
　　少年人还在笑着，晃了晃手中的两串烤肉，递了一串到她面前，“喏，给你。”
　　她轻轻摇头，“隐容哥，我不吃。”
　　苏隐容眉一挑，唇角浮起一丝笑，笑容轻佻，大步上前，将烤肉径直递到她的唇边，“来，张大嘴巴——”
　　“呀！”
　　她轻轻捂住了唇角，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喂，怎么了？”苏隐容漫不经心地挑眉。
　　施菀别过头去，不搭理他。
　　“喂！”苏隐容仿佛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将烤肉随手一丢，抬起她的下巴，对上了她的双眸。
　　施菀垂下了手。
　　苍白的唇边，一道红色的烫痕映入他的眸心。
　　他有些怔住了，“烫……烫到了？”
　　施菀紧咬着唇，没有回答。
　　苏隐容“哼”了一声，抬高她的下巴，另一只手重重按在她的肩膀上。
　　施菀看着他凑近的脸，面色一白，冷冷瞪着苏隐容。
　　但她眼中的怒色逐渐转淡，成为轻轻的讶异……
　　“呼……”他收敛了笑，神色凝重，对着她那道烫痕呵着气——轻轻的，小心翼翼地呵着气。
　　清凉的气息抚过她的伤口，温柔得如同母亲的手。
　　那一刻，她想起了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深夜。梦醒。咖啡凉了。星星陨了。锦衾凉了……
　　有一种冰凉的感觉在心底里某个地方开始滋生，然后蔓延。她忽然想哭，在他的面前哭。
　　她真的哭了。
　　一滴泪自眼角滴落，滴落在他的手上——那只托着她下巴的手。
　　苏隐容手一颤。
　　她哭了……她哭了？
　　是因为他的轻薄么……他想起来了，她是那样矜持的女子。
　　缓缓松开了手，他垂着头，看着自己在星光下残破了的影子。
　　“不好意思……”
　　话一出口，他便怔住了。他……居然向她……道歉？
　　“隐容哥，我没事。”施菀微笑，说。
　　苏隐容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了她的笑，极浅，极淡，如同她的泪。
　　“我忘了，你和别的女孩，不一样……”苏隐容说着，他忽然觉得自己，若有所失。
　　但很快的，他又现出他玩世不恭的笑，“哎，下一次我会瞄准时机再出手的。我哪能再失手啊！”
　　说完，他便哈哈大笑起来，但那笑声，连他自己听起来都觉得生硬。
　　施菀凝视着他，不知道该做出怎样一些反应，便只是那样……凝视着他。
　　苏隐容止住了笑，因为他根本没发现有什么好笑的。
　　他也凝视着她，他觉得，施菀的眉目间，似乎藏了一些什么，藏得很深。
　　他目光灼灼。
　　她眼神清冷。
　　苏隐容有一种冲动——要碾平她眉目间那丝落寞。
　　但他终究没有伸出手去，他知道她不同于别的女孩。
　　思忖间，她已转过身去，只遗他一个倔强而孤高的背影。
　　“别对我太好。”
　　施菀说。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因为我不习惯。”
　　施菀补充了一句，便再无声响。
　　苏隐容僵在那里，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我尽量。”他听见自己挤出了这样三个字。
　　但他知道，这样三个字是无法概括他的想法的。他苏隐容，向来词穷。
　　“嘀。”
　　有声音响起。
　　苏隐容没有听见。他看着自己残破的影子，忽然觉得影子是在嘲讽他。
　　“你有短信。”她提醒他。
　　“估计是无聊的广告，”苏隐容关了机，抬起头，一字一字地说：“谢谢关心。但请不要对我太好，施小姐，我承受不起。”
　　不要对我太好。
　　我承受不起。
　　他这样子说……是为了报复她么？
　　施菀的手指绞着黑衣，极其用力。
　　她昂起头，“同样的话也送给你。”
　　苏隐容冷哼了一声，迈出了一步。
　　要……离开？遗她一人？
　　迟疑数秒，他又迈开了一步。
　　她本便不欢迎他，不是么？
　　一念即此，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仿佛在害怕着一些什么，他迅速地跑开了。
　　施菀站在那里，看着他。
　　看着他迈开第一步，看着他犹豫，看着他……终究离去。
　　她的手指紧紧地拽着黑衣，衣角皱起。
　　为什么要把他推走啊……
　　隐容哥，我，对不起，你。
　　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冰冷地旁观，对于别人的靠近，总会有一种出于天性的抗拒。
　　何况，他在她的世界里，一定会水土不服。
　　在今夜之前，他和她不熟；在今夜之后，他和她……不识。
　　施菀忽然笑了出来。
　　笑出了泪。

　　苏隐容跑得很快。
　　没有回头。
　　光亮闯入眼中，他看见火苗跳跃，看见众人雀跃。
　　蓝缃是第一个看见他的人，“你去哪里了？”
　　蓝缃是苏隐容的表姐，蓝缃的爸爸和施家有着许多生意上的合作。
　　苏隐容不知要怎样回答，嘻嘻一笑，吹了一声清脆的口哨。
　　“施菀也不知去哪儿了，对了，你见着她了吗？”蓝缃随口问道。
　　“施菀？”他假装茫然，无辜地睁大了双眼。
　　蓝缃白了他一眼，“施家的小姐嘛。你就只会记得好看的女人！”
　　苏隐容耸了耸肩。
　　蓝缃继续道：“不过啊，施菀的性格挺奇怪的。我和她从小认识，也没猜透她的心思。你折腾过的女人也不少了，不过你记好了啊，没事别捅马蜂窝。”
　　苏隐容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施菀……真的很奇怪。
　　苏隐容取过一串烤肉，眼前浮现的，却是她唇边的烫痕。
　　苍白的唇，红色的痕……

　　“呀！”
　　他低呼出声，伸手捂住了唇角。
　　蓝缃瞪了他一眼，“烫到了？慢点吃，急什么？”
　　苏隐容苦笑。
　　唇角……好疼。